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費的轉變
"一萬塊!"我抬起頭,手裡的筷子掉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婆婆臉上沒有表情,只是把寫着數字的紙條往我面前推了推:"這是我坐月子照顧你的費用,一個月一萬。"
陽光透過廚房的窗戶照在婆婆布滿皺紋的臉上,那張臉就像北方冬天的土地,乾裂卻沉穩。
我咬着嘴唇不說話,眼睛卻控制不住地瞟向老公,希望他能幫我說句話。
老公低着頭,扒拉着碗里的米飯,彷彿那裡藏着什麼稀世珍寶。
我和劉建國結婚是在2010年的春天,那時候我二十五歲,剛從師範大學畢業,在縣城一所小學教語文。
劉建國比我大兩歲,在縣建築公司上班,每天風裡來雨里去,臉上總是帶着一層揮之不去的風塵。
結婚那年,婆婆就提出我們每月上交三千塊生活費,當時我倆月薪加起來才七千多,上交三千幾乎是我們收入的一半。
"媽,是不是太多了?"我小聲嘀咕。
劉建國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咱家就這規矩,父母年紀大了,我們孝順點。"
從那以後,每到月初,婆婆準時伸手:"該交生活費了。"這句話像一柄鎚子,敲打在我心口上。
七年過去了,如今我懷了孩子,馬上要生產,婆婆卻突然提出要一萬月子費,我心裡的委屈像黃河水一樣漫上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咱們每月交那麼多錢,婆婆到底花哪去了?家裡也沒見添置什麼新東西啊。"
"你懷着孩子,別想那麼多。"劉建國輕輕拍着我的背,聲音還是那麼硬邦邦的,卻總是低頭認命。
"老劉,你說婆婆是不是太摳門了?"我試探着問。
"我媽那人就那樣,從小過苦日子,節約慣了。"他嘆了口氣,"睡吧,別多想。"
但這個疑問像一顆種子,在我心裡生了根,發了芽。
第二天上班,我把這事告訴了同事小李。
"一萬塊月子費?"小李瞪大了眼睛,"我婆婆給我坐月子,還倒貼錢買補品呢!你這婆婆也太那個了吧?"
"可不是嘛,我們每月上交三千,連買件像樣的衣服都得斟酌半天。"我苦笑道。
小李撇了撇嘴:"你得想辦法看看錢都去哪了,說不定她私房錢比你們還多呢!"
這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我心中的某扇門。
周末,婆婆去趕集,我趁機翻開她那個上鎖的柜子——平時我們連碰都不敢碰,那是婆婆的"聖地"。
柜子的鑰匙藏在她枕頭底下,我曾經無意中發現過。
打開柜子時,我的手有些發抖,心跳快得像打鼓。
柜子里很整潔,幾件舊衣服疊得方方正正,下面壓着一本厚厚的賬本,封皮已經泛黃。
我小心翻開,映入眼帘的是婆婆那龍飛鳳舞卻又工整的字跡。
"2010年5月,小兩口交生活費3000元,支出:800元(菜錢500,水電煤200,雜項100)。餘額:2200元。"
"2010年6月,小兩口交生活費3000元,支出:850元(菜錢520,水電煤230,雜項100)。餘額:2150元。"
每一頁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每一筆支出都明明白白。
"2012年8月,小兩口交生活費3000元,支出:950元(菜錢600,水電煤250,雜項100)。餘額:2050元。"
我的手開始顫抖,心想這是不是我們平時所說的"苛扣"?這麼多年,每月省下來的錢都去哪了?
一股怒火湧上心頭,我急切地往後翻着,想找到答案。
賬本最後有一頁被折了角,上面寫着:"小兩口房子首付款存摺,中國建設銀行,戶主:劉母"。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忍不住往後繼續翻。
當我看到最後一頁那行字時,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
"截至2017年4月,為小兩口攢房子首付:216800元。"
二十一萬六千八百元,這是我們七年來交給婆婆的錢,除去日常開銷,全部被她存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那些錢進了婆婆的腰包,卻不知道她一直在為我們攢首付。
旁邊還有一張紙條:"建國媳婦懷孕了,縣醫院說保胎要用藥,怕他們擔心,我先墊上了,2000元。"
我抹着眼淚,把賬本放回原處,鎖好柜子,感覺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我趕緊擦乾眼淚,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在沙發上。
婆婆提着菜回來了,臉上掛着汗珠:"今天菜價又漲了,白菜都五毛錢一斤了,我多買了點,夠吃好幾天的。"
我看着她布滿老繭的手,心裡忽然酸澀難當。
那天晚上,我把發現告訴了劉建國。
他愣住了,眼圈紅了:"我從小看我媽就是這樣,記賬、存錢,我爸去世早,全靠她一人把我拉扯大。"
"我一直以為她是摳門,原來是……"我哽咽着說不下去。
"我媽就這性格,寧願自己吃苦,也要給兒子攢錢。"劉建國嘆了口氣,"我這麼多年也沒問過她,是我不對。"
第二天,我特意做了婆婆愛吃的糖醋排骨。
婆婆看着桌上的菜,皺了皺眉:"做這麼多幹啥?浪費!"
"媽,多吃點,您太瘦了。"我給她夾了一塊最大的排骨。
婆婆嘴上說著"浪費",卻還是小口小口地吃着,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滿足。
飯後,我主動問婆婆:"媽,那一萬塊月子費是幹什麼用的啊?"
婆婆摘菜的手頓了頓,沒抬頭:"請個月嫂四千,剩下的買奶粉尿布、給孩子攢教育金。"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來:"我這輩子沒文化,就是會算賬,攢錢。你們年輕人不懂,有錢傍身,才有底氣做人。"
窗外的槐樹影子搖晃,照在婆婆消瘦的背影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麼是真正的親情。
"媽,我和建國商量了,月子費就不用了,咱家裡的錢您做主就行。"我鼓起勇氣說。
婆婆頭也不抬:"那不行,規矩就是規矩。錢要花在刀刃上,孩子是咱家的根,不能馬虎。"
從那天起,我看婆婆的眼光變了。
她的確愛錢,但那不是為了自己。
我開始注意到很多細節:婆婆的衣服總是洗得發白,自己捨不得買新的;家裡的菜雖然簡單,但營養搭配得很好;她總是把最好的留給我和劉建國。
臨近預產期,劉建國單位的同事來家裡串門,看到婆婆在院子里刷洗嬰兒衣服。
"劉媽,您這是提前準備啊?"同事笑着說。
婆婆點點頭,手上的動作不停:"早點準備好,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同事轉頭對我說:"你婆婆真會持家,我媳婦生孩子那陣,我媽光知道抱怨,啥忙也不幫。"
我笑而不語,心裡卻暖融融的。
預產期前一周,婆婆突然拿出一個紅包給我:"去醫院檢查,多帶點錢傍身。"
我推辭不過,打開一看,裡面是兩千塊錢。
"媽,不用這麼多吧?"我有些驚訝。
"帶着吧,萬一有急事。"婆婆的語氣不容拒絕,"醫院那地方,沒錢寸步難行。"
我點點頭,把錢放進包里,那紅包上還殘留着婆婆手心的溫度。
就這樣,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被送進了產房。
疼痛如潮水般襲來,我咬牙忍着,眼前時而浮現婆婆那張嚴肅的臉。
八個小時後,伴隨着一聲嘹亮的啼哭,我的兒子降生了。
當護士把孩子抱給等在外面的家人時,我透過半開的門縫,看到了婆婆激動得顫抖的手和濕潤的眼睛。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她一生的堅持和倔強。
出院回家後,婆婆果然請了月嫂,還買了最好的嬰兒用品。
"這奶粉是進口的,貴是貴了點,但是營養好。"婆婆小心翼翼地泡着奶粉,"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虧待。"
她每天起早貪黑,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嬰兒的衣服單獨洗,還要在太陽下曬足兩個小時。
"媽,您也歇歇吧。"我心疼地說。
婆婆擺擺手:"我這輩子就沒歇過,習慣了。"
我偷偷觀察婆婆的賬本,發現她把月子期間的每一筆開銷都記得清清楚楚:月嫂工資4000元,嬰兒奶粉1200元,尿布800元……
餘下的錢,全部存進了一個新的存摺,上面寫着:"孫子教育金"。
坐完月子那天,我把一萬塊錢放在婆婆枕頭下,心裡有說不出的感動。
第二天清晨,我發現那錢又回到了我的抽屜里,上面壓着一張紙條:
"給孫子攢的教育金,我已經開了個賬戶,你和建國好好工作,多掙錢,別擔心家裡。"
我拿着紙條,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那天下午,我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婆婆在一旁擇菜。
"媽,您以前是做什麼工作的?"我突然問道。
婆婆愣了一下:"我?我就是個老農民,種了一輩子地。"
"那您怎麼這麼會記賬呢?"
婆婆笑了笑,露出少有的柔和:"我沒念過多少書,但我爹很會算賬,他說女人要有自己的錢,才不會被人看不起。"
她低下頭,繼續擇菜:"你公公在世的時候,家裡窮,錢總是不夠花,我就學會了精打細算,把每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
陽光下,我看到婆婆眼角閃過一絲濕潤。
"後來你公公走了,就剩我和建國,我發誓要讓他過上好日子,就更加節省了。"婆婆的聲音很輕,"現在他有了你和孩子,我也算完成任務了。"
我忽然明白了婆婆一生的堅持。
錢,在我們家從來不是算計,而是愛的表達方式。
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一天天長大。
我也學會了記賬,不是為了斤斤計較,而是為了讓愛有跡可循。
每個月,我都會偷偷往婆婆的口袋裡塞一些錢,然後在自己的賬本上寫下:"給媽的零花錢,500元。"
婆婆從來不問這錢從哪來,只是在集市上買了好吃的,悄悄放在我和劉建國的碗里。
有一次,我發現婆婆在看一件毛衣,摸了又摸,最終還是放下了。
第二天,我買了那件毛衣,包好送給她:"媽,冬天快到了,您穿這個暖和。"
婆婆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皺起眉頭:"花這冤枉錢幹啥?我那老棉襖還能穿呢!"
"媽,您就別跟我客氣了,您為這個家付出這麼多,穿件新衣服怎麼了?"我堅持道。
婆婆嘴上埋怨,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收下了,晚上就穿上了那件毛衣,還對着鏡子照了又照。
我偷偷拍下了這一幕,心裡比吃了蜜還甜。
轉眼間,孩子快滿周歲了。
一天,劉建國拿着一張紙回來,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興奮:"媳婦,你看這個!"
我接過一看,是一份房產證複印件,上面寫着我和劉建國的名字。
"這是怎麼回事?"我驚訝地問。
"我媽趁我們不注意,用這些年攢的錢,加上申請的公積金貸款,給我們買了一套小房子!"劉建國激動地說,"就在縣城新開發的那片,兩室一廳,採光特別好!"
我愣住了,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
婆婆從廚房探出頭:"哭啥哭?房子又不會跑了,等裝修好了你們就搬過去住。"
"媽,您..."我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行了,別肉麻。"婆婆擺擺手,"我這把年紀了,就想看着你們過得好一點。"
那天晚上,我和劉建國商量着如何報答婆婆。
"要不,咱們把媽接到新房子一起住?"我提議道。
劉建國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得看我媽願不願意。"
第二天,我們小心翼翼地向婆婆提出這個想法。
出乎意料的是,婆婆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住老房子習慣了,你們年輕人住新房子去吧。"
"媽,那您一個人住這老房子,我們不放心啊。"劉建國急了。
婆婆笑了:"怕啥?我身體硬朗着呢,再說了,你們又不是不回來看我。"
她頓了頓,聲音柔和下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把年紀了,不圖啥,就圖你們過得好,孩子健健康康的。"
那一刻,我忽然發現婆婆臉上的皺紋比以前更深了,頭髮也白了許多。
時光如水,悄悄帶走了她的青春和容顏,留下的是那顆始終如一的心。
搬家那天,婆婆幫我們收拾東西,叮囑了又叮囑:"冰箱要放平穩點,電視別碰着了,孩子的衣服我單獨包好了..."
我看着她忙前忙後的身影,心裡酸澀難當。
新房裡,我們特意留了一間房給婆婆,雖然她說不來住,但我們還是把房間布置得溫馨舒適。
慢慢地,婆婆開始接受每周末來我們家住一兩天的安排,尤其是孫子會撒嬌地喊"奶奶"後,她更是樂得合不攏嘴。
有一天晚上,婆婆在我們家留宿,我起夜時,發現她房間的燈還亮着。
輕輕推開門,看到婆婆坐在床邊,正在翻看一本陳舊的賬本——那是她幾十年來記錄的家庭開支。
"媽,這麼晚了還不睡?"我輕聲問道。
婆婆抬起頭,眼睛有些濕潤:"我在算算,這輩子攢了多少錢,花了多少錢。"
我坐到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粗糙的手:"媽,錢哪有那麼重要,您的健康才最重要。"
婆婆搖搖頭:"你不懂,我這輩子沒念過多少書,就是靠這點算計,才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
她翻開賬本的最後幾頁,指着密密麻麻的數字:"看,這是給你們買房子的錢,這是給孫子的教育金,這是..."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愛。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婆婆最愛吃的紅糖發糕,那是她小時候過年才能吃到的美食。
婆婆吃得很慢,很珍惜,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花:"真香啊,多少年沒吃過這麼香的發糕了。"
看着她滿足的樣子,我心裡暖暖的。
周末,我和劉建國帶着孩子回老家看婆婆,發現她正在院子里曬被子。
"媽,這種活讓我們來做吧,您歇着。"劉建國趕緊上前。
婆婆擺擺手:"我這雙手一輩子沒閑着,閑下來反而不習慣。"
我看着陽光下婆婆忙碌的身影,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回家後,我買了一個精美的賬本,在第一頁鄭重地寫下:
"婆婆的愛,無價。"
然後,我開始記錄婆婆為我們做的每一件事,哪怕是最微小的。
"2018年5月10日,婆婆幫忙帶孩子一天,為我省下保姆費100元。"
"2018年5月15日,婆婆做了一桌好菜招待我同事,為我掙足了面子,價值連城。"
"2018年5月20日,婆婆教我做紅燒肉的秘訣,傳承了家族味道,無法用金錢衡量。"
...
這本特殊的"賬本",我計劃在婆婆生日那天送給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漸漸明白,錢不過是生活的工具,而不是目的。
婆婆教會我的,不僅是如何理財,更是如何用心經營這個家。
在我們這個家裡,錢從來不是算計,而是愛的表達方式。
每一分錢的背後,都是一份深沉的愛和牽掛。
如今,我也學會了記賬,不是為了斤斤計較,而是為了讓愛有跡可循,讓心意得以傳承。
婆婆常說:"人這輩子,錢沒了可以再賺,親情沒了,啥都沒了。"
這大概就是她一生的智慧和堅持吧。
夕陽西下,照在婆婆的後背上,我彷彿看到了她身後站着的,是一個家族的期望與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