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桂枝,這日子沒法過了。"
父親站在院子里,望着天空說出這句話時,我從未想過姑姑會在那個寒冬的夜晚默默收拾行李離開。
那是1986年的冬天,我家住在東北一個小縣城的筒子樓里,兩間正房,一個小客廳兼飯廳,一個狹小的廚房,外加一個用磚頭圍起來的小院子,院子里堆着冬天的煤球和半人高的白菜窖。
父親在縣輕工廠當車間組長,每天回家身上帶着機油和汗水的氣味。
母親是縣第二小學的語文老師,總是抱着一摞作業本,戴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冬天臉上凍得通紅。
我是家裡唯一的孩子,那年剛上初中一年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比父親還大。
日子雖然不富裕,但在那個票證還未完全退出歷史舞台的年代,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姑姑桂枝比父親小五歲,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嫁到了縣城另一頭的建材廠家屬院。
說起姑姑的婚事,那時候也算是一樁體面的事情。
姜建設是縣建築公司的技術員,還是個技校畢業的"知識分子",家裡有一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每到周末,院子里的孩子們都擠在姜家看《西遊記》。
姑姑嫁過去的時候,用了四個大書包才裝完她的嫁妝,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父親和幾個叔叔用自行車馱着她的箱子,浩浩蕩蕩地穿過小縣城的街道,被街坊四鄰誇得合不攏嘴。
那年國慶節,窗外的樹葉剛開始泛黃,我正在屋裡寫作業,忽然聽見院門被推開的吱呀聲。
姑姑突然提着一個舊帆布包出現在我家門口,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桃子,眼角的淚痕都沒擦乾淨。
她對父親說:"大哥,我和姜建設離婚了,我想在你這兒住幾天。"
父親長嘆一口氣,手中的紅塔山幾乎要燃到手指才回過神來,讓姑姑進了門。
母親忙着給姑姑收拾出我的小屋,把我的書桌挪到客廳,讓她暫住。
我被安排和父母擠一間房,心裡雖然有些不情願,但看姑姑那副模樣,也不好說什麼。
起初,家裡人都尊重姑姑的選擇,沒人多問她為什麼離婚。
那時候,離婚在小縣城是件稀罕事,就像文革後期的喇叭褲一樣引人注目,鄰居們私下議論紛紛。
母親告訴我不要在外面亂說家裡的事,特別是關於姑姑的。
"人家已經夠難的了,咱們別再添亂。"母親一邊削土豆皮一邊壓低聲音對我說。
姑姑剛來那會兒,總是躲在屋裡哭。
晚上我去公共廁所,經過她房門,能聽見裡面壓抑的啜泣聲,像是被被子悶住了嗓子。
白天姑姑就幫着母親擇菜、洗衣服,倒也勤快,只是眼神總是木木的,像是丟了魂。
有一次我偷偷問母親:"姑姑為什麼離婚呀?"
母親嘆了口氣:"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
後來還是聽隔壁李奶奶說,姜建設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還是縣電影院放映室的,據說長得像是香港明星。
一周過去了,姑姑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
我的作業只能趴在床上寫,客廳的光線太暗,冬天來了,五點多天就黑了,煤油燈的光照得我頭暈。
一個月後的一天,父親下班回來,臉上帶着疲憊,但還是倒了杯熱水給姑姑,然後找她談了談。
"桂枝,要不你回娘家住段時間,或者找個單位上班,工廠宿舍條件雖然差點,但總歸是自己的地方。"父親的聲音很低,像是怕驚動了誰。
我躲在灶台後面,聽見姑姑哽咽着說:"我不想回去讓老娘操心,她身體不好,再等等吧,等我緩過這口氣。"
父親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畢竟是親妹妹,又是這種境況,也不好強硬趕人。
他又遞給姑姑一支煙(那時候女人抽煙雖然少見,但也不算罕事),兩人坐在昏暗的燈光下默默吸着,煙霧繚繞中姑姑的臉龐顯得格外憔悴。
慢慢地,我發現家裡的氛圍變了,像是結了一層薄冰的水面,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
夜裡常聽見父母在廚房低聲爭執。
母親的聲音雖輕,但語氣堅決:"她已經住了兩個月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等等吧,她現在心裡難受。"父親總是這樣回答,語氣裡帶着無奈和疲憊。
"老劉,咱們不是不幫她,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啊。"母親的聲音微微顫抖,"屋子本來就小,老四還在長身體的時候,擠一張床睡覺,你看他最近眼圈都黑了。上回老班來家訪,說他課堂上老打瞌睡,這不耽誤學習嗎?"
我確實睡得不好。
爸媽的鼾聲此起彼伏,加上每天上下學,功課繁重,我整個人都蔫了,像是窗台上缺水的文竹。
班主任周老師還專門把我留下來談話,問我家裡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欲言又止,最後只說自己最近睡眠不好。
三個月後的一個周末,清晨,我被父母的爭吵聲驚醒。
原來姑姑身上帶來的錢用完了,昨晚趁父親喝了點酒,開口借了五十塊錢。
那時候,五十塊可不是小數目,夠一個普通工人半個月的工資了。
"你就這麼給了?連張借條都不打?"母親的聲音帶着明顯的不滿。
"她是我妹妹,借個錢還要打借條?"父親有些惱怒。
"不是借條的事,是態度問題!她有考慮過咱們家的難處嗎?"
"行了行了,我的工資我做主。"父親煩躁地擺擺手。
母親一下子哭了:"你就知道心疼你妹妹,你妹妹比你老婆孩子都親是吧?"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了,只聽見母親低聲的抽泣。
日子一天天過去,姑姑在我家住下來的事實似乎已經被所有人默認了。
她幫着做家務,偶爾帶我出去玩,漸漸地我也習慣了她的存在。
但我能感覺到父母之間的氣氛越來越緊張,父親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候借口加班,其實是在廠里的休息室打牌消磨時間。
母親的臉色也越來越差,眼角的魚尾紋深了許多。
有一天,姑姑突然在吃晚飯時說:"大哥,我想去你們廠里上班。"
筷子停在半空中,父親驚訝地看着她:"你沒上過班,不會操作機器。"
"我可以學啊,做個普工有什麼難的,廠門口不是貼着招臨時工的通知嗎?"姑姑滿不在乎地說,彷彿她已經做好了當工人的準備。
那時候國企進人不容易,需要有指標,更別說臨時工了。
父親在廠里雖然是個小組長,但也沒什麼特權。
但經不住姑姑央求,父親還是去找了車間主任說情。
結果可想而知,碰了一鼻子灰。
那天晚上,父親回來,臉色很難看,像是被霜打過的茄子。
"桂枝,不行,廠里說今年名額滿了,明年再看看。"父親摘下帽子,有氣無力地說。
姑姑卻像聽不懂似的,只說下次再試試。
母親在一旁嘆氣,眼神里滿是無奈和隱忍。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已是深冬。
東北的冬天格外難熬,零下二十幾度的天氣里,家裡的煤球要省着用,水管經常凍住,早上起來要拿開水瓶燙水龍頭才能接到水。
我上學穿着父親用工廠發的棉襖改的棉衣,腳上蹬着擠腳的棉鞋,可還是凍得鼻涕掛到嘴邊。
回到家,家裡並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只有靠近煤爐的地方才有一點暖意。
但姑姑彷彿沒看見這些困難,依然每天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床,吃完飯就坐在爐子旁看小人書,完全沒有要改變現狀的意思。
"桂枝姐,你是不是也該考慮自己的將來了?"一天,拿着針線幫我們補衣服的隔壁王大娘試探着問。
王大娘是個熱心腸,平時沒少給我們家幫忙,春天腌酸菜,冬天蒸年糕,總會給我們送一份。
姑姑抬起頭,眼神不善:"大娘,您這是什麼意思?"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看你大哥家也不寬裕,你這樣一直住着也不是個事兒啊。"王大娘放下針線,"你也老大不小了,該重新找個婆家了。我侄子單位有個老實人,四十齣頭,媳婦去世好幾年了..."
姑姑臉一沉:"這是我哥家的事,不勞您操心。"
王大娘訕訕地走了,但這事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圈漣漪。
鄰居們開始議論紛紛,說我家養了個"閑人",有人甚至編排出姑姑和父親之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關係。
最惡毒的謠言傳到了母親耳朵里,她當場就哭了,扔下手中的掃帚衝進了卧室。
我放學回家,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那天下午,我在學校心不在焉,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時,連題目都沒聽清。
放學路上,同學們躲着我走,有人指着我的背影小聲說:"他家有個離了婚的姑姑,天天賴在他家不走,據說..."
我衝上去,二話不說就是一拳,結果被打得鼻青臉腫回家,校服上全是雪水和泥點子。
父親看到我這樣,臉色變得鐵青,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出了門。
我隱約猜到他去了哪裡。
果然,他是去找那些造謠的傢伙理論。
晚上回來時,他的手上有血跡,臉色卻輕鬆了許多。
他沒提這事,只是摸了摸我的頭:"兒子,別理那些人,他們嘴上沒把門的,咱不跟他們一般見識。"
一邊說,一邊把一個紙包塞給我:"嘗嘗,燈市街那個推車老頭賣的糖葫蘆,你小時候愛吃。"
那甜酸的味道一入口,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這些年,為了我的學習,家裡省吃儉用,連這樣簡單的小零食都成了奢侈品。
而姑姑來了之後,家裡的日子更加拮据,我已經一年多沒吃過糖葫蘆了。
"爸..."我鼻子一酸,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父親拍拍我的肩膀:"好好學習,別的不用管。"
那天晚上,我偷聽到父親和母親的對話。
"老劉,這日子沒法過了。"母親的聲音沙啞,想必是哭過,"你也看到了,桂枝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你再這樣縱容她,不僅害了她,也害了這個家。"
父親沉默了很久,才說:"她是我妹妹啊。"
"我知道她是你妹妹,可你也是老四的父親啊!"母親聲音哽咽,"你看看老四,學習成績都下滑了,今天還和同學打架。你知道他們怎麼說你妹妹的嗎?那些話...那些話...我都不敢重複..."
父親又沉默了。
我聽見他在廚房裡來回踱步的聲音,皮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吱吱作響,像是他糾結的心情。
第二天是星期六,姑姑又睡到很晚才起來。
外面下着大雪,窗戶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花,我用手哈氣,搓出一個小洞往外看,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
姑姑吃完早飯,想去隔壁小楊家看《西遊記》錄像,被父親叫住了。
"桂枝,咱們談談。"父親站在門口,難得嚴肅地說。
姑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警惕地看着父親:"大哥,有什麼好談的?"
"你已經在我家住了五個月了。"父親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怎麼,你嫌我礙事啊?"姑姑語氣一下子變得尖銳,像冬天的冷風。
"不是這個意思。"父親緩和了語氣,捻滅了手中的煙頭,"我是說,你總得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你才三十齣頭,大好年華,不能就這樣混日子啊。"
"我怎麼了?我不是每天幫着做家務嗎?"姑姑提高了嗓門,引得鄰居家的小狗都跟着叫了起來。
"桂枝,你明白我的意思。你得找個工作,自己養活自己。"父親搓着手,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繚繞。
姑姑的臉漲得通紅,像是煮熟的蝦子:"大哥,你是不是嫌我花你錢了?我這就把借你的錢還給你!"
她跑進屋裡翻箱倒櫃,拿出一個綉了梅花的布袋子,裡面裝着幾張皺巴巴的票子,"給,都給你!"
父親沒接那錢,搖搖頭:"桂枝,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嫌我在你家住得太久了是吧?"姑姑聲音顫抖,"我是你親妹妹啊!我離了婚,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你現在也要趕我走?"
姑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妝也花了,整張臉慘白中帶着幾分猙獰。
我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
父親和姑姑很少這樣爭執,更別說當著我和母親的面。
"沒人趕你走,但你總得有個打算。"父親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是一塊壓着的石頭。
姑姑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我懂了,是弟妹看我不順眼了是吧?"
"你別胡說!"父親罕見地提高了嗓門。
母親在一旁勸道:"桂枝,你別這樣。我們不是不讓你住,是希望你能自立起來啊。"
"你少假惺惺的!"姑姑指着母親的鼻子,"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巴不得我趕緊走!當初要不是你,我也不會嫁給姜建設那個沒良心的東西!"
"你!"母親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煞白。
父親"啪"地一拍桌子:"夠了!"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父親很少發火,這一吼把我們都鎮住了。
"桂枝,你冷靜點。"父親深吸一口氣,"沒人趕你走,但你總得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你看看咱家這條件,本來就拮据,你再這樣賴着不走,對誰都不好。"
姑姑抹着眼淚,聲音囁嚅:"大哥,我知道錯了。再給我點時間,我一定找工作,自己租房子。"
父親點點頭,事情似乎告一段落。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裡,姑姑的態度又變了。
她開始對母親冷嘲熱諷,見面就陰陽怪氣地說:"弟妹,今天做什麼好吃的啊?我這個外人就不挑了,有口熱乎的就行。"
她對我也視而不見,我問她話,她理都不理,好像我家欠她什麼似的。
那段時間,家裡的空氣越來越凝重,連吃飯都充滿了火藥味。
我看見母親偷偷哭過好幾次。
有一次,我推開廚房門,看見母親坐在小板凳上,一邊擇菜一邊抹眼淚。
我心疼地喊了一聲:"媽..."
母親趕緊擦乾眼淚,擠出笑容:"沒事,眼睛進沙子了。"
她瘦了好多,連做飯都沒力氣了,手一抖,差點把鹽罐子打翻。
父親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下班回來不說話,只顧着抽煙。
有時候他會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半夜不睡覺,仰頭看星星,直到手裡的煙頭燒到手指才回過神來。
我的學習成績直線下滑,從年級前十掉到了中游,老師找我談話,問我家裡是不是有什麼事,我只能低着頭不說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着,像是煮不開的粥,越來越稠,讓人透不過氣來。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那個寒冷的冬夜。
那天,氣溫驟降到了零下三十度,外面的雪下得很大,白茫茫的一片,連路燈都看不清了。
晚飯時,姑姑又和母親因為一點小事吵了起來。
不過是母親煮的蘿蔔白菜湯沒放姑姑喜歡的蔥花,姑姑就說母親是故意的,字字句句都是刺。
母親氣得摔碗走進了卧室:"我伺候不了這位大小姐了!"
父親沉默地吃完飯,站起來去院子里抽煙。
那天我去上廁所,經過院子時,看見父親的身影在雪中顯得格外孤單。
他的身上落滿了雪花,頭髮和眉毛都是白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仰頭望着天空,嘴裡吐出的煙和呼出的白氣混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臉。
突然,父親開口了,聲音在寂靜的雪夜裡格外清晰:"你走吧,桂枝,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不知道姑姑是否聽見了這句話。
當晚,家裡鴉雀無聲,各自回房睡覺。
我和父母擠在一張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第二天早上,天還蒙蒙亮,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
揉着眼睛爬起來,推開門一看,發現姑姑正拎着她來時的那個帆布包,輕手輕腳地往外走。
"姑姑,你去哪兒?"我迷迷糊糊地問。
姑姑回頭看了我一眼,眼中有複雜的情緒閃過:"老四,你回去睡吧,天還早。"
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脫口而出:"你要走了嗎?"
姑姑嘴角扯出一個苦笑:"是啊,該走了。"
"去哪兒啊?"
"去找自己的路。"姑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姑姑這些年糊塗了,以為靠着你爸就能過日子,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昨晚你爸那句話,算是點醒了我。"
說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摺疊得整整齊齊:"幫姑姑把這個給你爸。"
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輕聲說:"好好學習,別跟你姑姑學,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說完,她推開門,邁入茫茫白雪中,很快就消失在了晨霧裡。
等父母起床,我們驚訝地發現姑姑的房間空了,她的衣物都不見了,只留下那張紙條:"大哥,我走了,別找我。"
父親看了紙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肩上的重擔。
母親在一旁默默流淚,既是為姑姑擔憂,也為這場風波終於結束而釋然。
那之後,我們好久沒有姑姑的消息。
家裡的日子漸漸恢復了平靜,父母不再爭吵,我的學習成績也慢慢回升,到期末考試時重新回到了年級前十。
直到三個月後,春天的第一場雨過後,父親的一個同事說在鄰縣的紡織廠看見了姑姑,說她在那裡當了工人,還租了一間小屋子住。
聽到這個消息,父親的眼睛亮了亮,但什麼也沒說。
晚上,我看見他站在院子里,望着姑姑離開的方向,無聲地抽着煙,眼神中透着欣慰和釋然。
又過了半年,那時已是金秋十月,天高雲淡,樹葉漸黃。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做作業,忽然聽見院門被推開的吱呀聲。
抬頭一看,姑姑突然出現在門口,但她變了很多。
她的皮膚晒黑了,但紅光滿面,精神很好,頭髮剪短了,穿着一件簇新的藍色工裝,手裡提着一個大包裹。
"大哥在家嗎?"姑姑笑着問。
我趕緊叫父親。
父親從卧室出來,看到姑姑,愣了一下,然後臉上綻開了笑容:"桂枝,你來了。"
姑姑給父親帶了一條圍巾,給母親帶了一雙手套,還有我最愛吃的奶糖和麥芽糖。
"這是我第一個月工資買的,不值錢,但是我自己掙的。"姑姑臉上帶着驕傲的笑容。
吃晚飯時,姑姑滔滔不絕地講着她在紡織廠的工作和生活。
她現在是織布車間的普工,雖然是臨時工,但勤快肯干,車間主任已經表示年底可能會轉正。
"我住的地方雖然小,但是乾淨,自己的地方就是不一樣。"姑姑笑道,"我還養了兩盆弔蘭,綠油油的,看着就舒服。"
父母聽得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就沒斷過。
姑姑只待了一個下午就走了。
臨走前,她拉着父親的手說:"大哥,謝謝你。如果不是你那天晚上的那句話,我可能到現在還賴在你家不走,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被人瞧不起。現在好了,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地方,雖然辛苦點,但心裡踏實。"
父親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自己過得好就行。"
看着姑姑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有時候,愛一個人不是一味地包容和縱容,而是適時地推一把,讓她勇敢地面對生活的風雨。
就像我們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經歷了無數風霜雪雨,卻依然挺拔。
後來,姑姑在紡織廠認識了一個機修班的師傅,名叫張松林。
他比姑姑大五歲,是個老實巴交的山東漢子,媳婦三年前因病去世,留下一個上小學的兒子。
兩人慢慢接觸,彼此了解,竟然漸生情愫。
姑姑三十六歲那年,他們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在廠里的食堂辦的,只請了幾桌親友。
父親作為姑姑的長兄,主持了整個儀式。
在敬酒環節,姑姑特意來到父親面前,端着酒杯,深深鞠了一躬:"大哥,如果不是你當年的果斷,就不會有我今天的幸福。"
父親紅着眼圈,一口乾了那杯酒:"好好過日子,別再跟前夫一樣的人。"
姑姑點點頭,眼中滿是堅定:"放心吧,我現在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這些年來,每當春節,姑姑都會帶着她的新家人回來看望我們。
張松林是個手巧的人,每次來都幫父親修修這個,補補那個。
他的兒子小峰也和我處得不錯,雖然年齡差了好幾歲,但我們都喜歡下象棋,經常殺得難解難分。
看着姑姑和張叔其樂融融的樣子,我能感受到他們之間那種平凡而真摯的感情。
多年後,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臨行前,姑姑特意從鄰縣趕來送我。
她拉着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老四,記住你爸當年對我說的話:自己的路要自己走。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依賴別人,要學會獨立自強。"
我點點頭,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每當我回想起那段往事,總會想起父親在雪夜裡說的那句話。
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種深沉的愛。
正是那句看似絕情的話,讓姑姑重新振作起來,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我們的生活中,有時候最難的不是付出愛,而是用正確的方式去愛。
那個寒冬的夜晚,父親教會了我這個道理,這也成為我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人生路上,有些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依靠,而是那一聲驚醒的吶喊,讓我們從迷茫中蘇醒,勇敢地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