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5日,上映15天的《無名》,累計票房達7.8億元。雖然比起這個春節檔的頭部大片,這個成績並不算顯著,但考慮到影片風格,可歸屬為文藝片範圍,其實已算優秀。
要知道,此前華語文藝片的最好票房是《地球上最後的夜晚》,2.82億元;而程耳導演的上一部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票房也才1.22億元。
映前,即使有“梁朝偉與王一博領銜主演”這一噱頭,媒體對《無名》票房的預測也僅在4.92億元到6.5億元之間。如今,不但業績超出預期,根據影院一線從業者的反饋,它還是春節檔中多刷人數最多的影片。
2月3日,《無名》走進北京大學,程耳和賈樟柯、黃磊現場對談,並與師生們交流。賈樟柯稱讚說,很久沒看過一部電影有這麼高的美學要求,有強大的情感感染力。
但上映以來,這部電影一直處在輿論漩渦中,口碑兩極分化嚴重。一部分觀眾稱看不懂,敘事故弄玄虛,不適合春節檔氛圍;一部分觀眾認為影片有強烈的作者風格,影像質感出色,是難得的有“電影感”的作品。同時,圍繞演員的表演,也存在多種聲音的討論。
這些意見交織,反映在豆瓣打分上,最終評分6.7分。《無名》真有一星那麼難看嗎?或者,它真的值得滿星推薦嗎?我們想知道觀眾的真實觀影感受。
為此,我們對話了一名在香港工作的程耳導演的影迷,一位在上海長大的王一博粉絲,以及一個生活在小縣城、誤打誤撞選了《無名》度過大年初一的普通觀眾。
她們基本上代表了選擇這部電影的不同受眾群體。以下是她們的講述:
作者|宋耀、編輯|孤鴿
肯定才華,絕不溺愛
“這是我認為一博電影存貨中最好看的一部影片,他演得很好,不過大家也別把他吹上天了,我看到有些說他像布拉德·皮特的話,很害怕。”王一博的粉絲妮妮首先表明了自己對偶像的態度,肯定顏值、欣賞才華,但拒絕“捧殺”、絕不溺愛。
她是上海人,略年長几歲,自述是理智的“姐姐粉”,在節目《創造101》之前就關注到了王一博,記得他早年的很多事情。比如2015年,王一博的頭髮是漂染的白金色;2016年拍了電視劇《人間至味是清歡》,在裡面扮演富二代翟至味;2018年,以藍色短髮的造型擔任選秀導師……在她看來,那時的王一博和韓團exo成員吳世勛同屬於高瘦、白皙、清冷的“年下型”。
“愛一個人,當然第一眼還是看臉”,妮妮說,但最終還是愛豆的性格與舞蹈讓她激情入坑。
從正月初一,妮妮就在關注《無名》的出分狀況,“上午11時左右,豆瓣發大水”讓她很憂愁。
什麼是“發大水”?妮妮解釋,當時隔壁的幾部影片都是幾千條短評,這部電影卻一下湧進了3萬條,體量很大,且評論兩極分化,“不像飯圈那點能量”。大年初二,《滿江紅》正常出了分,但由於這股水軍,等到初四,《無名》才出分。
大年初四下午,忙完家裡事的妮妮,終於得空和3個好姐妹一起去了電影院看《無名》。為了有更好的觀感,她們選擇了160元一張的imax廳。
觀影前,看過其他人影評的她曾為偶像的演技擔憂,“看到網上那麼多噴的短評,揪心得很”。她知道“做粉絲貴在要有自知之明,不然就是一把火燒死偶像”,所以一直在想:梁朝偉和周迅之間,一博的表演空間肯定有,不過,配不配得上?能不能發揮得好?
觀影開始,隨着梁朝偉飾演的何主任、王一博飾演的葉先生在黑與白之間遊走,將無名英雄與各方勢力的殊死較量過程一一呈現後,她看得入了迷,偶爾才會突然警覺:“一博戲份竟然這麼多、這麼重要?而且,大部分時候,他還把戲接住了。”
很早之前,王一博要參與《無名》的消息剛出來時,妮妮就關注了這部電影。一開始,這部戲宣傳的只是梁朝偉主演。妮妮看到王一博在片場的代拍路透時,也仍然以為偶像只是要去文藝片里磨練一下、鍍個金,“他能演個鑲邊的、有人物弧光的小角色,我們就挺開心了,畢竟只是一名新人演員。”
她感慨,偶像能夠和影帝、影后合作,又是出演文藝片大導程耳的作品,是他“三生有幸”。同時,妮妮找出了《羅曼蒂克消亡史》,對程導的個人風格進行了預習和熟悉。
本以為客串一下也是可以的,但隨着王一博進組拍攝、殺青,後期上了預告海報之後,她覺得一博的戲份似乎越來越重。“程導應該是有在現場改劇本,把他的戲提起來的”,妮妮說。
後來接受採訪時,程耳也公開誇過王一博沉穩、不浮躁。妮妮沒想到“程導這麼喜歡他,給了很多重頭戲份”。觀影完畢,她迷戀上影片的色調與台詞,對偶像演技與能力的擔憂,也消失了。
最終,她給《無名》打了四顆星。
在妮妮看來,王一博作為新人演員,他的臉上大屏幕時,一些畫面上稍顯留白太多,文戲也需要提升。比如片中,方小姐與葉先生在廁所決裂的那場,表演就不太合適,女生自顧自地說普通話,男生感情也沒爆發出來。
“其實,大家都能看出他對她的喜歡,畢竟直勾勾地盯看她。假使女生不講話,斜男生一眼就走,這個情感會不會更立得住呢?比起‘你快點去死吧’,還不如直接罵漢奸吧?”妮妮分析說。
作為上海本地人,她覺得最驚喜的是程耳對上海的熟悉程度,以及王一博的上海話功底。
電影拍攝時,吃掉了上萬元的道具甜品拿破崙。妮妮介紹,拿破崙甜品是由上海老品牌蔡嘉製作,很多人慕名而來,但只剩6家店,產量有限,所以一盒價格248元,大盒還要預定。“程導一定是上海通,他自己吃過才會用在電影里吧。”隨着電影熱映,這款甜點也更加熱銷。
上海方言和各種語言交織,也是《無名》想呈現的特色,對歷史的真實觀照。“一博的口音,本地人聽着毫不違和,甚至還覺得挺可愛。像他這個年紀,能說上海話的男孩不多了。”妮妮說,“上學後老師和同學都不說方言了,我2000年出生的侄子很早就不會說上海話了,好遺憾。”
未來,她希望偶像能在演技上有更多嘗試、補足目前存在的短板,“演正派固然好,但為了人物內心的豐富,為了前途,希望他試試演個壞人。”
電影質感,歷史考究
比起妮妮“主場作戰”,正在中國香港工作、春節時獨自回內地觀影的葉子,行程上顯得有些不便,但她卻很滿足,“影片符合我的映前期待”。
葉子是一位偏愛作者導演的影迷,每年觀影量在40部左右,喜歡的導演有希區柯克、昆汀、伊斯特伍德、賈樟柯、曹保平等。因為鍾愛文藝片,她也持續關注着程耳的創作動向。
對程耳導演,她最先觀看的是《羅曼蒂克消亡史》,覺得“各個維度都很好,如構圖、色彩、光影、音樂、台詞和剪輯,唯一遺憾的是明星演員太多了,在調度上有些可惜”。之後,葉子觀賞了《第三個人》和《邊境風雲》,很喜歡導演標誌性的非線性敘事手法。
她還觀察到,導演會在電影中隱藏一些個人化的“水印”空鏡, 比如《邊境風雲》和《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同一朵雲。
程耳曾說,《無名》是他能為電影做的最大的妥協。葉子對此的理解是,相比《羅曼蒂克消亡史》,這部新作的台詞沒那麼晦澀,很多地方都是直給,為了控制時長,也剪掉了很多戲,不過節奏更好,更能讓觀眾適應。
映前,葉子對《無名》的期待很大,並充滿信心,“這樣的作者電影,編劇、導演、剪接風格都會非常穩定,我看好的不是票房,而是整體的質量。”
《無名》春節上映後,身在香港的她,做了48小時核酸,獨自乘高鐵從香港經福田前往深圳觀看。看完一遍仍覺不過癮,第二天又去二刷後,才回到了家。
葉子給《無名》的評分是8.5分,“服化道和構圖10分,編劇9.5分,電影質感、置景、剪輯9分,演員整體表演8.5分,外景和音樂8分”。
她建議國內網站的出分,可以參考互聯網電影資料庫imdb的防刷分機制,通過計入配比、直接排除大量1分和10分,儘可能保證大量評分數據的正態分布。
她喜歡這部片的電影質感,覺得電影就是應該和電視劇不同,“它應該有自身的表達方式和美感,給予觀眾除了娛樂之外更多的感受,而不是提供一個由短視頻連接起來的長視頻。劇組能在疫情期間拍出這樣的作品已經實屬不易。”
具體細節上,她認為最後葉先生得知日本軍官要解甲歸田後,說的那段日文台詞,特別出彩,“你等一下,請你等一下,讓我想一想……你不能脫下這身軍裝。你應該一直穿着它,你穿着它,這樣我才能從人群中分辨出你。我不同意你脫下這身軍裝,去做一個普通的農夫。”
影片中,此時的葉先生已經失去愛人和朋友,之前何主任也已把一線潛伏任務交給了他一個人,他在思考是否還有需要潛伏的意義,他必須做一個決定。葉子覺得,王一博的表現非常好,能用不是母語的台詞表現出感情色彩,足以說明天賦和努力。
順着情節的發展,葉子還通過梁朝偉、周迅、王一博飾演的三個角色後來在港的生活軌跡,還原了劇組在港的取景地,應該就是在中環街市、半山、荷里活道附近。她分析,結局處葉先生逆光走上台階的一幕,導演是在致敬已故的何藩大師拍攝的“中環街市”攝影作品。
街市是舊時香港居民煙火氣非常濃郁的一個地方,何藩是遷居香港的上海人,也是創香港街頭攝影先河的“一代宗師”,上世紀50年代到60年代,他拍遍的芸芸眾生,也恰好就是“無名”。
2月17日,《無名》將在北美上映,葉子對海外票房與口碑都很期待。據她了解,北美地區這些年對於二戰太平洋戰場的宣傳非常到位,二戰近代史觀眾群非常穩定、年齡跨度也很大,應該會構成這部電影的主要觀影對象。除此之外,王一博在tiktok常年保持內娛明星中的最高關注度,海外粉絲眾多,也會增加不少影響力。
這部電影讓葉子格外偏愛的一點,是對歷史細節考究嚴謹。“如果不是《無名》,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石原派’和‘東條派'的區別;不知道有相當一部分戰犯在戰後躲過了審判,脫下軍裝、全身而退;也不會知道當年日本軍犬的存在與數量,它們在靖國神社都有紀念的雕塑。”
“用電影講好歷史故事的方法就應該是這樣,細潤無聲地用細節將戰爭的殘忍傳遞給觀眾,而不是在人們耳邊大聲地詩朗誦。”葉子說。
不要爛俗,堅持藝術
“我可能只是不想再看重複的電影了。”《無名》的一位普通觀眾夏天說。
1999年出生的她,在湖南一座小城市生活。小城娛樂活動少,按照慣例,春節這幾天,她都會和父母、姐姐、朋友一起觀影,“吃個美食、喝個奶茶、討論下劇情,就能快樂地混個幾天。”
但近幾年,國產片越來越讓她失望了。“套路片越來越多,比如劇情爛俗但取景地很美的愛情片,男女主是小人物,來大城市打工,然後突然女主就去世了,男主痛苦不已……沒有預兆,沒有必然性,像極了工具人,讓觀眾直呼晦氣。”
她記得,前些年和姐姐觀影時選了這類片,完全是圖購票平台有優惠。兩人擔心難看,還偷偷帶了滷味和奶茶進影廳,結果觀影過程中,不僅總能猜到故事的發展,還為爛尾劇情失望。出來後,姐姐發了條朋友圈吐槽——像被按在座椅上“坐牢”。
夏天總結,還有一類影片中設置的淚點、笑點都太明顯,部分梗令人不適。“比如,笑話涉及兩性,和‘長、硬’相關;再比如,一個集體剛開始非常和諧,後面一個接着一個死去,導演知道我會哭,刻意放大哭戲,但好電影應該是自然讓人動感情的,對吧?”
這次,她和姐姐大年初一去看了《無名》,本來只是因為電影海報上強調“正月初一見”的節日儀式感,以及對梁朝偉、周迅的信賴,但看完後,夏天覺得自己意外認識了一位好導演和新年的第一部好電影。
她喜歡片中黃磊的那句台詞,“我是個軟弱的人,適應不了變化的年代”,覺得非常真實;也喜歡影片的色調,灰藍色的天,人物都心事重重,那個感覺很好。王傳君和王一博站在房檐下抽煙,其實只是很小的動作,但導演細緻地拍出來,讓她覺得這兩個小人物是真的存在過的。
她沉浸在影片濃重的歷史感里,情感沉鬱、哀而不傷,甚至找到了幾分看老片的意味。“習慣了短視頻式電影、流量拼湊電影,這樣的質感,才是正常電影吧?”夏天有點興奮地說。
在她看來,王一博飾演的葉先生寡言、隱忍,用“走狗”的假面包裹自己,最終化身成了一柄戳敵人心窩的利刃,他演得很帶感。
她還格外喜歡影片里導演對女性角色的雕琢。不同於有些導演作品的男性凝視,讓女性角色只成為烘托男主英雄氣概的工具,或男人戲裡的一點紅,夏天覺得,《無名》里周迅、江疏影飾演的角色至少都有自己活着的意義與使命,很堅定,也特別美。
讓夏天印象深刻的是影片里的一些血腥畫面,比如特務機關里養的凶神惡煞的狗,人物打鬥時割喉放血的場景,還有井裡出現“髒東西”後,日軍把勞工們生生活埋……夏天和姐姐膽子比較小,遇到這些鏡頭,都閉上了眼睛,以至於沒看清“髒東西是啥”。
不過,對這些鏡頭,夏天的觀點卻不是反對,而是認可。她覺得,劇組準備這些實景拍攝,成本、精力上一定付出了很多,導演也很有魄力,“挺敢的”。觀影全程中,唯一讓她生氣的是,被放出監獄的何主任,看着日本軍車滿載罪犯駛過,葉先生俯視看他,一臉輕蔑地笑。
“從來沒覺得王一博那麼可惡,很討厭他!”夏天立刻冒出了這個念頭,但轉念一想,這是人家演得好,便又認真去猜測,葉先生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葉先生是正義方的結局揭曉後,夏天和姐姐討論王一博沒演壞人的原因,她猜測,明星演反派,可能導致一些不明事理的觀眾代入角色,討厭他本人,出於藝人形象考慮,大概率只能是好人。
為此,夏天還是有些遺憾:都已經是文藝片了,為啥還一定要按照世俗套路走呢?
夏天希望以後的春節檔能有更多像《無名》這樣細節嚴謹、有藝術價值的影片出現。她反對爛俗的類型片,但對國產片也始終抱有期待:
“劇情不爛俗,畫面有質感,台詞有深度,感情真摯而剋制、不要急於給觀眾喂飯,希望導演首先能喜歡自己拍出的片,再給觀眾放映,就像他們平日里偏愛的那些藝術電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