硅谷銀行:成也圈子,敗也圈子

集中的風險敞口讓硅谷銀行在過去20年里享盡科技企業帶來的非凡牛市,但也讓它在加息帶來的經濟結構調整中一敗塗地



文 |《財經》特約撰稿人 李飛

編輯 | 郝洲


硅谷銀行在倒閉前一直以全球唯一致力於創新領域的銀行自稱,經歷兩次金融風波逆勢生長,伴隨互聯網繁榮崛起,被福布斯雜誌評為2023全美最佳銀行,然而卻因資不抵債在48小時內倒閉,成為自2008年金融海嘯以來美國最大的銀行倒閉事件。


諷刺的是,硅谷銀行在過去40年里驚人崛起的一些原因也正是其在48小時內驚人崩盤的原因。它的光速倒閉不僅讓外界重新審視其所標榜的創新光環,也引發對硅谷獨特金融生態的思考。


拉關係混圈子的銀行


硅谷銀行的產生與硅谷獨特的金融生態息息相關,這種生態產生於20世紀50年代,那時美國被大公司、大工會、大政府所主導。一批金融體制內精英對東部大金融機構主導的保守投資哲學不滿,他們來到西海岸並在硅谷投資一些從大公司出走另立門戶的科技人士,開創風投與科創企業共生的繁榮生態。


塞巴斯蒂安·馬拉比(Sebastian Mallaby)在其撰寫的《冪次定律:風險投資與新未來的創造》指出,在這個生態系統中至關重要的就是網絡(network),構建網絡的人就是風險投資人他們通過構建關係網絡將科創生態鏈接在一起,實現人才和資本的自由流動,並最終形成網絡效應,在成功的科創企業收穫超額收益。


硅谷銀行也是基於這種操作模式應運而生,曾任富國銀行高管的比爾·比格斯塔夫(Bill Biggerstaff)在一場與朋友的撲克遊戲中提出開設該行的想法,目標是為硅谷風投公司支持的科創公司提供銀行服務。


1987年,硅谷銀行開始在納斯達克交易股票。一年後,完成首次公開募股,籌集了600萬美元股本。該銀行逐漸在硅谷周圍擴張,然後擴展到東海岸,並在馬薩諸塞州設立辦事處。20世紀90年代,該公司在全美各地開設辦事處。


作為開拓者,硅谷銀行看中的細分市場是專註於為高風險、抵押品較少的科技初創企業提供服務,這些初創企業遠非傳統金融機構的理想客戶,很難獲得貸款,硅谷銀行則通過向這樣的企業提供小額貸款起家。


相比提供金融服務,硅谷銀行最出色的是善於構建關係網絡,特別是圍繞風險投資公司建立關係打造圈子。耶魯大學管理學院教授娜塔莎·沙林(Natasha Sarin)就指出硅谷銀行是基於關係的銀行,如果你是一家被投資公司創始人,你的風投推薦這家銀行,就會產生網絡效應。


“從硅谷銀行這個名字里,也可以看出有文化制度上的東西,我認為這就是關係銀行(relationship banking),這在某種程度上與我們傳統上對銀行的定義不同。它是一個社群,事實上,更像是一種網絡結構 (fabric)。”沙林說。


硅谷銀行打造的關係銀行要追溯至2000年初的科技企業泡沫,在那一次危機中該行股價大跌50%,但它不僅成功應對艱難行情,還變挑戰為機遇,利用危機時期科創圈所面臨的集體困境與風險投資人建立堅實夥伴關係,並逐漸形成一個將硅谷關聯在一起的生態圈,這個圈子生態為硅谷銀行日後迅速擴張奠定基礎。


“這是你建立最好關係的時候,在與風險投資人和公司打交道的艱難時期,你發現自己作為一個機構的定位。儘管我不想再回到那個時期,但在那個時期,我吸取到很多很好的經驗。”硅谷銀行格雷戈里·貝克爾(Gregory W. Becker)在廣播採訪中回憶說。


如今,硅谷銀行與美國近半初創公司及44%的2022年在美上市科技和醫療公司都有業務來往,還為歐洲、印度、以色列和中國的初創企業提供服務。截至2022年12月31日,該行擁有約2090億美元資產,旗下存款規模達1754億美元,也是硅谷本地存款最多銀行。


借圈子拉存款吃利差


硅谷銀行深度參與初創企業全周期發展業務,從這一具有巨大潛力且不斷增長的行業中攫取利潤。一方面,它為科技初創公司提供各種銀行服務,獲得這些初創公司的認股權證,在它們上市時發家致富。另一方面,初創企業一旦加入硅谷銀行打造的生態圈就可接觸重要資源,包括結識投資者和其他創始人,這讓許多初創企業選擇與該銀行合作,也選擇把從股權投資人那裡得到的大部分甚至是全部現金存在硅谷銀行。


“我們為他們提供銀行服務,讓他們起步,給他們建議,與投資者建立聯繫,與服務提供商建立聯繫。然後在他們進行第一輪或第二輪風險投資融資時,為他們量身定製我們的產品。我們以獨特的方式借出資金,即風險債務。然後隨着他們走向國際,他們上市,我們用更大的資源支持他們,使他們獲得數億美元收入。” 貝克爾說。


正是這種全程參與科創企業發展過程讓硅谷銀行能夠與客戶深度綁定,大量吸收客戶存款。值得注意的是,與普通銀行不同,硅谷銀行的客戶是資金充裕的初創企業,他們從IPO、股票增發、SPAC特殊目的收購公司融資、風投、收購和其他融資行為中獲得大量資金,然後將錢存入硅谷銀行作為利益交換並獲取資源。


在疫情期間蓬勃發展的科技股牛市中,股權投資者把現金源源不斷注入初創企業,這讓硅谷銀行客戶持有量激增,在截至2022年3月的這兩年時間中,該行存款增加兩倍,達到近2000億美元。初創公司創始人通常會將大部分現金,有時總計數千萬美元或數億美元存入硅谷銀行賬戶,因為該行提供高利率。截至2022年底,硅谷銀行僅在3.7萬個賬戶上就持有1570億美元存款,平均每個賬戶存款儲量遠超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所設定的25萬美元這一保障存款限額。


坐擁大量存款的同時就要支付利息甚至是高息以留住儲戶,然而其客戶群體的特殊性讓硅谷銀行產生了與一般銀行不同的運作策略。傳統商業銀行使用客戶存款的方式是放貸,以高於市場的利率借錢給企業和消費者,賺取利差,這個過程中需要承擔信用風險,因此必須選擇低風險有償債能力的客戶進行貸款。


由於硅谷銀行客戶不是常規儲戶,而是具有高風險的初創企業,不能讓其通過承擔信用風險來賺錢,更重要的是該行很多客戶也不需要借錢,因為股權投資者給了足夠資金。


在這種情況下,硅谷銀行只能選擇通過承擔利率風險來賺錢,也就是說它不能向高風險企業借款人放貸,而是選擇購買美國政府發行的長期債券,相比公司貸款的短期和浮動利率,這些債券則是長期和固定利率。


其結果是,硅谷銀行面臨著不同尋常的利率風險。當利率上升時,大多數傳統銀行雖然要為存款支付更多利息,但也從貸款中獲得更多利息,並最終從利率上調中獲利。但硅谷銀行因為持有大量長期債券,它們的市場價值會隨着利率的上升而下降。


很少有其他商業銀行像硅谷銀行一樣將大批資產鎖定在固定利率長期債券上,而不是浮動利率短期貸款上。數據顯示,債券占硅谷銀行資產的56%。對比之下,其他商業銀行則平衡很多,例如,五三銀行這個數字是25%,美國銀行這一比例為28%。


正因如此,對大多數商業銀行來說,高利率是好消息,因為這對資產負債表中資產方面的助力大於對負債方面的傷害。硅谷銀行則正相反,高利率對其負債方面的傷害大於對資產方面的幫助。正如奧本海默銀行分析師克里斯·科托夫斯基(Chris Kotowski)所總結的那樣,硅谷銀行是在普遍對資產敏感(asset-sensitive)的世界裡,一個對負債敏感(liability-sensitive)的異類。


也就是說,如果一家銀行對“資產敏感型”,其資產的重新定價速度就會快於負債,凈利息收入就會與利率走勢一致。如果一家銀行是“負債敏感型”,那麼其負債的重新定價速度就會快於資產,凈利息收入將與利率走勢相反。


加息周期被圈子套牢


不難理解,硅谷銀行對更高利率有雙重敏感性,即在資產負債表的資產端,高利率會降低這些長期債券的價值,截至2022年底,硅谷銀行擁有約1200億美元的投資債券,這是致命的。在負債方面,利率上升意味着投入科技公司的資金減少,廉價存款的供應也會相應減少。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就認為這顯然不是一個明智的投資策略,更談不上什麼創新,而是一種非常錯誤的簡單套利交易(carry trade),那就是吸引存款,然後購買長期債券,打賭長期債券收益高於短期債券,但這其中存在一種風險,即短期利率不會下降,而是會上升,這意味着押注利差是有風險的。


“他們所說的‘致力於全球創新’到底是關於什麼?一些業務,但我認為主要是一種營銷模式,一種銷售加密貨幣、初創公司等的方式,硅谷銀行就是這種銀行,是一個存放大量無保障存款的地方。”克魯格曼甚至認為,這種模式就是打造閑聊和搞氣氛銀行(Schmoozing and Vibes Bank)。


正如克魯格曼所言,硅谷銀行的商業模式深度建立在圈子生態之上,與之打交道的風險投資人和初創企業以及其他相關方對這個模式深信不疑。不僅如此,對低息紅利的共同追逐讓這個共生關係網更加牢固,形成一個你幫我吸引更多投資,我幫你帶來更多存款的循環模式,直至接盤俠出現。


原高盛投資銀行家、併購律師馬特·萊文(Matt Levine)這樣解釋說,硅谷銀行的商業模式本質上是建立在過去十年低利息帶來的紅利,因為科創企業繁榮也是低利率帶來的現象,為科創企業提供金融服務和投資不是押注什麼願景,而是押注低利率。


我們都知道資金具有時間價值這一特徵,並且用折現率來衡量,在全球利率都很低的時候,多年後的1美元和現在的1美元差不多,那麼如果一家科創企業說,我們的商業模式可能要虧損十年,但在未來可以大賺一筆,這會對投資人有吸引力。然而,當利率較高時,未來收益的現值將低得多,今天的一美元比明天的一美元更好,投資者則傾向現在的現金流


正因科創企業是低利率產物,所以在低利率時,他們有充足的資金可以存在硅谷銀行,而且不怎麼需要貸款,這讓硅谷銀行得以將現金投資於長期固定收益債券。然而,當利率上升時,不僅這些債券會貶值,科創企業生存環境也變得艱難,他們開始缺少資金並需要提取存款,所以硅谷銀行必須虧本賣債券給客戶提款。


由於硅谷銀行客戶單一且依賴圈子生態,因此當硅谷銀行開始經歷加息的逆風環境時,擠兌只是時間問題。財務狀況不佳的壞消息很快在圈子中傳導,引發恐慌,刺激儲戶提款,逼迫硅谷銀行賤賣更多債券,一步步走向崩潰。正如一位該行高管所言,“我們業務模式面臨的最大風險之一,是迎合一群關係非常緊密、表現出羊群效應的投資者。”


集中的風險敞口讓硅谷銀行在過去20年里享盡科技企業帶來的非凡牛市,但也讓它在加息帶來的經濟結構調整中一敗塗地。諷刺的是,硅谷銀行和其他硅谷金融團體一直在遊說監管機構放鬆政策,並成功修改2008年金融危機後設立的多德-弗蘭克(Dodd-Frank)銀行監管規定,讓可能防止暴雷的監管被削弱。更諷刺的是,就像2008年金融危機後傳統銀行業巨頭一樣,硅谷金融精英們也期待賺錢時利潤私有化,而虧損時損失社會化。


隨着硅谷銀行的倒台,這個關係網也在迅速崩塌,因為如此眾多風險投資公司和初創公司曾經使用硅谷銀行業務,以至於硅谷銀行的突然崩塌讓這些公司格外擔心自己的業務受到重大影響,因為所有公司都在同時退出這個巨大的網絡。


投資人敦促科創企業負責人更謹慎使用初創銀行,將銀行賬戶多樣化,並保證存款被保險。歐米茄風險投資公司(Omega Venture Partners)管理合伙人高拉夫·特瓦里(Gaurav Tewari)坦言,”這場危機告訴我們,有多少公司在裸泳。每個董事會都將舉行會議,討論現金管理方法是什麼,有什麼控制措施來防範銀行和人所帶來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