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地時間2025年1月7日,泰國警察在機場護送王星(中)。視覺中國圖
看見演員王星近期的新聞,顏文磊的妻子和哥哥才意識到,這一個多月一直與他們保持聯繫的親人,可能牽涉一場跨越中泰緬三國的人口販運。
王星於2025年1月3日入境泰國,之後在泰緬邊境失聯。泰國警方7日將其找到並接回泰國,初步調查確認其為人口販運受害者。1月11日凌晨,王星回到中國,發文致謝幫助他的朋友和相關機構。
此前,在演員資源群內發布信息、招募王星赴泰拍戲的“顏十六”,是演藝圈人士顏文磊的網絡社交賬號。(詳見南方周末1月8日報道《王星泰緬邊境遇險背後,誰在招募中國演員赴東南亞》)
據新華社1月17日報道,經查,2024年12月29日,王星在微信群中看到一則赴泰國曼谷拍攝影片的通告,遂根據通告內容添加副導演“顏十六”微信,溝通赴泰國曼谷拍戲事宜。2025年1月3日凌晨,王星抵達泰國曼谷機場後,乘坐“顏十六”安排的車輛經泰緬邊境被送入緬甸妙瓦底“阿波羅”園區,隨後又被販賣至“環亞”“凱旋”等多個電詐園區。
公安機關在全力查找解救失聯、被困人員的同時,同步推進案件偵查調查工作,循線深挖出一個藏匿於緬甸妙瓦底、專門從事跨境人口販運的犯罪集團。2024年12月以來,該犯罪集團在大量微信群中發布招聘演員、模特、劇組工作人員等虛假信息,通過為有意向人員購買機票、預訂酒店、安排車輛等方式,將其誘騙至泰國境內後,再轉運至緬甸妙瓦底,販賣至各電詐園區。近期網上的多起相關人員境外失聯、被困案件均與該犯罪集團有關。目前,中泰警方已聯手抓獲12名境內外犯罪嫌疑人,相關案件偵辦及其他犯罪嫌疑人緝捕工作正在進行中。
“我沒有臉見你”
顏文磊2024年12月初出發去泰國前,曾告訴懷孕7個月的妻子李婷(化名),過幾天就回來。“(當時)他說拍幾天廣告,後來就說要再干一段時間,得三個月才回。”
這一說法得到顏文磊的哥哥的佐證。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24年,弟弟和弟媳在家給工人賣盒飯,弟弟動身去泰國前,請他回家給弟媳幫兩天廚,“說自己最多三五天就回來,結果幫了半個月(還沒回)”。
2024年12月3日上午,顏文磊出發前往泰國,當天19時34分在澳門轉機時,他給李婷發了微信定位。之後,每當李婷問顏文磊在哪裡,他總是避而不答。
顏文磊生於1987年,李婷與他相識於2022年前後,當時顏文磊已不太接演藝類工作。二人平時生活在顏文磊老家——江蘇省連雲港市東海縣雙店鎮,還未領結婚證。
李婷說,幾年前顏文磊去泰國拍過廣告,因此有護照。此次,他接到去泰國工作的需求,就決定出發,“我問誰介紹他去的,他不說。”
2024年12月4日起,他的微信賬號“顏十六”開始在演員微信群發布招聘信息,邀請演員赴泰國參與拍攝。李婷也從丈夫口中得知,他在泰國“拍廣告,做編劇,找演員”。

顏文磊在網上公布的個人照片。資料圖
多位演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2024年12月以來,他們與“顏十六”溝通過去泰國拍戲的事宜,但溝通後覺得不合適,又取消行程。
除了“顏十六”,顏文磊還有另外一個微信賬號,用於聯絡家人。李婷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的聊天截圖顯示,夫妻二人常在凌晨聊天,顏文磊常說自己“累”“干不動”“着急”。
聊天以文字溝通為主。一個多月來,二人偶爾會視頻聯絡。李婷回憶,有時她主動撥過去,顏文磊不接,只過一陣回撥,稱當地“沒有網”。二人視頻時,顏文磊身在一間沒有其他擺設的白屋內,二人說不到一會兒就結束通話。“我老是想問他旁邊是不是有人,但又怕他多心,以為我覺得他在外邊又找了人。”
“我都不敢和你開視頻,我沒有臉見你。”2024年12月15日1時許,顏文磊發文字信息給妻子。白天出攤的李婷沒多想,以為丈夫只是因工作進展不順利而焦慮,於是安慰對方:“你也是為這個家,我也是為這個家”。
還有一次,顏文磊說自己“沒辦法了”。李婷說:“演員找齊了你也會感覺還行,你只是愁在演員上。”李婷問:“之前招的人就沒過去,是不是?”顏文磊回:“是的。”
2024年12月18日,李婷給顏文磊提議如何找齊演員,“給那些回你信息的人把價格再提高一點試試。”顏文磊回復:“唉!這不是錢的問題,是人的問題。”
“(之前)我只希望他能儘快把工作完成,等着他回來。”李婷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在王星遭遇人口販運的新聞曝光前,她沒有發現丈夫在境外的工作內容有何異常。
“我倆都知道家裡沒錢。”李婷說,顏文磊出國是為了賺錢,但一個多月來,他沒給家裡打過錢。
顏文磊的哥哥稱,弟弟出國前,2024年11月,曾找他借兩千元用於還債,他沒有借。兄弟倆在孝敬父母、成家立業問題上有分歧,他有時覺得弟弟“不太靠譜”。

顏文磊與妻子的微信聊天記錄。受訪者供圖
相互關聯的招募賬號
2025年1月5日,王星的女友發微博求助,王星赴泰國拍戲失聯一事受到廣泛關注。很快,在網上招募王星及多位演員赴泰國的賬號被鎖定為“顏十六”。
“只要他回來,我們恨不得把他腿砸斷,讓他不能亂跑,再去坑人害人。”顏文磊的哥哥一度憤慨地表示。而李婷開始擔憂,顏文磊“是不是被圈在園區里出不來了”。
“我的微信號被盜了,最近一個月的事情和我沒關係。”有演員在網上發出2025年1月6日與“顏十六”的微信聊天記錄,此後再聯繫,對方不再回復。當天,顏文磊也用聯絡家人的微信號告訴哥哥,自己被盜號,哥哥要求視頻通話,被拒絕。
這個賬號,據顏文磊的妻子和哥哥稱,很快也無法取得聯繫。1月7日,二人都接到一個陌生賬號的添加好友申請,頭像是一位年輕女性。對方自稱顏文磊,用了別人的微信號。
“也沒說啥,就關心家裡的事情。”李婷說,不到一天,這個賬號也不再回復任何信息。1月8日晚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時,她稱與顏文磊處於失聯狀態,想要報警。此後,南方周末記者未聯繫上李婷。
25歲演員楊澤琪失聯後,其微信號“崇明堂”,也在2024年12月頻繁發布招募演員赴泰國的信息。
楊澤琪又是被一個名為“Chloe”的微信賬號引去泰國的。
2024年12月8日起,Chloe找上模特經紀人程偉(化名),以一百元的報酬請程偉在多個群內代發通告,邀請演員赴泰國拍攝院線電影。“同時招劇組後勤人員數名、後勤廚師2名”,Chloe在需求里寫到,並留下兩個聯絡微信號。
楊澤琪的母親、朋友均對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楊澤琪就是在看到這則通告後,於2024年12月20日飛往泰國曼谷,同日在泰緬邊境失聯。

楊澤琪的形象照。資料圖
失聯第二天,楊澤琪的微信號就開始在演員群內發布“招募赴泰演員”的通告,通告中出現的聯絡人,有的指向“崇明堂”,也有的指向“顏十六”“Chloe”“歌萊美傳播-Belia”等賬號。
程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不認識Chloe,對方從小紅書平台找到他,但沒介紹自己的情況。楊澤琪失聯後,程偉擔心被牽連,報過兩次警。
來自貴州的健身教練何力(化名)也接觸過Chloe。他平時會做演藝類活動兼職,2024年12月2日,通過資源群內發布的通告信息與Chloe取得聯繫。“當時我發了資料,但對方沒有搭理我,到(2024年)12月27日突然給我發消息,說需要一個特型演員去泰國拍攝。”
Chloe給何力發過語音。“是個女聲,聲音挺好聽,說自己在國外,是江蘇人。”王星失聯後,何力意識到Chloe可能是騙子,將對方拉黑前,他嘗試驗證Chloe的真實身份,“結果給她轉賬發現這個微信號沒有實名認證”。
多位演員表示,自己有意赴泰前,招募方會建一個微信群,群內有5-8個微信賬號。南方周末記者統計發現,即便演員以為自己參加的是不同劇組,“Chloe”“顏十六”“歌萊美傳播-Belia”“洛洛”“霖霖”這些賬號還是會在不同的群里重複出現。
2025年1月9日,南方周末記者試圖聯繫這些微信賬號,或顯示賬號不存在,或出現“被搜賬號狀態異常,無法顯示”。
楊澤琪的母親認為,兒子並不能自由使用手機。2024年12月29日,她和丈夫曾接到楊澤琪打來的視頻電話。她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視頻畫面中能看見楊澤琪的上半身,他穿着黑色半袖坐着,雙手平放在桌面上,背後是一面白牆,手機離他約一臂遠。
楊母看見兒子眼睛有淤血,問怎麼回事。“他說拍戲的時候畫眼影過敏,眼球讓他抓破了。”
楊母稱當時情緒激動,楊澤琪在對面也站了起來。幾乎同時,視頻中斷了。
“近期,演員王某、燈光師孫某強等多名中國公民被騙至泰緬邊境後失聯、被困,引發社會高度關注。公安部對此高度重視,迅速部署相關地方公安機關全面梳理摸排境外失聯、被困人員情況,積極協調駐外使領館等相關部門,全力開展人員解救和案件偵查調查。經工作,王某、孫某強、楊某琪、吳某琪、林某玲、許某寧等人已獲救脫困、安全回國。”新華社1月17日報道中的楊某琪,即楊澤琪。他的家屬向南方周末記者確認,楊澤琪已於16日回到中國。
楊澤琪父親1月15日發布的短視頻顯示,失聯期間,楊澤琪曾聯繫女友說:“我拍個電影,沒想到會被騙到(園區)這裡,(電詐團伙)現在讓我騙人,我騙不了,騙不了就要被懲罰,我現在很煎熬,壓力好大。”
受害者轉為招募者?
人口販運中的招募者,也有可能是人口販運的受害者。在多名演藝圈人士被牽進的跨國犯罪暗網中,幸運者及時逃脫,也有人越陷越深,成為暗網擴張的關鍵一環。
中國政法大學反對人口販運國際合作與保護中心主任、北京市百瑞律師事務所律師張志偉解釋,人口販運中的招募者不一定直接參与電信詐騙,即不直接騙取受害者錢財或參與電詐園區管理,他們參與的方式是給電詐園區運送人員。
一般而言,在打擊人口販運時,招募者需要一併接受處罰。
然而,面對具體案件,情況又會變得複雜。張志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界定招募者是否犯罪,重點是判斷其是否具有自由意志。他發現一些海外電信詐騙案例中,詐騙行為的具體實施者本身也是受害者,存在被暴力控制、脅迫、誘騙等各種情況。即便他們前期有一些參與意願,但一旦進入詐騙組織,很容易完全失去人身自由和個人意志,最終喪失個人選擇權,成為犯罪“工具”,也不能參與獲利分配,甚至還會被不同的園區轉賣。
“在人口販運的招募階段,會採用暴力、脅迫、欺詐、誘騙、濫用受害者脆弱境地等手段尋找受害者。此後,受害者會經歷第二個階段,被剝削和奴役,他們會遭受如強迫勞動、人身傷害、非法拘禁等情況。”受害者接受的強迫勞動,可能包括招募更多受害者,其在犯罪組織中的身份也轉變為招募者。
不過,也存在自願參與詐騙的招募者,事後以被強迫為由開脫、逃避處罰。
王星獲救後接受泰媒採訪說,他被欺騙來從事表演工作,到達後被剃頭,關在一個有五十多個中國人的建築物內,要求練習打字。
他失聯地點位於泰緬邊境,後進入緬東妙瓦底。此地存在多個電信詐騙園區,是電詐、洗錢、人口販運等多項有組織犯罪的溫床。1948年緬甸脫離英聯邦宣告獨立,民族之間的政治分歧導致內戰,地方武裝組織由此產生,最終形成邊境地區不同勢力交錯的複雜政治環境。
“一些不法商人借用緬甸邊境地區的法律空白實施犯罪行為,同時與當地武裝勢力合作,讓電信詐騙產業在當地不斷發展。”華僑大學華僑華人與區域國別研究院助理教授、緬甸籍華人學者亨凱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
亨凱說,這些產業起初的組織者和受害者多源自緬甸境外,但後來園區吸引了一些本地人成為詐騙人員,詐騙對象也開始面向本地甚至更多地區,這對當地居民的生活、治安等都產生了負面影響。
“起初大多數人是為了高薪回報主動過去實施詐騙,有些做得比較好就留下了,但有些人到了之後不願意做,卻依舊被強迫實施詐騙,甚至變成人口販運中的一環。”亨凱觀察發現,電信詐騙對勞動力的需求會讓園區有意剝削從業人員,如強迫勞動、人口綁架等。此外,當地也有賭場,容易出現欠債、賣淫等問題,甚至存在毒品泛濫的情況,“目前已構成了一個較為全面的犯罪網絡”。
張志偉認為,電信詐騙猖獗背後是不容忽視的人口販運行為。近年來在跨國有組織犯罪中,國際社會對人口販運的關注度越來越高,因為受害者在異國容易陷入更嚴峻的困境,解救受害者的難度也會更大。
“電詐引發的人口販運是典型的集團犯罪,不同角色需要相互配合,個人難以實施。從社會危害性的角度來看,它侵犯的是受害者的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基本的權利,嚴重挑戰人類文明的底線。”張志偉說。
據新華社報道,公安機關將繼續保持對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的嚴打高壓態勢,緊盯不放、窮追不捨,深入推進專項打擊行動,加大國際執法合作力度,全力搗毀境外電詐窩點,全力緝捕犯罪集團“金主”、骨幹,全力協調解救被困人員。公安機關提醒,境外詐騙集團以“高薪工作、包吃包住、報銷機票、專人接送”為誘餌,或以商務考察、免費旅遊等名義,將境內人員誘騙至境外非法拘禁,從事電信網絡詐騙等違法犯罪活動。
(南方周末記者王航對本文亦有貢獻)
南方周末記者 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郭曉雨 金瑜 宋宇玲
責編 譚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