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5年2月18日，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美國國務卿魯比奧，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都出現在遠離俄烏戰場的沙特阿拉伯。
拉夫羅夫和魯比奧各自率領高級別代表團訪問沙特，並將進行雙邊會談。這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和俄羅斯總統普京通電話之後，雙方首次舉行高級別會談，也是2022年2月俄軍對烏克蘭發起“特別軍事行動”、美國對俄實行“外交孤立”政策以來，雙方最高級別外交官的首次面對面會談。
2月18日，俄羅斯和美國代表團在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舉行會談。右一為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左二為美國國務卿魯比奧。圖/視覺中國
與此同時，據路透社報道，澤連斯基也計劃於當天抵達沙特。各方都強調這和美俄會談無關。俄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表示，美俄會談主要談的是“恢復俄美關係的總體問題”。澤連斯基方面表示，行程與美俄會談無關，也不存在和俄方在沙特會面的可能性。
但美俄在沙特展開高層會談的前一周，可謂“風雲變幻”。新上任的美國總統特朗普和俄羅斯總統普京通話，明確了推動俄烏進行停火談判的政策方針。“拋開盟友和俄方對話”的做法，在歐洲和烏克蘭引發激烈反應。就在美俄高級別會談前一天，歐洲各國領導人在巴黎召開的烏克蘭問題緊急峰會上，再次強調美、歐、烏需協調一致立場，並呼籲特朗普採納“派遣歐洲維和部隊”等安全保障提議。
特朗普推動俄烏停火談判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俄羅斯的反應是否積極？美俄為何選在沙特進行關於停火談判的第一次高級別會談？是否存在讓俄烏雙方都滿意的安全保障方案？2月17日晚，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學術主任安德烈·科爾圖諾夫就俄烏和談的關鍵熱點問題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科爾圖諾夫曾任俄羅斯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所長、國家杜馬國際關係委員會顧問，2011年被時任俄羅斯總統梅德韋傑夫任命為俄羅斯國際事務委員會總幹事，至2023年卸任。
科爾圖諾夫指出，如果美俄雙方在近期接觸中能達成初步諒解，俄烏戰局或在未來幾個月實現降級，但在年內達成協議的難度仍然很大，且雙方都不願“先停火後談判”，“邊打邊談”將難以避免。另一方面，如果未來幾個月美俄、俄烏分歧難以縮小，特朗普或將再次轉向支持烏克蘭，“我們將離和平更加遙遠”。
在沙特會談是“順其自然”的選擇
《中國新聞周刊》：2月18日，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在沙特阿拉伯和美國國務卿魯比奧舉行會談。這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和俄羅斯總統普京通電話後，兩國高級別代表團就俄烏衝突進行的首次面對面會談。美俄為何選擇在沙特進行第一次高級別會談？
科爾圖諾夫：俄美需要找到一個和雙方都保持良好關係的國家來舉行這次會談，並且這個國家沒有捲入衝突中。過去一個時期，沙特已經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做了一些溝通努力，特別是在推動交換俘虜方面，證明了他們極高的工作效率。
此外，俄美雙方都和沙特有自己的議程。俄美會談是雙方前往沙特的原因之一，但還有其他事項需要溝通。可以說，沙特是雙方順其自然的選擇，也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這個決定不會給任何一方造成困難。
《中國新聞周刊》：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也將在美俄高級別會談期間訪問沙特。澤連斯基稱他的行程與美俄會談無關。但是，俄烏高級官員在沙特有可能進行一些非直接的接觸嗎？
科爾圖諾夫：目前我們處於解決問題的第一階段。在這個階段，莫斯科和華盛頓之間首先要達成某種諒解。烏克蘭確實是衝突一方，但在很大程度上，烏克蘭是依賴於美國及其盟友的支持才能維持戰鬥。因此，俄方一直以來的立場是：我們要和“負責人”對話，和真正為這場衝突提供支持的人對話。
所以，目前的接觸首先是俄美之間的。這並不排除未來俄烏之間的直接對話。如果不和烏克蘭人對話，就不可能實現和平。但目前俄方的順序是：先和美國討論，再和其他各方接觸。至於東道國沙特是否會在與俄羅斯方面接觸後，向烏克蘭釋放信息，這是另一回事，也是經常發生的事情。
科爾圖諾夫。圖/受訪者提供
特朗普將衝突視為“機遇”
《中國新聞周刊》：特朗普推動俄烏停火談判，在歐洲遭到廣泛質疑，被指責為綏靖和“親俄”。從特朗普的政策歷史看，他在首個總統任期內對俄羅斯的政策立場，和歷任美國共和黨總統沒有什麼不同。你如何理解他推動俄烏停火談判的真實目的？他是否只是想實現暫時性停火，以宣稱自己兌現了“停止戰爭”的承諾，而並不關心烏克蘭問題的未來走向？
科爾圖諾夫：首先，特朗普確實想要“和平”。作為一個地產商人，他不喜歡戰爭，認為戰爭是一種糟糕的投資，不喜歡讓美國捲入戰爭。同時，他也將衝突局勢視為一種“機遇”，來證明自己可以完成一些其他人、特別是前任總統做不到的事情。他認為這可以讓自己在歷史上佔據一席之地。
但需要指出的是，特朗普絕不“親俄”。歐洲領導人只是震驚於特朗普的行事風格。他們8年前就知道了這一點，但現在特朗普顯得更加自信和強硬。對歐洲領導人而言，他們既沒有真正的“戰略自主”，又不願意對白宮的所有想法逆來順受。他們的驚愕背後，反映出的是他們的困境。
對俄羅斯來說，特朗普不僅代表着更多機遇，也代表着新的潛在挑戰。是的，他比拜登顯得更加尊重普京總統，不會表露出明顯的居高臨下的態度。但我們都知道，特朗普其實是一個很強勢的談判者。如果他的條件得不到滿足，他給予對方的壓力也比一般的美國總統更大。
總的來說，特朗普不是一個能團結美國和西方的領導者，但他比一般的西方政客少一些偽善。他總是非常清楚地展露出自己的野心，有時他的目標顯得很愚蠢或不切實際，但他並不隱藏這些目的。在當前的緊張局勢下，有這種袒露總比偽善要好。我們也能因此知道，我們可以期待什麼、不應當期待什麼。
澤連斯基“找出路”，歐洲沒有“plan b”
《中國新聞周刊》：對特朗普言行感到震驚的，除了歐洲領導人，還有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從公開言論看，澤連斯基不否認和談的前景，但是要求烏克蘭成為談判的參與方，並提出了安全保障等一系列先置條件。你認為澤連斯基是真的希望參與談判，還是想提出一系列借口，以阻止談判真的開始？
科爾圖諾夫：我認為澤連斯基正在改變自己的態度，烏克蘭領導層正在認真思考：如果不能戰勝莫斯科，烏克蘭應當如何結束衝突？這意味着要達成某種妥協，其中就包括停火。這意味着烏克蘭需要接受或默認一些讓步。這還意味着烏克蘭要追求某種新的“回報”，比如努力推動加入北約的程序。人們總是要接受自己不喜歡的現實，並尋找出路。
至於澤連斯基對談判的真實態度，我們可能要等等看歐洲的動向。目前歐洲內部政治動蕩，德國即將舉行選舉，存在很多獨立的變量和不確定性。總體上，歐洲非常關心烏克蘭，但在真金白銀的支持上，歐洲必須面對其他競爭性的財政需求。特朗普發起的貿易戰，對於歐洲經濟也帶來嚴峻的挑戰。
此外，歐洲無法真的繞開華盛頓而對烏克蘭問題做出重大決定。我認為歐洲領導人將努力的方向，依然是嘗試說服特朗普政府里的高級官員，以保證美國從烏克蘭問題上逐漸“撤出”的過程會是儘可能緩慢和穩步的，並確保特朗普至少對烏克蘭保留一定程度上的軍事支持。
《中國新聞周刊》：可不可以這樣理解：當一些歐洲領導人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高呼“團結一致堅定支持烏克蘭”時，俄羅斯方面其實並不會嚴肅對待這種可能性，因為這根本做不到？
科爾圖諾夫：如果你關注歐洲領導人的言辭，你會發現他們在烏克蘭問題上從來就沒有可行的“plan b”。他們在談論向烏克蘭派遣維和部隊，但又不願意直接和俄羅斯交戰。因為這太冒險，沒有人願意承擔後果。我沒有看到什麼歐洲領導人明示或暗示支持和俄羅斯直接發生衝突。
此外，他們可以談論很多軍事支持的問題，但想要實現任何一點，都需要通過北約的多邊框架，而這個多邊框架事實上是由美國所主導的，他們又無法繞開華盛頓行事。這些都是現實問題。
高級別代表展現“誠意”
《中國新聞周刊》：那麼，對於和平方案的具體實現路徑，俄烏雙方是會先停止戰鬥，再討論長期停火協議及下一步方案，還是會“邊打邊談”？
科爾圖諾夫：我不知道雙方能否接受沒有任何政治協議的停火。雙方都擔心對方會利用這種停火的機會重新集結和補給軍隊，調整戰線部署，然後開始新一輪攻勢。所以我想雙方可能更希望有一個協議保障下的停火。
當然，停火是和平進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停火也難以進行更深入的談判。所以關鍵在於時間節點。是在談判開始之際停止交戰，還是將之作為階段性談判的一個結果？我認為，目前雙方都支持後者。
《中國新聞周刊》：正如你所言，一些歐洲人士在接受我們的採訪時也表示，他們非常擔心俄方將停火談判視作軍事休整的周期，而不是真的想通過這個機會解決烏克蘭問題。俄方是否具備談判的誠意？如何展現這種誠意？
科爾圖諾夫：我對此的看法是樂觀的。在莫斯科，每個人都希望看到這場衝突儘快結束。當然，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確定特朗普真正想要實現的計劃細節；對於解決烏克蘭問題背後的“大問題”，如俄美關係，我們也不抱有特別的幻想。因為現實是，在特朗普的第一個任期內，俄美關係並沒有變好，而是在走下坡路。
所以，我認為俄羅斯方面對於談判的預期是有一定保留的。但是，普京總統對於談判的態度是積極的。他派尤里·烏沙科夫（yuri ushakov，普京的外交顧問，曾長期擔任俄羅斯駐美大使）和外交部長拉夫羅夫一起前往沙特阿拉伯，就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如果他不相信和美國的接觸，他可以派遣一些資歷淺的代表。派出真正核心的代表，意味着俄方認為，俄美會談是可能取得一定成果的。
《中國新聞周刊》：從媒體報道的信息看，普京為未來幾個月的談判準備的團隊，既包括2022年2月到4月間參與俄烏戰時談判的成員，也包括烏沙科夫這樣長期和西方打交道的資深外交官。這個團隊構成釋放了怎樣的信號？
科爾圖諾夫：伊斯坦布爾談判（2022年3月到4月在土耳其進行的俄烏戰時談判）時，俄方的設想是，由弗拉基米爾·梅丁斯基（俄羅斯前文化部長）率領的代表團先開始對話，如果結果是成功的，談判團隊將會擴大，將有一些外交官加入進來。但是由於局勢變化，對話很快停滯，所以這一切沒有實現。
這一次，俄羅斯團隊的組成明顯不太一樣。從一開始，外界就看到了高層次的代表、資深外交官，以及和普京總統關係非常密切的人，他們都參與進來。這是積極的信號。但不要忘了，這次俄羅斯不是和烏克蘭談判，而是先和美國開始談判。從某種程度上說，代表團的層次也是特朗普設定的，因為他也決定要派出相應的高級別的代表。
年內達成最終協議，難度很大
《中國新聞周刊》：獲得安全保障，是烏克蘭方面提出的最重要的停火談判前置條件。你曾提出，烏克蘭加入北約，或歐洲國家向烏克蘭派遣維和部隊，都是俄羅斯方面不能接受的方案。那麼，什麼樣的模式是能解決烏克蘭的安全擔憂，又能為俄羅斯所接受的？
科爾圖諾夫：伊斯坦布爾談判期間，俄方提出的想法是：烏克蘭的安全由世界主要國家共同保障。也就是說，由聯合國安理會的5個常任理事國共同批准簽署有法律約束力的協議。這份協議不僅保證烏克蘭的安全，也保證整個歐洲的和平。具體內容包括確定烏克蘭的中立地位，以及給予烏克蘭一個多邊範疇的安全承諾（multilateral commitments）。
我想指出的是，烏克蘭的安全保障問題，不是一個孤立的問題。不能將之和歐洲的總體安全安排分開。所以，現在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關於歐洲安全架構的新想法，包括重建互信、減少部分地區的軍事活動和軍事部署，甚至於實現新的軍備控制安排。
這些不會在一夜之間得到解決，但我們應當朝這個方向努力。眾所周知，現在歐洲的安全風險很高，許多人認為我們正在接近一場新的大規模衝突。那麼，如果想要避免衝突，就需要有一個整體上保障歐洲安全的安排。
《中國新聞周刊》：近期，一些歐洲國家已經與烏克蘭簽署了雙邊安全保障協議，主要涉及長期軍事合作以及在戰時給予軍事支持的承諾。俄羅斯對這些協議的反應並不強烈。這是否意味着，如果歐盟和美國與烏克蘭達成類似的協議，俄羅斯可能也會默許其發生，從而讓烏克蘭得到其想要的安全保障？
科爾圖諾夫：從俄羅斯的角度看，我們不太確信已經簽署的這些協議會有多久的有效期，因為如果進入和平時期，烏克蘭將迎來非常不同的領導層，安全政策也會有所調整。所以人們對此沒有太多的擔憂。
但是，如果美國和烏克蘭簽署類似的雙邊協議，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美國真正有潛在的能力，能在軍事上支持烏克蘭，並調動其盟友共同支持烏克蘭。所以，你提出的這一點，很可能是俄美雙邊會談討論的話題之一，即美國如何在不引起莫斯科擔憂的情況下幫助烏克蘭獲得其要求的安全保障。這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
《中國新聞周刊》：美國政府官員透露，特朗普希望推動俄烏在4月20日復活節前實現停火。也有美方人士稱，2025年年底前達成協議的可能性更大。在你看來，俄烏離停火還有多遠？
科爾圖諾夫：我認為我們確實到達了一個節點。如果我們足夠幸運，如果俄美雙方在接下來的會談中能達成某種諒解，進入一個積極的對話軌道，我們將在未來幾個月的時間內取得進展。我不是指最終解決方案，而是指明顯的進展，比如就戰場局勢降級達成協議。但是，想在年內達成最終協議的難度是很大的。
另一方面，如果俄美及俄烏之間關於停火條件的分歧無法在未來幾個月內明顯縮小，我的預測將會變得很悲觀。特朗普不喜歡“輸”，他很可能會轉向支持烏克蘭，我們將再次看到局勢升級，並離和平更加遙遠。
作者：曹然
編輯：徐方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