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哲
1985年首演的《洋麻將》,之於北京人藝有着開啟大劇場舞台“兩個人的話劇”這一門類的里程碑意義。這出美國著名劇作家柯培恩榮獲1978年普利策戲劇獎的代表作,當年由盧燕翻譯、夏淳導演,主演是朱琳和于是之,體量雖小,藝術分量卻不輕。
該劇原名“thegingame”,盧燕女士將其別出心裁地譯為“洋麻將”,不僅是因為其中也有中國人熟悉的“吃、碰、和”等規則,更是在於打牌代表的社交功能是放眼四海皆有的。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50年代的美國養老院。劇中兩位孤單老人靠玩洋麻將打發時間,引出牌局後各自的人生。在整整40年前,對於人口結構較現在更為年輕、大家庭模式為主的中國社會,養老院這一事物實在陌生。朱琳和于是之兩位藝術家以精湛的演技,讓觀眾對美國社會有所了解,同時批判了資本主義制度是如何撕下溫情脈脈的面紗,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異化的。
上世紀90年代初,人藝老一代演員由於年齡和身體原因陸續淡出舞台,這齣戲一直沒有合適的演員接班,被束之高閣20多年。直至2014年,導演唐燁與濮存昕、龔麗君接棒復排此戲。而這一版本在2020年參加大涼山戲劇節之後,又暌違觀眾長達五年之久,直到本月再度上演。
演員都已“到位”
無需再演老態
此次上演的《洋麻將》,可視作2014年版的延續,但老齡化在社會認知和演員身上都發生了新的影響。
《洋麻將》首演前幾天,人藝官方發布了定妝照,兩人的造型反而比五年前年輕了。當年濮存昕和龔麗君除了需要妝造幫助扮老,還以肢體顫巍、聲線滄桑等外在技巧,填補自己與所飾演的古稀老者之間的年齡差。但要把真實年齡的本能反應統統掩蓋掉,也多少是個“不可能的任務”。2025年再度登台,兩位主演都坦言,無需再演老態,因為自己也已“到位”了。濮存昕已年屆七旬,龔麗君說:“芬西雅的年齡與今天的我相差不大,我只需走進她的內心。”
北京人藝的引進劇目,特點之一便在於以本土觀眾心領神會的方式,表達另一個環境下人們的言行以及背後的人性。濮存昕和龔麗君很好地繼承了這一優長,“我這點兒也忒背了。”“我們那口子他慫。”……明明是兩個美國老人,嗆嗆起來卻像北京干艮倔的大爺和愛面子的大媽。
引進劇目既要靠好譯者的信、達、雅,也仰仗好演員說台詞的功力。這一版《洋麻將》便有這樣一處絕的:“要我做飯,準保比咱這位界壁兒、界壁兒什麼來着……傑比瑞太太做得好吃。”龔麗君處理重音、停頓、重複一氣呵成,讓觀眾一下子感覺親切了起來。
換了一些打法
兩個角色都在成長
相比之前所有版本的詮釋,這一輪《洋麻將》換了一些打法。這首先表現在對全劇節奏的把握處理上——較之五年前,全劇節奏提速約20分鐘之多。特別是結尾處,魏勒這個老手始終贏不了初學者,惱羞成怒,抄起拐杖猛擊牌桌,嚇壞了芬西雅。夏淳版就在這樣的不歡而散中落幕了。2014年的復排版,則安排魏勒奔出屋門,去戶外暴走,獨留老太太在桌前發獃良久,繼而默默地撿起被打落的紙牌。魏勒因為忍不了外面的惡劣天氣,又回到室內,回到唯一的夥伴身邊。而到了2025年,兩人的平靜復原與和好,都明顯加快了。
濮存昕飾演的魏勒,看不上其他老人大部分的生活內容就是反覆念叨自己的病痛,以打洋麻將來證明自己依然腦子活、和他們不一樣。他拉來的牌搭子芬西雅雖是個新手卻屢戰屢勝,他自己則屢戰屢敗。在牌桌上,他是該出的牌沒出,又死活拿不到自己想要的牌;在生活中,他是本來很有些錢,現在卻是靠福利救濟的境遇。兩廂吻合,他的情緒隨着一次次的輸牌最終失控。
較之前幾年的演出,這次魏勒一開始對陌生女士表現得更克制、更有紳士風度,人物的性格更有層次感——芬西雅說自己習慣性背疼之後,魏勒始終記着把靠墊留給對方,說明他本性善良,是能共情別人的。這也是局面多次陷入尷尬後,他還能被芬西雅原諒和信任的關鍵。
魏勒算是濮存昕飾演的人物譜系裡最放飛的角色之一,但不管他飛出去多遠,女主角都能穩穩地接住。芬西雅輪輪贏牌,結果無辜地次次挨罵。一開始是她因為自己總是贏而感到不好意思,逐漸地她被魏勒無禮的攻擊激怒,敢以同樣的粗口還擊,最後甚至賞了對方一巴掌。約兩個小時的劇情推進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經典女性角色的自我意識覺醒和成長。
在另一個時間維度上,龔麗君作為一位優秀的演員,經過多年一場場的舞台體驗,對所飾演角色悲劇的反思也在與時俱進。之前從她對芬西雅的塑造中,我們似乎可以解讀出這樣的心聲和反省——如果芬西雅對丈夫和孩子不是那麼霸道,她晚年的境遇會不會不一樣?而這次芬西雅在贏下最後一局,並繼續揭開自己夫離子散的實情時,龔麗君把養老院的破椅子坐出了京劇《坐宮》的氣勢,也給觀眾以心理暗示:我承認自己霸道了點兒,可並沒做錯什麼;我做的也許有點不近人情,但我從小家教良好,做單親媽媽也自立自強,一切無愧於心。
衰老雖不可逆
仍在其中注入溫情
當年,夏淳導演以高度寫實的風格,將首都劇場三樓宴會廳布置成一家平民養老院被人遺忘的雜物間。環境如此壓抑,身在其中難以避免被異化,社會批判的效果自然而生。
唐燁導演直言老版很經典但太凄涼,於是以女性導演的敏感細膩,為悲劇注入溫度。雜物間變為一座巨大的廢棄花房;玻璃頂棚隱喻被遺棄的透明牢籠,與棚下堆疊的殘破藤椅、生鏽鐵桶與枯萎盆栽構成視覺交響,直指裡面的人老無所依的生存狀態,雖各有各的故事和不幸,卻殊途同歸。儘管是被遺忘的角落,但仍不失被遺忘的美好,特別是幾簇湊在一角頑強生長的灌木,暗喻老人的衰敗雖然不可逆轉,但他們仍在衰敗中抱團取暖、尋找生機。到了2025年,依然是玻璃花房和轉檯設計,細心的老觀眾能夠發現,那幾簇頑強的灌木從隱蔽的後院移栽到了舞台前區。
轉檯設計直接服務於結尾。男主角衝出壓抑的封閉空間,投入風雪交加的蒼茫天地,又因承認人不可勝天而認慫。舞台的物理旋轉,無形間又疊合了台上角色“聚-散-聚”的心理旋轉軌跡。美國養老院的故事,就在含蓄的東方式留白中落幕,留給觀眾對衰老與孤獨能否被溫情稀釋的思考。如唐燁所說,不管是和解還是分離,終歸“人們在無處可去時,還有一塊屬於自己的角落”。值得一提的是,2019年陳薪伊導演的上海版《洋麻將》(奚美娟和關棟天主演),讓牌局發生在火車站,暗指過客來來往往的社會裡,老人終不免被放逐的處境。在通過環境作用於劇情方面,二者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與《洋麻將》上輪演出之時相比,如今養老問題更加成為牽動全社會的焦點和難點。唐燁希望通過牌桌對話,揭示老年人與家庭、社會的溝通困境,因此她也對魏勒這個“暴躁老頭”更加“優待”——最後的風雪肆虐如今換作暴雨傾盆,魏勒的雪中狂奔也換成了廊下觀雨。暴雨之後就是天光重放,這給了跌倒和掙扎的人們以無言的希望和激勵。
中場不拉幕,是這版《洋麻將》的一個特點。之前在換場時,場務走上台來,將看起來很有些年頭的雜物隨意丟棄。這可以被視為劇情的一部分,讓觀眾直接看到尊嚴被忽視踐踏的場景。這次的中場依然不拉幕,兩位年輕的場務把掀翻的牌桌複位後,乾脆自己坐在二老留下的位置上接着打滿一局,這顯然是主創在用置換的方式表達同理心。
有意思的是,之前看《洋麻將》都是在首都劇場,由於這裡的觀眾席是仰視舞台的,看宏大敘事的群戲,使命感、神聖感會自動加成;而這種演員少、內心戲又特別多的戲,似乎更適合舞台處於低處的曹禺劇場,觀眾以俯視視角審視聚焦,代入劇中人的遭遇,體會精微之處。
攝影/李春光
供圖/北京人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