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懷錶
"你們站住!周淑芬,孩子他爸走了,你就這麼急着改嫁?"二叔的聲音在醫院門口炸開,母親的手猛地顫抖。
我攥緊了母親的手,感受到她指尖的冰涼,那種冰涼像是從骨子裡滲出來的。
那是1985年的寒冬,東北的雪下得又急又猛,彷彿要把整個小鎮都掩埋起來。
天空灰濛濛的,彷彿被蒙了一層厚厚的紗布,連太陽也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繼父周建國因肺病去世,留給我和母親的,只有半間陳舊的平房和一堆醫藥費欠條。
整整三個月,母親在醫院守着繼父,瘦得臉頰都凹了進去,眼眶深陷,眼睛卻亮得驚人。
我叫周曉明,雖然跟繼父沒有血緣關係,卻隨了他的姓,這是我十歲那年,母親改嫁時的決定。
單位里有人背後叫我"半拉小子",意思是不倫不類,既不姓原來的李,也不完全是周家人。
我親生父親李志國是礦上的工人,在我七歲那年因礦難去世,母親頂着"礦工遺孀"的名頭,在集體食堂洗了三年碗,手都洗脫了皮。
食堂里的熱氣和油煙熏得她眼睛總是紅紅的,晚上回家還要給我縫補衣服,煤油燈下,她的背影瘦小而倔強。
後來經管飯店的李大娘介紹,母親嫁給了鎮上紡織廠的周建國。
繼父是個悶葫蘆,不善言辭,但對我們娘倆很好,從不對我呼來喝去,有時還會偷偷塞給我幾毛錢買本《十萬個為什麼》或者《少年文藝》。
我還記得他粗糙的手指翻書的樣子,那雙被機器磨出繭子的手,捧着書的時候卻出奇地輕柔。
"你想上大學嗎?"有一次他突然這麼問我,眼神裡帶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時候縣城的高中老師來我們學校宣講,說國家需要建設人才,大學生是"天之驕子"。
繼父點點頭,不再說話,只是第二天就給我買了一盞新的檯燈,說是保護眼睛。
那盞燈亮得很,照得我枕邊的課本一片雪白,映在繼父被機油和棉絮染黑的指甲縫裡,顯得格外刺眼。
繼父去世的第三天,就有人登門說媒。
公社的張德明主任,四十齣頭,老婆因病早逝,家中有三間正規的磚瓦房,還有固定工資,在我們這小地方,算得上是個"香餑餑"。
鄰居王大娘來家裡串門,笑眯眯地說:"淑芬啊,你可得把握住機會,張主任那兒,不愁吃不愁穿,比在這破房子強多了。"
母親沒有直接答應,只是低着頭捏着圍裙角,嘴唇抿得緊緊的。
但我知道,她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那天晚上,她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把繼父的照片和幾件衣物小心地裝進紙箱,像是做賊似的,生怕驚動了什麼。
"咱們明天就搬到張叔家去住幾天,看看合不合適。"母親坐在我的床邊,疲憊地說。
我沒吭聲,心裡卻堵得慌,繼父才走三天啊,他的氣息似乎還留在屋子裡,那件掛在牆上的藍色工裝還帶着他身上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母親就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拉着我去醫院辦理最後的出院手續。
醫院的走廊又長又窄,消毒水的味道刺鼻,讓人喘不過氣來。
母親的腳步很快,像是要逃離什麼。
可就在我們剛出醫院大門,還沒來得及招手叫三輪車時,二叔周立新和二嬸從旁邊沖了出來,擋在了我們面前。
"你們站住!周淑芬,孩子他爸走了,你就這麼急着改嫁?"二叔的聲音在醫院門口炸開,母親的手猛地顫抖。
二叔是繼父的親哥哥,在縣運輸公司開貨車,身材壯實,聲音洪亮,平日里就是個急性子。
"喪事都沒辦完呢,你就拖兒帶女往外跑,這像話嗎?"二叔的臉漲得通紅,青筋暴起,像是要吃人一般。
母親臉色慘白,嘴唇發抖:"大哥,我不是那種人,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急着改嫁?還是嫌我兄弟死得不夠快?"二叔一把抓住母親的行李包。
藍布包被拽開,幾件衣服撒落在雪地上,迅速被雪水染濕。
"你放手!"母親猛地一推二叔,"就連你們也要看不起我嗎?"
母親的聲音裡帶着哭腔,她這些年來很少這樣失態。
二嬸在一旁幫腔:"就是,這才幾天啊,你們就要搬走,也不怕街坊鄰居戳脊梁骨!那張德明是什麼人啊,一看就不安好心,你這是要往火坑裡跳啊!"
二嬸瘦小精幹,是紡織廠的擋車工,跟母親原本是同事,卻因為母親改嫁給了繼父而多了一層關係,平日里也沒少在背後嚼舌根。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不勞二嫂操心!"母親彎腰去撿雪地里的衣物,聲音裡帶着倔強。
我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得胸口憋得難受。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母親第一次這樣強硬地對待繼父的家人。
"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二叔聲音更大了,引得路過的人紛紛駐足觀看,竊竊私語。
"你!"母親氣得臉色發白,指着二叔,卻又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二叔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銀色的懷錶,那是繼父平日里最珍貴的物件。
那表是繼父當年參加勞動模範評選時廠里獎勵的,它不算貴重,但對繼父意義非凡,平日里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收在柜子最裡層。
"建國臨走前,讓我把這個交給曉明,說等他長大懂事了再給他。"二叔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眼睛紅了。
我愣住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那個帶着體溫的懷錶。
表面有些磨損,邊緣處的鍍銀已經掉了一小塊,露出裡面的銅色,但依然能看出它曾經的光亮。
二叔按住我的手,幫我打開表蓋,裡面是一張泛黃的全家福,是我們搬進新房子那天照的,我、母親和繼父站在門前,繼父難得地微笑着,看起來憨厚而溫和。
照片下面還有一張摺疊的紙條。
紙條上歪歪扭扭地寫着:"淑芬,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我走後,你要再找個好人家,別委屈自己。曉明的學費我都攢好了,在信用社有存摺,戶頭是他的名字。"
那字跡我再熟悉不過,是繼父的手筆,他的字總是寫得很慢,因為小學沒畢業,識的字不多。
母親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捂着嘴蹲在雪地上,肩膀顫抖。
二叔的表情也緩和下來,他蹲下身,輕聲說:"淑芬,建國臨走那天把我叫到床前,說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怕拖累你們娘倆,讓我轉告你,如果有好人家,可以再嫁,但不能太急,免得讓孩子寒心。"
母親哭得更厲害了,一個勁地搖頭:"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怕繼續住在那屋子裡,看見他的東西就難受..."
我這才明白,母親要搬走,不全是為了改嫁,也是因為那個屋子裡到處都是繼父的影子,讓她無法面對。
"大哥,我對不起建國..."母親泣不成聲,"這些年他對我們那麼好,我卻連他最後的心愿都沒能滿足。"
二叔嘆了口氣,臉上的怒氣消了大半:"淑芬啊,我不是怪你想再嫁,只是這也太急了點。"
二嬸也緩和了語氣:"是啊,至少等辦完喪事,過了百日再說吧,你這樣急匆匆的,大家心裡都不好受。"
我站在雪地里,握着懷錶,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為什麼繼父生病這幾年,家裡再窮,他也要讓我繼續上學;為什麼他總是默默地在煤油燈下給我講課本上的知識,儘管他自己認的字並不多;為什麼他臨終前一再叮囑我要好好念書,將來考個好大學。
原來,他早就為我鋪好了路。
回到家裡,二叔幫我們把繼父的後事一一操辦妥當。
那段日子,母親像是變了一個人,整天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坐在繼父的工作台前發獃。
繼父的工作台很簡單,就是一張木板搭在兩個矮凳上,上面擺着一些修理工具和幾本薄薄的技術手冊。
每當這時,我就會坐在一旁陪着她,誰也不說話,只有牆上的老式掛鐘"滴答滴答"地走着。
張德明主任倒是個明白人,聽說了事情原委後,也不再急着提親,只是逢年過節帶些東西來家裡,幫忙添置些日用品,修修補補。
他對我也很客氣,總是叫我"曉明同學",而不是像別人那樣叫我"小周"或"半拉小子"。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看見張主任在幫母親修理漏水的屋頂,他蹲在房樑上,動作嫻熟地更換着破損的瓦片。
"曉明回來啦?"他看見我,笑着打招呼,"你媽說你課業繁重,我們盡量不打擾你學習。"
我點點頭,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張主任不是個長得很英俊的人,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已經有些花白,但他的眼睛很亮,說話輕聲細語,全然沒有作為主任的架子。
"你爸留下的懷錶,你一定要好好保存,那可是他的寶貝。"張主任一邊擦着手上的灰,一邊對我說。
我攥緊了口袋裡的懷錶,點了點頭。
那個懷錶成了我的寶貝,我經常半夜偷偷打開來看,看那張全家福,看繼父寫的字條,彷彿這樣就能讓他的存在更加真實一些。
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到了夏天,我參加了高中的入學考試。
那天考完試,我迫不及待地跑到繼父工廠的宿舍區,那裡有個老式的公用電話。
電話那頭是我的班主任趙老師,他告訴我,我的成績全校第一,被縣裡最好的高中錄取了。
我幾乎是跳着回家的,想第一時間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
"娘!我考上縣一中了!"我推開家門,大聲喊道。
母親正和張主任坐在堂屋裡喝茶,聽到我的聲音,兩人同時站了起來。
"真的?"母親眼睛一亮,臉上浮現出久違的喜悅。
張主任也由衷地祝賀:"不錯不錯,縣一中每年能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特別多!"
我突然有種衝動,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懷錶,鄭重其事地打開:"爸,我考上了,您看見了嗎?"
母親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張主任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沒有說話。
那一刻,我感覺繼父就在屋子裡,微笑着看着我們。
縣一中的學費不低,加上住宿費和生活費,對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母親拿出了繼父留下的存摺,上面的數字讓我們都吃了一驚。
六百七十三元四角二分。
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錢,足夠我讀完高中有餘。
母親的手抖得厲害:"他什麼時候攢的這麼多錢?"
二叔被叫來確認這筆存款的來源,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建國這幾年一直在給紡織廠的運輸隊修車,每次都是下了班加的點,還有就是幫鄰居修修家電什麼的,攢下來的錢都存起來了。"
我想起繼父經常很晚才回家,說是廠里機器出了問題,需要加班。
原來,他是在拚命地為我攢學費。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失去繼父的痛苦,趴在枕頭上無聲地哭了很久。
懷錶就放在我的枕邊,我彷彿聽見它"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繼父的心跳。
高中三年,我寄宿在學校,每個周末才回家一次。
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家裡有了新的變化。
牆壁被重新粉刷,傢具也換成了新的,院子里甚至種上了幾棵果樹。
張主任來得越來越勤,有時甚至會在我回家的那天特意買些我愛吃的菜。
母親的臉色也紅潤了許多,不再是那種憔悴的樣子。
我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在漸漸升溫。
冬天的某個周末,我回到家,發現家裡格外溫暖。
院子里堆着新買的煤,屋裡的爐子燒得正旺,牆角還多了一台新式的電視機。
張主任坐在堂屋裡,看見我進來,有些局促地站起身:"曉明,你回來了啊。"
母親從廚房探出頭,臉上帶着少見的紅暈:"餓了吧?馬上就能吃飯了。"
飯桌上,氣氛有些沉默。
直到吃完飯,張主任才清了清嗓子:"曉明,我和你媽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我知道他要說什麼,心裡早有準備。
"我和你媽處了這麼久,感情也穩定了,我想,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們準備..."
我打斷了他的話,從口袋裡掏出那個懷錶,打開來,指着裡面繼父的字條:"張叔,我爸臨終前就說過,希望我娘能找個好人家,不要委屈自己。"
張主任愣住了,眼睛濕潤:"你...你同意了?"
"我爸很疼我娘,也很信任你,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不同意的?"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母親忍不住落淚,拉過我的手:"曉明,媽不會忘了你爸的,他在天上看着我們呢。"
我點點頭,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釋然。
繼父走了,但他的愛仍然在保護着我們。
就這樣,在我高三的那個冬天,母親和張主任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張主任主動提出,讓我繼續姓周,不必改姓,還說等我考上大學,他會拿出一部分積蓄資助我的學業。
高考那天,我揣着繼父的懷錶進了考場。
每答完一科,我就打開懷錶看一眼,像是在向繼父彙報。
最終,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學,成為全縣為數不多的大學生之一。
臨走前的那個晚上,張主任——現在我已經叫他"張爸"了——拿出了一個信封,說是繼父留下的。
"這是建國當年托我保管的,說是等你考上大學再給你。"張爸有些哽咽。
信封里是繼父的工齡本和一張存摺,上面還有兩千多元,足夠支付我四年的學費和部分生活費。
信封底部還壓着一張發黃的照片,是繼父年輕時的樣子,穿着整齊的工裝,驕傲地站在一台大型紡織機旁。
照片背面寫着:"願你比我走得更遠。"
那一刻,我終於淚流滿面。
大學四年,我努力學習,最終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被分配到省城的一家國企工作。
工作第一年,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塊新的懷錶,和繼父的那塊一模一樣,只是嶄新許多。
我把它送給了母親,她泣不成聲,緊緊攥在手裡。
如今,我已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小家。
母親和張爸搬到了城裡,和我們住得不遠,日子過得安穩幸福。
繼父的懷錶一直放在我的書桌上,每當我打開它,看到那張全家福,總能感受到生活中傳遞的溫暖,以及那個年代裡,平凡人家的堅韌與深情。
有時候我會想,人生就像這懷錶,看似簡單,卻記錄著時間的痕迹和生命的軌跡。
而我們能做的,就是珍惜當下,不負過往,活出那份傳承下來的愛與責任。
每當我女兒問起桌上的老懷錶時,我就會講述那個曾經養育我、卻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的故事。
"爸爸,為什麼你總說,世上最珍貴的不是金錢,而是責任?"女兒天真地問。
我撫摸着懷錶磨損的邊緣,微笑着回答:"因為愛,本身就是一種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