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納近兩周的喧囂和混亂在2025年5月24日晚終於落幕,主競賽單元評審團主席朱麗葉·比諾什宣布,伊朗導演賈法·帕納西視聽風格極簡的政治諷刺電影《普通事故》拿下第78屆戛納電影節最高獎金棕櫚獎。評審團獎由西班牙導演奧利維爾·拉克謝(Oliver Laxe)首次入圍主競賽單元的《接近終點》(Sirat)和德國導演瑪莎·施林斯基的《望向太陽》平分。比諾什率領的評審團為畢贛新作《狂野時代》特設“特別獎”,以表彰他對電影影像出色的想象力。

畢贛領取特別獎 ©️ Sameer AL-DOUMY,本文配圖均為戛納國際電影節官方供圖
對戛納這樣的九人制精英評審團來說,頒獎結果從來不會是“公允”的,其結果受個人品位影響太大。在官方層面之外,自由鬆散的民間組織也通過各類場刊來對影片質量進行量化和區分。其中最有影響力的,就是《銀幕》(Screen)雜誌場刊、國際迷影協會(ICS)場刊和有上千人參與的媒體總場刊,華語媒體場刊近年來也逐漸被全世界看到。拿下小獎的《接近終點》以黑馬之姿,登頂多個場刊,成為本屆戛納主競賽單元的“無冕之王”。

拉克謝領取評審團獎 ©️ Bertrand GUAY
沒有音樂,這電影就不復存在
在伊斯蘭信仰中,Sirat是一座架在地獄之上的橋,所有人死後都必須走過它,以進入天堂或墮入地獄。這座橋極其險,它比頭髮細,卻比刀刃還鋒利。在撒哈拉沙漠中拍攝的《接近終點》講的就是這樣一段極其艱難的“過橋”之旅。故事發生在未來,第三次世界大戰已打響,一群來自歐洲的亞文化“難民”深入撒哈拉腹地,投身一場類似火人節的銳舞(rave)狂歡派對。在1980年代末的歐洲地下文化中,“銳舞”不僅僅是一種派對形式,它以電子音樂為核心,在廢棄倉庫、森林、沙漠或城市邊緣地帶的黎明前,構築起一個個臨時的烏托邦。音樂的鼓點單調、重複、猛烈,卻用這一律動召喚着身體的釋放與靈魂的脫軌。《接近終點》一邊是天堂地獄之間的如履薄冰,一邊是一場沒有明天的瘋狂熱舞,電影就遊走在這“一高一低”之間。
串聯起這“一高一低”的,是法國電子音樂人康定·雷(Kangding Ray,本名David Letellier)創作的techno舞曲(1980年代起源於美國底特律的電子舞曲,節奏強烈、結構簡約)。也許聽上去很滑稽,甚至有些無厘頭,就像電影開頭那一串組裝音箱的鏡頭之後,一排造型感十足的音箱坐落在山谷之間沙漠之上的那種違和感一樣。在拉克謝前作《大火將至》(O que arde)里,他用假聲男高音安德列亞斯·朔爾(Andreas Scholl)溫和高貴的維瓦爾第詠嘆調來拔高已經很“高”的詩意鏡頭和靈性表達,這選擇自然,但略顯順拐。在《接近終點》里,拉克謝發出墜落的指令,康定·雷用那些隸屬於地下場景的功能性十足的跳舞音樂,來連接那些高高在上的形而上存在難題。高與低不再是線性的、單向的,而是形成了一個閉環。
對於超過90%的電影來說,拿掉配樂只是少了一層情緒濾鏡,但對《接近終點》來說,沒有音樂電影就不復存在,康定·雷功不可沒。他通過前置於拍攝的創作為音樂獲取了一種獨立性,音樂與電影場景的強關聯又確保了兩種介質的親密。這是一種極簡的方法論,提醒我們新方法誕生於新視角,而不是一味地堆砌素材。

康定·雷(右一)在戛納紅毯 ©️ Sameer AL-DOUMY
康定·雷如今旅居柏林,藝名取自他早年在中國四川康定的生活經歷,並曾多次在中國演出。他的音樂早年受到阿瓦·諾托和坂本龍一影響,在摸索自己風格的過程中,他逐漸遠離阿瓦·諾托,找到一種更原始、更本能、更迷幻的路徑,將柏林的techno場景、實驗電子以及歐洲和日本的迷幻節慶文化融於一體。
他既理解學院派、機構化的音樂傳統,也深諳地下俱樂部的文化氛圍,在為《接近終點》創作音樂時,能自然地呈現這兩種面向。《接近終點》的音樂也將配樂與來源於畫面的“有源音樂”(diegetic sound)進行了一種既鬆散又緊密的結合,即既作為敘事工具,又能在畫面中被人物所感知和回應,這使得他的作品跳脫了傳統配樂的範疇,成為觀眾身體與情緒體驗的一部分。在音樂的兩面性之外,康定·雷也與聲音設計師萊雅·卡薩諾瓦(Laia Casanovas)合作,將音樂與聲效進行融合。電影中在沙漠里開車的那段戲,風的摩擦聲、沙子的聲音,還有車本身的震動,構成了一種隱藏的節奏,觀眾能聽到一種低沉的,掩蓋在沙漠深處的節拍。而這都是用一種很微妙的方式去呈現。
主競賽單元頒獎前一晚,第15屆戛納原聲帶獎率先開獎,康定·雷毫無懸念拿下此獎。之前獲獎人還有為《刺客聶隱娘》創作配樂的林強。
5月24日一早,戛納電影宮德彪西大廳最後一次放映《接近終點》,不料在影片進行至90分鐘時,全戛納停電,影片放映被迫中斷,觀眾錯愕。有人就此離場;有人受到techno的感召,起身跳舞;有人抱怨道:這是最讓我投入的電影,太沉浸了,一定要看完再離開。為了安撫觀眾,在短暫的道歉廣播後,德彪西大廳內放起了貝多芬的弦樂四重奏。6分鐘後,古典退場,場燈熄滅,techno繼續。
當地時間2025年5月22日,南方周末在戛納採訪了康定·雷。
“不是對着畫面寫音樂”

《接近終點》劇照
南方周末:你是怎麼參與到影片《接近終點》的?
康定·雷:我之前為一部德國電影做過音樂,但這是我第一次和奧利維爾·拉克謝合作,也是我第二次寫電影原聲,整個合作特別好玩。我們差不多一起工作了一年半。在收到劇本後,我就開始創作。最初的工作完全基於劇本、故事和它給我的印象,也就是說更多是精神層面的創作。我不是對着已攝製好的畫面作曲,而是根據故事和奧利維爾腦子裡的東西來寫。
南方周末:一般電影音樂都是對着電影影像做的。
康定·雷:沒錯。我倆的合作強度很高,比如很多時候我會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和他一起工作五天。他會跟我描述他腦子裡的電影,而我則試着找到對的聲音和對的音樂主題,直到找到合適的聲音質感、氛圍。整個過程其實就是在尋找那個奧利維爾腦中的“對的語調”。
南方周末:你讀完劇本後的第一感受是什麼?
康定·雷:說實話我有點害怕。因為我覺得這個項目非常有野心,非常瘋狂。很多情節我都產生過疑惑,我一度想說:“你確定真的要這麼拍嗎?”但後來我明白,他是導演,我得信任他。
南方周末:但你也可以跟這個故事產生共鳴?
康定·雷:完全有共鳴。這部電影的神秘性、對銳舞文化的描繪,還有它關注的那些平時在電影中很少被看到的人群,都和我創作中常常思考的東西緊密相關。我們希望呈現這種亞文化,以一種最真實的、最尊重他們的方式。這些人生活在社會邊緣,住在卡車裡,他們遊離於當代社會之外,自願隱形,成為被社會拋棄的人。但同時他們非常純粹。我雖然住在柏林,算是城市裡的一分子,但我非常理解他們的心態。
南方周末:音樂創作是你主導,還是奧利維爾主導?
康定·雷:音樂是我做的,他會給出反饋,過程充滿互動。我不做那種很酷的音樂,我也不在乎音樂的形式,重要的是找到適合這個故事的聲音,他為此給予我高度的信任。在他的引導下,我們討論很多概念,通過對話來找到對的聲音,這是最高層面的智識交換。
我不是那種寫音符的作曲家。我不會給交響樂團寫譜子。我用的是聲音本身。聲音先於一切,我會去找一種聲音,去貼合那種質感、那個腳本或影像里的感覺,還有美學方向。這部片90%的音樂其實在拍攝之前就完成了,拍攝時他們已經有音樂可以參考,這其實很少見。後來在剪輯階段,我們做了非常精細的調整,這花了很長時間,甚至可以說剪輯是由音樂驅動的。
南方周末:我聽過你為《你何時會親吻我的傷口》(Wann kommst du meine Wunden küssen)做的音樂,那張原聲更克制、更有氛圍。但《接近終點》的音樂明顯更粗糲、直接,幾乎是最純粹、原始形態的techno。
康定·雷:兩部電影完全不同。《你何時會親吻我的傷口》是漢娜·多澤(Hanna Doose)執導的一部非常細膩的影片,講的是三個女人的危機故事。導演的風格很溫柔,故事也是由情緒和對話驅動的,不是由動作驅動的,所以我用了更內斂、柔和的音樂。而《接近終點》就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是一次精神與身體向深淵的墜落,音樂自然要匹配這種能量。這部片的聲音從銳舞派對的硬核techno開始,然後一路解構、稀釋,逐漸音軌化,最後只剩下像是沙粒一樣的細碎聲音。故事也是如此,慢慢就溶解掉。我用了很多自然聲音,比如風、沙等,用迷幻的手法營造一種地平線的感覺,它本質上就是一場迷幻之旅。
南方周末:這正好引出我下一個問題。我感覺這部電影可以被分成兩部分:前半段是在尋找,尋找出走的女兒,尋找下一個銳舞;後半段則銳變為求生遊戲。你已經解釋了你在聲音上做出的不同處理。
康定·雷:對,其實後半段也是在尋找,不過是尋找自己。不是往外找,而是向內找。我們也想通過聲音告訴觀眾:你不是在“看”電影,而是“在”電影裡面。聲音把你帶進去,觀眾也變成了尋找者。所以這是一部沉浸式的電影,你是在往內看自己。你會面對一些你平常看不到,甚至不願面對的東西。所以這已經不是娛樂了,而是靈魂的探索。
靈魂的另一種聲音
南方周末:你有沒有問過奧利維爾為什麼這部片子要用techno?我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他上一部電影《大火將至》里用了很多古典音樂,比如維瓦爾第和格奧爾格·弗里德里希·哈斯(Georg Friedrich Haas)。《接近終點》同樣是一部具有靈性意味的電影,卻完全不用古典音樂了。
康定·雷:我覺得這跟他想呈現的文化有關,是那種靠舞蹈來體驗的原始的文化,舞蹈是中心。跳舞代表的是活着,是還活着,是掙脫苦難。很多角色有身體上的殘缺,比如失去一隻手或經歷過傷痛,舞蹈是他們排解痛苦的方式。宗教和舞蹈、靈性和舞蹈之間的聯繫其實很深,就像尼采說的:“我只信仰一個會跳舞的神。”跳舞就是人在確認自己的存在,是生命的慶典。所以我們不只是想要“跳一點舞”,而是真的要用猛烈的方式來跳。還有一點是關於“質感”的。沙漠的質感不是柔軟的,不是光滑的,它是顆粒狀的,是沙子,是岩石,是熾熱的陽光,是無限的地平線,是乾涸的河床。聲音必須要能傳達出這種感覺。所以在我們最初的討論中,我們就在想聲音應該是什麼樣的?我們怎麼用聲音傳達出沙漠的那種浩瀚,那種“人在天空面前渺小得像塵埃”的感覺?這其實是對“我是誰”的一種追問,是在浩瀚宇宙中尋找自我。
南方周末:在傳統電影音樂里,作曲家通常會創作出主題和動機,再加上重複和變奏去豐富音樂層次。你也用類似的方法創作舞曲嗎?
康定·雷:我們用了一個動機,有一段貫穿全片的主題,它有三種形態。第一次出現在開始的銳舞派對中,它開啟了這場旅程,在電影中段會再次出現兩到三次,但每次都會被“削弱”,像慢慢分解一樣,到最後一場戲裡你已經聽不出來那是它了。它就像整部電影的過程一樣,是緩慢瓦解的,你可以賦予它很多意義。美國作曲家威廉·巴辛斯基(William Basinski)有部作品叫《瓦解循環》(The Disintegration Loops),他不斷重複播放磁帶,直到磁帶物理崩解。那種聲音的物理瓦解過程對我很有啟發。在《接近終點》里,聲音變得越來越難以辨識,因為它在退化。
南方周末:電影角色婕德(Jade)說了一句又好笑又諷刺的話,大概是:“這種音樂不是用來聽的,是用來跳舞的。”她是在向電影中的父親解釋銳舞文化。
康定·雷:對,那句是對父親說的。那場戲特別好,因為你能感覺到父親很煩躁,他很討厭那種音樂,但他必須經歷這一切,到最後他慢慢理解他們為什麼這麼做。這段對話其實就是給他介紹一種亞文化,而父親代表的則是體制。很多人會說techno就是噪音,就是“咚咚咚咚”,但如果你身在其中,那就不是噪音了。如果沒有這層文化背景,當然會覺得太吵、受不了,還是聽點弦樂更舒服。但如果你是這個文化的一部分,那你對“噪音”的理解就完全不同了。其實音樂史上一貫如此。朋克剛出現的時候,也被說是噪音。伊基·波普(Iggy Pop)就說過,體制總是叫我們“噪音”。當人們不了解某種新聲音時,他們會把它歸為噪音。它確實吵,但吵和“有沒有意義”是兩回事。就像朋克,你理解了它的態度和文化,它就不是噪音,而是音樂。電影里父親說“我聽不出來區別,全都一樣”,她就回,“這不是用來聽的,是用來跳的”,這是他們理解音樂的方式。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馬光輝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