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5日，著名作家、製片人蔡瀾在香港養和醫院去世。
4月，他曾住進ICU，助理在社交賬號上代為報平安：“正在康復，一切安好”，隨後再無消息。
彼時，作為香港“四大才子”尚在人世的最後一位，他已漸漸淡出媒體視野，卻仍在街頭巷尾美食店各種合影宣傳中頻頻露臉，被當成“食神”認證。
直至離去之後，蔡瀾兩年前預先寫好的告別信才得以公開。信中，他一如既往表示，不喜歡被稱作“食家”，謙稱只是一個“愛吃的人”，承諾即便將來不在了，名下的餐廳及美食品牌也會儘力保持“平、靚、正”。
香港四大才子。金庸、倪匡、蔡瀾、黃霑（左起）
蔡瀾去世後，有媒體評價：“香江四大才子徹底成為江湖傳說”。香江四子與其分別所屬的領域：歌曲、武俠、科幻、影視，正好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流行文化形成一種奇妙的參照；四人亦各有面目性情，黃霑狂狷、倪匡桀驁、金庸敦厚、蔡瀾曠達，某種意義上形成了獨屬於他們的“東邪、西毒、南帝、北丐”的現實宇宙。
活色生香，快意人生
蔡瀾前半生與電影結緣，後半生轉投美食。縱觀其生平，如果用一道菜來比喻的話，頗有點像順德魚生，外人看來是滿目琳琅，活色生香，撈到風生水起，恰如金庸對他的評價：“酒色財氣什麼都懂，電影美食一流通達，是一個真正瀟洒的人”；而他自己獨鍾冰盤之上的清歡本味，座右銘是“人生不過吃吃喝喝”，大道至簡，唯“快活”二字而已。
前者如其足跡：祖籍廣東潮州，戰亂中家族下南洋“過番”，1941年生於新加坡，18歲赴日求學，主修電影編導，畢業後定居香港；亦如其履歷，身兼多職，電影監製、主持人、美食家、作家，樣樣來得，彈指間，輕舟已過萬重山。
後者如其每一次“轉身”，都不過是為了“好玩”。
蔡瀾與電影結緣甚早，14歲起就在報上發表雜談、影評。父親受聘邵氏擔任影院經理，從小看着銀幕長大的蔡瀾，對電影如數家珍，人送外號“電影字典”。
還在日本求學期間，他已經開始負責幫邵氏採購日本電影版權。22歲赴港，擔任邵氏公司製作經理，後加盟嘉禾娛樂。從道具、木工、副導演、攝影助理，到寫劇本、創作、選演員、剪輯，蔡瀾涉獵過電影流水線上的幾乎所有工種，他最終選擇的定位是監製。
香港“四大才子”都是播遷而來的新移民。金庸、倪匡源自江浙，黃霑、蔡瀾根系粵地。他們攜其作品在世澤源流與就地取材之間盤桓，在往昔故夢與明日潮流之間擺渡，極富權益與融合之智慧，頗為耐人玩味。
蔡瀾是香港一躍成為“東方好萊塢”的親歷者。他所推出《一個好人》《龍兄虎弟》《城市獵人》等電影，看得到“拿來主義”吸取日本、韓國等國電影的成功經驗，亦不乏“本港製造”的鬼馬創意，成龍早期的功夫片就是其中典型。
蔡瀾與其他三大才子的相識，正值渾身反骨、糞土王侯的年紀，習慣了身兼多職，日奔夜逐，經得起“少年子弟江湖老”的苦楚，也耐得住“夜夜笙歌處處樓”的揮霍。倪匡號稱可以日寫兩萬字，在古龍的葬禮上抱着陪葬的洋酒哭到斷片；黃霑還是學生時就和李小龍不打不相識，素以風流聞名，毫不避諱寫《不文集》；金庸痴迷女星夏夢，鬧得人盡皆知，為了追求女神不惜轉行當編劇，苦戀無果，只好照着她的樣子塑造了小龍女等一干經典角色。
蔡瀾在拍電影之餘，也給金庸的《明報》開專欄，寫美食、嘆美景、談人生，專欄名為“草草不工”。因蔡瀾覺得，文章不過是遊戲，“能讓人快樂最好”。轉頭又和黃霑、倪匡去夜總會喝酒買醉，不惜一擲千金。
於是，一檔香港最打破常規的深夜清談節目《今夜不設防》，就在三人某次飯局之後敲定主意——先喝酒、再聊天，百無禁忌，在三個閱人無數的大才子的“調戲”面前，任誰眉目如畫，都難逃七顛八倒。張國榮揭評獎內幕，關之琳大談情史，張曼玉自曝“愛錢”，王祖賢被索吻，尺度之大，後無來者，一度創下70%收視率。黃霑尤其奔放，“咸濕到爆”，蔡瀾則相對斯文悶騷。
1992年，倪匡遠赴美國，節目停辦；1994年金庸宣布退休，《明報》易主；黃霑情場失意，創作反響亦不如從前，蔡瀾漸漸覺得“無趣”，開始周遊各國。
有一回，他曾問邵逸夫：我們拍40部電影，39部都賺錢，能不能拍一部不賺錢的呢？對方笑着反問：第40部也賺錢不是更好嗎？
直到老搭檔製片人何冠昌病逝，蔡瀾終於醒悟，他只想把電影當玩具，從未當成名利場。於是，在電影業摸爬滾打將近40年後，蔡瀾於1997年告別影壇。
“人生不過吃吃喝喝”
蔡瀾離開影壇後，與電視台合作，主持《蔡瀾嘆世界》《蔡瀾嘆名菜》《蔡瀾品味》等多部旅遊美食節目。“蔡瀾推薦”甚至被大灣區和東南亞城市的餐廳用作金字招牌。2012年，他還擔任了美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總顧問。
至於轉投美食麾下，在他看來再自然不過，“我叫蔡瀾，就是買菜的籃子啊，所以這一生註定得吃吃喝喝”。
由於父母是廣東潮汕人，在蔡瀾的“美食鄉愁”里，排第一位的，永遠是廣東菜。蔡瀾經常來廣東，鐘意在廣州逛菜市場，到台山選陳皮，到佛山順德品嘗鯪魚宴。在他看來，廣東人生活得很淡定、很實在，充滿煙火氣，就像本地的湯水，“不花俏”。更難得的是，廣東人雖然對粵菜引以為傲，但並不看低其它地方的菜肴。
他還曾寫過一份《死前必吃清單》，上面不僅列有他家鄉的味道潮州炭燒響螺、反沙芋頭，還有山珍野味香港龍蝦，以及尋常人家案頭常擺的麻婆豆腐和豬油拌飯。
吃喝之餘，蔡瀾還熱衷書法、篆刻，著述頗豐，題材涉及旅行見聞、人物、美食、人生哲學等，曾出版200多部書籍，包括《蔡瀾老友記》《烹宰為樂》《活過》《俗得可愛 吃得痛快》《吃好喝好，沒有煩惱》《飲食男女》等。
最能代表其性格的書名，當屬他的自傳名《活過》。他一向不喜歡峨冠博帶的高深姿態，而是凡事從簡、隨心所欲。他說，他的一生充滿了無數的理想和抱負，然而人生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快樂。活着的目的，無非是讓人生變得好玩，“是我玩這世界，而不是這個世界玩我。”上《十三邀》時，面對許知遠的“靈魂拷問”，他忍不住吐槽，要對方多吃，“別想太多”，因此被許多網友稱為“鬆弛派鼻祖”。
多年來，網上流傳着許多“蔡瀾金句”，無不如此：“盡量地學習，盡量地經歷，盡量地旅遊，盡量地吃好東西，人生就比較美好一點，就這麼簡單。”“想做人豁達，首先得在年輕時拚命，什麼都做，什麼都學，不埋怨。學習多了，就有信心。”豁達如斯。
藉由吃，“四大才子”的情誼維繫終生。他照着金庸《射鵰英雄傳》所寫的，嘗試復刻黃蓉做的“二十四橋明月夜”，在火腿里打了24個洞，填入豆腐蒸熟。金庸嘗過，讚不絕口。他卻笑稱金庸不懂烹飪，純屬“亂寫”。
至於他和倪匡，更是“老友鬼鬼”。兩個人可以在旺角街頭一起吃雞蛋仔，也可以為了慶生痛飲白蘭地，爛醉一夜。
除了美食，蔡瀾還喜歡美女，一生情史號稱多達60段，卻選擇不要子女。
晚年的蔡瀾煙照抽，酒照喝，雪茄不離手，每天的運動就是從家裡走去菜市場買菜。另一方面，他也喜歡追電子產品，玩轉社交媒體。
蔡瀾之前，“四大才子”一個接一個離開：先是2004年黃霑病逝，倪匡聞訊大喝：豈有此理？！蔡瀾則揮毫恭送老友“大笑西去”；接着是2018年金庸去世，倪匡送去四個字“一覽眾生”，而蔡瀾則在靈堂獨坐許久；4年後，倪匡患癌放棄治療，選擇與病痛“同歸於盡”。蔡瀾沉默良久，一個月後，在日記里寫下，曾以為倪匡是外星人，“永遠不死”。
最後，是蔡瀾作別人間，尋天上老友而去。大笑三聲，人生夠本。
流水東逝，傳奇難再。留給世人的，是那個嬉笑怒罵真才情的年代。黃霑告別儀式上播放的《楚留香》，每個字都是“香江四子”的一幀集體寫照：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飄我影蹤……來得安去也寫意，人生休說苦痛，就讓浮名輕拋劍外，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南方+記者 郭珊
【作者】 郭珊
【來源】 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南方+客戶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