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戈多
比起用成功學要求年輕人的“控制好你的情緒”,我們更需要的是龍應台在80年代鼓勵大家的——“我受夠了,我很生氣”。
我們的“工具人”屬性被日益強化,豐富的情緒顯得不合時宜。/pexels
當代打工人,沒有發泄情緒的自由。
從直播網紅長鼻毛大叔的表情包“沒的感情的冷血殺手”,到面無表情的“撲克臉”,再到大熱的社畜表情包“無所謂,也有點累”,打工人正在經歷着一波“去情緒化”的過程——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表。
久而久之,喜與怒、好與惡,邊界模糊,感官也隨之退化。
從踏入職場的第一秒,成功學就開始向你販賣:合格的成年人,需要與憤怒與眼淚保持距離,厲害的人,早已戒掉了情緒。因為情緒與工作效率成反比,因為情緒會影響你的人際關係。
面對着這些鋪天蓋地的“情緒管理”職場秘籍,我們將負面情緒壓在箱底,學着做“不動聲色”的成熟大人,就連崩潰也要悄無聲息。
然而,“情緒管理”本應是幫助我們探索自我、平衡自我的手段,在實踐層面,卻被簡化成了“情緒壓抑”。在情緒感受與情緒表達的失調中,我們的情緒機制也漸漸失常,壓抑、冷漠,激情流失,精疲力竭。
情緒,不僅關乎個體心理學,也受到社會制度、資本邏輯的支配。現代社會的情緒斷舍離,再到今天四處蔓延的情緒衰竭,是誰在試圖改寫我們的情緒?
在情緒感受與情緒表達的失調中,我們的情緒機制也漸漸失常。
別再說“情緒斷舍離”了,
打工人早已經沒有情緒了
“我已忘了怎樣去哭。”知乎上,沒有情緒的年輕人如是說。
“工具人”、“過勞”、“加速社會”這些概念的熱度還在持續升溫,同樣作為時代病的“情緒衰竭”(emotion exhaustion)又來了。
根據維基百科的定義,情緒衰竭是一種由於過度的工作和持續的壓力而導致的身體和情緒耗盡的慢性狀態。情緒的生理機制,在經過一系列“外部改造”後,開始出現異常狀態,例如情緒紊亂、感覺麻木等。
在微博話題 #年輕人情緒衰竭的徵兆# 的討論區,我們看到一大批被生活壓力鞭打到“情緒流產”的打工人。“生活死氣沉沉、內心毫無波瀾”、“壓抑到月經不調”、 “工作久了,像個機器人”,而任何的情緒波動都成了一種做作,“每次向外求助都會被說矯情”。
工作久了,像個機器人。
身邊的朋友也不斷說起自己“情緒衰竭”的癥狀:分手了,沒時間放任自己悲傷,一段時間之後,發現自己對感情生活心如死灰,無悲無喜;深陷債務泥潭,只能任由工作剝奪生活,接受現狀後,落入“人生虛無”的怪圈。
這種情緒被掏空的感覺,正是“過勞時代”的特性。英文中的Burnout(倦怠)也描述了這樣的現象,在工作中把自己燃燒殆盡,直至變成沒有情感的“行屍走肉”。
情緒衰竭,常常給我們一種“修得佛法”的錯覺——無悲無喜無夢無幻,無愛無恨四大皆空。然而,比起“超脫生死”,情緒衰竭的感覺更像是“生與死只有呼吸之隔”,既不能死去,也毫無生機。
在工作中把自己燃燒殆盡,直至變成沒有情感的“行屍走肉”。
偶爾在一個走神的瞬間,才會發現——“哦,我已經活了很久了”。
如果說打工人有情緒,也都是在表情包里。職場生活中,多半都是面無表情的撲克臉,會議上懶得發言,被批評懶得理論,就連接到裁員消息,也可能只是無奈一笑,打包走人。
“沒的感情的冷血殺手”大概就是對情緒衰竭最無奈的調侃。
“情緒管理”:
從自我保護到自我異化
情緒衰竭,離不開成功學、職場法則對我們的諄諄教導。
如果說打工人有情緒,也都是在表情包里。
還記得初入職場的“情緒控制論”嗎?“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告別學生時代,大概每個人都聽過這句瘋傳的人生感悟。不管你對這種傷感的美文摘抄有多不屑,但現實總會“教你做人”。
進入職場以後,高負荷的工作給了我們當頭棒喝。“996是福報,007是常態”成了老闆引以為傲的鼓動員工加班的手段。為了讓自己適應“白加黑”瘋狂的工作模式,為了避免面對趕不完的deadline空悲切,“情緒化”被釘上了“效率殺手”的恥辱柱。
戒掉情緒,是成年人職場生存法則第一課。
職場上,大家都是冷麵笑匠(deadpan)。
面對領導的無端指責,沒有底氣讓自己生氣反駁;面對甲方的無理取鬧,沒有理由惱羞成怒。因為生存法則是:老闆罵你是因為重用你,甲方虐你是因為他們是金主爸爸。
這些生存法則不斷合理化既有的權力機制,並將痛苦的矛頭指向了我們自己——“需要改變的,是自己的想法而非現實”,“情緒斷舍離,是通往成功最簡單的路”,“如果你處理不好自己的情緒,就是人格不夠成熟的表現”。
成功學一向擅於將社會矛盾嫁禍於個體。邏輯也十分簡單,如果認知世界、改變社會十分困難,那麼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進行自我改造,即便這種改造本身就是一種對自我的異化,即便自我異化後也可能是徒勞。
然而,情緒管理,在被“成功學”糊弄之前,是一個嚴肅的心理學概念,目的是幫助我們通過探索自我情緒,然後實現“駕馭情緒”。是一種實現高效生活和自我保護的方式。
職場心理學告訴我們,情緒來自內心,與外界無關。/圖書截屏
情緒管理的途徑多種多樣,諸如“調適、合理宣洩、積極防禦、理智控制、及時求助”,情緒管理的過程也是循序漸進的。
只是,理論是美好的,實操是殘酷的。
大部分人還沒來得及對“情緒管理”探究一二,便在道聽途說中開始稀里糊塗地實踐。沒有情緒理解和梳理,更沒有意義、激情的找尋,所謂的“管理情緒”就淪為了單向度的“壓抑情緒”。
我們妖魔化情緒,把情緒看作是洪水猛獸,每當情緒的潮水來臨,我們學會自我欺騙、屏蔽情緒。
電影《小丑》中,主角亞瑟(小丑)也是一個習慣屏蔽情緒的人。在接連失業後,亞瑟慘遭華爾街土豪毒打,情緒陷入低谷。亞瑟選擇鑽進家中的冰箱體驗極端寒冷,通過與外部世界隔絕,試圖自我“冷靜”,掩蓋深不見底的絕望。然而,緊接着劇情突然轉,小丑情緒爆發,進行無差別報復。
通過與外部世界隔絕,亞瑟試圖自我“冷靜”,掩蓋深不見底的絕望。 /《小丑》劇照
壓抑的本質是一種逃避,並不會真的讓我們獲得“平靜”。
當我們學會習慣性地切斷情緒,我們大概率活成了自己生活的“局外人”。通過演化出一套迴避的防禦機制,我們不僅和身邊的人產生距離,也把自己的經歷剝離——我們置身事外、冷眼旁觀,與記憶劃清界限。
在這種“去除情緒”的自我規訓下,我們對周遭的認知開始“抽象化”,世界失去了細節和溫度。
在情緒衰竭的徵兆中,有人將它總結為: “你感覺你脫離了現實,只能感覺到自己流逝,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沒法與任何事物建立聯繫。”這恰是原子化社會的一種通病,我們與一切事物的聯繫都十分脆弱,我們活成了孤島。
有人說“比起沉溺於悲傷,沒有情緒更讓我安心”。但這也意味着,被抽走的,不僅是失落和痛苦,還有快樂和意義。
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沒法與任何事物建立聯繫。/《迷失東京》
一旦成為生活的局外人,活着,就失去了參與感。生活的熱忱、投入的熱情都已消失不見—— “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去情緒化,就是一個人“去人格化”的過程,這種訓練讓我們演變成一架機器。但無論主動還是被逼無奈,我們都難以拒絕這種“自我異化”的過程。
是誰在偷走我們的情緒?
情緒背後的社會控制
無疑,“情緒表達自由”在今天是一種奢侈。情緒化,更是一種公認的不成熟、糟糕的性格特質。在宣揚“理性”的今天,我們相信“過多的情緒”只是一種庸人自擾的表現。
情緒從來都不是單一的個體心理現象。在社會學研究中,社會因素影響着情緒的形成和表達,同時也制約着我們對情緒的標定和詮釋。
曾軼可在剛剛發行的專輯《情緒禁區》中,聚焦了年輕人被規訓的情緒。專輯介紹寫道:“我們的情緒被放入一個個精美的罐子里,整齊排布,亦步亦趨,時刻被提醒、被規訓、被說服。”
就算在網上悲傷一把,也需要三思而後行。
殘留不剩的情緒也都是以匿名形式出現在各大網站上。前段時間被群嘲的“網抑雲”事件,足以看出大眾對年輕人悲傷情緒的刻薄和不屑。來自陌生頭像的深夜傷心留言,一律都被貼上了“無病呻吟”的標籤,就算在網上悲傷一把,也需要三思而後行。
傷春悲秋,彷彿是中國古代詩人才有的情緒權利。
馬克思曾經把工廠里的工人描述為“局部的人”,即為對人的異化。工人被束縛在分工體系上的一個固定位置,孤立、個體化的工作環境,讓他們疏離了自己的感官系統。只有這樣,流水線才能不出差錯地高效運轉。
孤立、個體化的工作環境,我們也疏離了自己的感官系統。/《摩登時代》劇照
無論是工業社會中標準化、理性化的科層制度,還是數據為王的算法時代,我們都跌進一個巨大的系統,變成了系統的“小小零件”,“人”的完整性和自主性不斷喪失。
我們“工具人”的屬性被日益強化,豐富的情緒顯得不合時宜。
而情緒也不再是一個“私有物品”,它也要接受資本和商業邏輯的控制。
資本的目的永遠都是為了提高利潤和效率,“一切都為效率服務”的法則,讓我們的情緒也要服從於效率。大眾心理學常常讓我們把情緒簡單地分為二元的“正面情緒”和“負面情緒”。積極的情緒被大肆鼓勵,消極的情緒讓我們避之不及。
假笑背後的“情緒勞動”。/FEM
在企業管理中,員工的負面情緒不利於高效工作,企業因此發明出一套激勵體系,讓大家保持積極的情緒狀態。
這種情緒控制通常來自於“你可以的”“你做得到”的雞血式鼓勵。
理想化的“超我”時刻勒令着我們真實的感受,讓我們到達“假興奮”的狀態。這種嚴苛的自我馴化最終剝奪了我們的感受能力,並讓情緒機制變得異常。
在正能量遍地開花的今天,沒有人能逃得過它的粗暴洗禮。
只是,在這種不允許悲傷、難過的社會環境中,情緒衰竭、精力榨乾是必然的後果。當“不悲不喜”“無所期待”和無邊的空虛感同步降臨,抑鬱症指日可待。
“生氣具有正向的心理和社會的功能,給人們力量去與不公平現象鬥爭。”/unsplash
這是不允許“負面情緒”社會裡的系統性暴力。
其實,合理的情緒宣洩不僅有助於個體的身體健康,一些所謂的負面情緒更是有助於社會進步。根據社會學家的研究,“生氣具有正向的心理和社會的功能,給人們力量去與不公平現象鬥爭”。
所以,比起用成功學要求年輕人的“控制好你的情緒”,我們更需要的是龍應台在80年代鼓勵大家的——“我受夠了,我很生氣”。
參考資料:
[1] 《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 大衛哈維
[2] 《當代教育與文化》| 情緒的社會學解讀
[3] 《倦怠社會》 | 韓炳哲
[4] 情緒熔斷:有一種崩潰叫悄無聲息 | 果殼網
[5] 困在系統的騎手背後,我們終於活成了工具人?| 新浪網
[6] 城市隱藏性「流行病」:Burnout | CUP
[7] 《6H4AS情緒管理方法》| 肖漢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