紀實 | 陶斯亮:我的大哥幾個姓

2021年10月10日16:09:02 歷史 1137

“真有後來人”的夏家兒孫的曲折往事9月12日在本報刊出後,感動了無數讀者。陶鑄、曾志之女陶斯亮寫來專稿授權新民晚報獨家發表,其中披露了更多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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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作者近影

  我大哥石來發是一個苦命孩子。他是湖南革命烈士夏明震的遺腹子,英勇就義的蔡協民的繼子,一位石姓農民的養子。在黨的早期革命家生涯中,這樣的子女境況並不少見。

  話轉正題,我大哥家有幾個姓?比較複雜,在他眾多兒子、孫子、重孫輩中,有的姓石,有的姓蔡,如今又多了個“複姓”——石夏。原先從沒獲得澤被的大哥一家,如今卻要肩負三位父親的宗族傳承,真夠難為他們了!

  長話短說

  我母親曾志與石來發的故事,說來也漫長,回溯有93年之久。母親早在1999年出版的《一個革命的倖存者》中已有記述:“這個孩子被石連長夫婦撫養成人,取名石來發。石連長去世後,來發繼承了石家香火,植根井岡山。至於石來發苦難的經歷,他如何能在以後的腥風血雨中生存下來?井岡山人民對他有怎樣的大恩大德?他為何不來廣州與我共同生活?‘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遭遇,以及他為何至今還是一個農民?這些需要另一本書才能寫清楚。”

  現在,這本“書”由我的侄子和侄孫子完成了,他們講了兩千多場紅色家史,聽眾達百萬人次,那血淚家史感動了無數的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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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9月28日本文作者與侄子、侄孫子、侄重孫女合影於北京家中

  生於劫難

  我母親是參加湘南暴動後跟朱老總上的井岡山。這之前她已經與夏明震結為夫妻。夏明震時任郴州中心縣委書記,才華橫溢,英俊瀟洒,不幸在暴動中壯烈犧牲,身上被捅了十幾刀,棄屍於河灘,年方21歲。我母親懷着大哥走上井岡山,在根據地立足未穩就臨盆了。有一位熱心善良的毛大嫂用杉樹皮和竹子編的牆,為母親建了個小小產房。

  “1928年11月7日我臨產了,因為是蘇聯十月革命紀念日,所以我記住了這個日子。由於是難產又是第一胎,我足足疼了三天才將孩子生下來。”母親這樣回憶道。

  生下大哥後,產後兇險的併發症母親一個也沒落下。先是產後大出血,一次次昏死過去;然後生乳瘡,乳房疼痛難忍,變成又紅又腫的膿癤,根本無法餵奶;緊接着患上產婦最可怕的產褥熱,幾天高燒不退。而國民黨對井岡山的圍剿卻沒曾停歇片刻。

  母子分離

  母親九死一生才保住性命,可如何撫養孩子卻讓她愁腸百結。她在自傳里寫道:“當時我年僅17歲,加上戰爭環境那麼艱苦殘酷,如何帶得了孩子?說來也巧,正在犯愁的時候,有一天王佐部隊一個石副連長的妻子來看望我,她看這孩子可愛,便高興地說,那就送給我吧!於是她就高高興興把剛出生26天的孩子抱走了。”

  母親回憶說:“一旦母子真的分離,我又難過起來,孩子畢竟是母親的骨肉至親,我的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淌。”母親一生很少流淚,這是一次。

   蔡氏血脈

  夏明震遇難後,我母親與蔡協民結為伴侶。工農紅軍撤出井岡山後,蔡協民與母親曾志去福建開展地下工作,那恰是我母親精力充沛的韶華時光。閩西打游擊,建立福州、廈門中共機關,搭乘糞船去漳州向主席彙報工作,後又建立閩東革命根據地,隻身收編海匪……可見母親當年的精明幹練。網上流傳的一幅“麗人照片”,那是我母親與蔡協民去廈門照相館拍照留念,照相館老闆把為我母親拍攝的單人照,陳列於櫥窗,才得以保留。

  蔡協民因被叛徒出賣而英勇就義,我母親又一次深受打擊。不過,因為蔡協民,我又有了一位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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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圖:2013年6月陶斯亮與石來發之孫蔡軍在井岡山蔡協民烈士雕像前; 右圖:2010年7月陶斯亮與蔡軍全家在湖南郴州夏明震烈士墓前

  蔡協民是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高級領導人之一,在井岡山聲望很高,所以根植井岡山的大哥自然而然地領取了蔡協民的烈士證,與二哥一起成了蔡氏血脈,而他並不知自己的生父其實另有其人。

  尋而復返

  1949年後,第一時間我母親就託人分別從井岡山和福建找回了我的大哥和二哥。二哥留在了母親身邊,後來去東北上學工作,成為一名工程師,並娶妻生子。但大哥又重新回到井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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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見報的版面圖

  大哥第一次被接到廣州,後來為什麼又回井岡山了?對於這一段,1997年母親在接受江西電視台採訪時,有以下敘述(根據採訪視頻整理):

  “1950年,國務院辦公廳主任組織一個團去井岡山慰問,我說你去跟我找孩子。他去了以後,他就幫我找到了。石來發一天書也沒念過,我就叫他在工廠里做工,一邊做工一邊學習,那時工廠里都有夜校,我叫他學習,他不願意。他說‘我從來不知道還有另外的父母,我是我的祖母帶大的,養父母后來很快就死了,我要有良心,要祭祖墳,不能離開。’另外,他老婆也很能幹,還有五畝山林,有十幾畝土地,他也捨不得,他就不來。我說你不來也好,你來不來都是革命的兒子,當農民、當工人的兒子都一樣。”

  就這樣,大哥又回到生他養他的井岡山。這次尋而復返,大哥盡顯純樸、善良、可愛的本色,母親也順其自然。

  艱難選擇

  1964年社教運動中,大哥犯了一點小錯,跑到廣州避難,這次他請求母親讓他留下。“但是,曾志卻拒絕了兒子。什麼原因?難以定論!”我的年輕作家朋友李春雷在他近期發表的《真有後來人》一文中這樣寫道。母親為什麼拒絕大哥?我認為這個問題是有解的。

  大凡經歷過的人都知道,1964年是一個特別的歲月,那是一場大災難的尾聲,又是一場更大災難的前夜。做為生產隊記賬員的大哥被查出有錯,並正在審查中。極“左”的四清運動無限上綱上線,大哥私來廣州恐鑄成大錯,母親把大哥留下來在當年既有失公正,也違背原則。再說,大哥時年36歲又是文盲,在風聲鶴唳的環境中,更是難以安排。

  簡言之,這是老一輩革命者在自律與親情的糾纏中做出的艱難選擇。

  再次相聚

  待後來母子又相見,中間相隔20年。直到1984年,母親以74歲高齡從中組部退休,又燃起她對親情的渴望,於是召喚她的孩子了。

  我第一次見大哥是1985年,當年井岡山既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機場和火車,大哥帶着兩個侄子路途迢迢,千辛萬苦來到北京,這一趟總得走個三四天吧!

  母親這邊也是很興奮,破例讓吳秘書和司機小邢去火車站接他們。平時母親是不準家人搭乘她的專車的。

  終於見到了大哥!他個不高,清瘦,不同於我和二哥的泡泡眼兒,他眼睛深邃,面部立體,笑容真誠。“大哥年輕時一定很英俊!”我悄悄地想。兩個侄子長得也好,很清秀。大哥和兩個侄子衣着雖然簡樸陳舊,但並不是我想象中的莊稼漢模樣。最讓我感動的是,大哥竟然是挑着一副擔子千山萬水來看望母親的,這份情真是太重了!一副擔子兩個籮筐,一個籮筐裝的是井岡山的土特產,另一個籮筐裝的是珍貴的石拐(石蛙),這些傢伙嚇我一跳!這是大哥能送給母親最好的禮物了。現在石蛙已經被列為井岡山保護動物。

  全家隆重地迎接了大哥,母親更是高興,一連幾天陪他們去遊覽北京的名勝古迹,甚至不顧年邁陪兒子登上了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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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年,曾志與石來發及孫子蔡接班登長城

  血濃於水

  後來母親又於1987年和1993年兩次上井岡山去看望大哥一家。劉朝輝秘書回憶1987年陪母親上井岡山的情景:“曾老從一進門就握住石大哥的手,吃飯時也不曾鬆開,那種慈母情溢於言表。”

  後來,母親把她的二孫子草龍和曾孫女石麗接來北京。母親為石麗聯繫了北京旅遊學校,畢業後我帶她去了廣州。我向一位搞房地產的老闆聲情並茂地講述了石家、蔡家以及夏家的悲壯故事,後來這位老闆接受了石麗。石麗在做房產銷售時認識了她的真命天子,一位家境殷實的廣州小夥子,如今孩子都上大學了。妹妹蔡燕也來了廣州,也嫁了個好人家。草龍的兩個女兒也都在廣東發展。唯有全家長子蔡軍,在駐港部隊完成兵役後,回到井岡山,在中組部辦的幹部管理學院工作,是位素質很好,很有能力的年輕人。

  話扯遠了,再說回大哥。自從1985年重逢後,與大哥一家就建立了親情關係,侄子們常來常往,我在母親去世前後更是頻繁上井岡山,每次都在大哥家裡吃一頓豐盛的農家菜。大哥不善言辭,但他一聲妹妹的稱呼,一句對媽媽的問候,就足以表達對母親真摯的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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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7月,陶斯亮與石來發夫婦及蔡春華夫婦在井岡山

  最後告別

  大哥再來北京,則是陪母親過她最後一個生日。

  我在《曾志與夏明震》一文中,描述了這個生日場面:“母親今天有點激動,講了不少話,她對大哥和二哥說:‘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吃了很多苦。春華殘疾了,石來發至今還是個農民勞動者。但是當時我也是沒辦法,我也只是個小孩子,又要行軍打仗,環境很苦,沒有辦法養孩子,要請你們原諒!’”

  剛強又倔強的母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請求兩個兒子的原諒,說明在她心中始終都惦念着這兩個苦命的兒子。那天,二哥幾次哽咽流淚,他對母親的感情太複雜了。相較之下,大哥簡單得多。他誠懇地對母親說:“你白養我們了,你病了我們都不能來照顧你,勞累妹妹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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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4月,曾志與石來發、蔡春華夫婦、陶斯亮在北京

  我很敬重大哥,他過得清苦,他的房子破舊,他有很多的艱難,但他恭敬溫厚,樸實真摯,從來沒有埋怨過母親,反而一再對我說:“我們不能照顧媽媽,全靠妹妹了,妹妹辛苦了!”他在母親面前的從容得體,讓我暗自驚訝,不愧是夏明震的骨血啊!

  土地糾結

  如今,大哥的故事早已衝出井岡走向全國。侄子們講述大哥和母親的故事中總少不了一個情節,就是母親不為大哥一家辦商品糧這件事,可能這是兩個侄子一直最糾結於心的事吧。他們的講述本是為了突出奶奶的革命性和原則性,但也有不少人感覺這有點不近人情。

  其實這糾結的原因就在於兩代人對土地的看法不一樣。

  解決孫子們的商品糧問題,對奶奶而言並不是一件難事。我也曾經問過母親:“你一向熱心助人,幫助過的人不計其數,為什麼單單不幫一下自己的孫子呢?”媽媽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們幹革命流血犧牲,不就是為了讓他們能得到一塊田地嗎?怎麼說不要就不要了呢?”

  這個道理如今越來越清楚了,我曾再三對家裡從農村來的阿姨說:“上面再怎麼忽悠你,你都絕不能賣你的地!將來最值錢的就是土地!”

  很多親朋好友都去過我大哥家,無不艷羨讚揚我大哥家的田園風光。雖然房子破舊些,但風水特好。四周是廣闊的稻田,屋前有一口池塘養着魚和鴨。屋後是一座翠崗,長着茂密的竹子和各式樹木,還有石家祖墳和我大哥的墓,不遠處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日夜潺潺流淌。大哥家就是我心目中的美麗鄉村。如今聽侄子金龍(蔡接班)說,他們已經把祖宅修葺一新。守着這方好山好水,不知道侄子們現在會不會幡然醒悟,當初奶奶的決定是多麼睿智啊!

  說到底,侄子們的事,是改革開放後,中國城鄉二元化結構,巨大的城鄉差別,致使大量的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在這樣的時代大背景下,我理解侄子們對城市生活的渴望,畢竟在城市能找到較好的工作機會,能掙到更多的錢,無可厚非。

   親情與命運

  我的侄子蔡接班和石草龍,跟我大哥一樣,一輩子在井岡山務農務工。他們樸實善良,知恩圖報,孝敬祖先。對於生於斯長於斯的兩位侄子,講他們的苦難家史,講奶奶在井岡山革命生涯,完全原生態的,充滿了井岡山泥土氣息,我曾聽過,感動不已。我有時不禁沉思,在這個姓氏繁雜的大家族中,我是不是最幸運的一個?是的,但是個例外。

  1945年父母親奉命南下開闢新游擊區,也把我向殘疾紅軍、貴州農民楊叔叔託孤,要不是日本在那節骨眼兒投降,我的命運也未可知!所以,雖為一母所生,不若命運的偶然。

  我與兩個哥哥血脈相通,感情至深,我們唯有感激母親讓我們此生成為兄妹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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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7月,陶斯亮與丈夫理由赴井岡山為母親掃墓,與侄子蔡接班、石草龍及其家人在墓前

  (陶斯亮 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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