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做"靠山"
"辭了吧,你那個廠子。"
我放下手中那本油漬斑斑的賬本,抬頭看向剛下班的老劉。
他站在玄關處,臉上的疲憊還未散去,工裝褲上沾着機油的痕迹,手裡拎着那個用了八年的鋁飯盒。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他老了許多,額前的抬頭紋刻得更深了,眼角的皺紋像扇子一樣張開。
"月子里我需要人照顧,咱家也該有個頂樑柱了。"
窗外,九十年代末的長春,華燈初上,霓虹燈開始點亮城市的夜,樓下小販的吆喝聲隱約傳來。
"就這麼定了?"他沒有反駁,只是平靜地問,眼神里有一絲我讀不懂的複雜。
"我一年賺五十萬,你才五千六百,算算賬,誰該在家不言而喻。"
我的話像一把刀,乾脆利落地劃開了這個家庭長久以來心照不宣的平衡。
老劉沉默着脫下那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掛在門後的鉤子上,這個動作他已重複了十三年。
窗外,天空飄起了小雪,九十年代末的長春,寒風凜冽,街角的路燈在風中搖曳。
"行,我考慮考慮。"他最終只說了這麼一句。
當年,那是一九九五年,國企改革的浪潮席捲全國,我從服裝廠下崗後,不甘心做家庭主婦,拿着一萬兩千塊錢的積蓄和退休金闖進了服裝批發市場。
那時候的劉建國,我的丈夫,還是國企里的技術員,朝九晚五,日子過得安穩而平淡,每月工資卡上的數字像是一條永不改變的河流,緩慢而可預期地流淌。
我記得那個冬天,零下二十幾度的深夜,他騎着那輛永久牌自行車接我回家,耳朵凍得通紅,鼻尖掛着晶瑩的鼻涕,卻硬是不肯戴我給他買的棉帽,說是"大老爺們戴那玩意兒咋看"。
路過夜市時,他買了兩個烤紅薯,塞在懷裡給我取暖,外面裹着報紙,燙得他直吸氣,卻捨不得扔。
"慢慢來,總有出頭天。"他總這麼說,彷彿這句話是他的人生信條。
我們租住在郊區一個筒子樓里,夏天悶熱難耐,冬天北風呼嘯,牆皮一層層往下掉,可老劉從不抱怨,每到周末就拿着工具修修補補。
那時候,他總是用粗糙的大手輕撫我的臉,笑着說:"媳婦兒,咱不信這個邪,不服這個輸。"
那個"輸"字,他念得特別重,彷彿要把所有的不服氣都注入這個字里。
事業初見起色時,我們搬了新家,一個六十平米的兩居室,雖然簡陋,但至少是自己的。
隔壁的張嫂抱着孩子來串門,看見我忙着打電話訂貨,忍不住冷嘲熱諷:"瞧瞧,女強人了不起啊?你現在是風光,可女人太強勢,到時候人家嫌你不顧家,另尋新歡怎麼辦?"
老劉正好從廚房端水出來,聽見了,笑着回了一句:"她不強,我倆都得喝西北風,您說是不?再說,我老劉這輩子,認準了這一個,哪有什麼新不新歡的?"
張嫂被他嗆得說不出話,悻悻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在枕頭底下發現一個小紙條,上面寫着:"媳婦加油,我給你當後盾。"
那個"盾"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極了他的性格,不善言辭卻堅定不移。
直到去年,我的批發生意已經做到了整個東北三省,甚至擴展到了北京和上海。
朋友們都說我命好,找了個不跟媳婦爭的男人,在婆家也沒有太多紛爭,公公婆婆早早就去了南方跟小叔子住,不干涉我們的生活。
可我心裡清楚,是他甘當綠葉,是他在我創業最艱難的時候,默默地承擔起了更多的家務和責任。
懷孕後,我開始思考這個家的結構,五十萬對五千六,這個簡單的數學題,答案不言而喻。
市場上的競爭越來越激烈,我需要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打理生意,而不是窩在家裡照顧孩子。
"聽說馬廠長的媳婦又鬧離婚了。"一天晚飯時,老劉突然說,筷子輕輕點着碗沿。
"她?"我停下筷子,想起那個曾經在單位里風光無限的馬廠長,"典型的白眼狼,馬廠長為她辭了工作,開了個小飯館,天天圍着灶台轉,結果人家還嫌他沒本事,跟開寶馬的跑了。"
我切着盤子里的紅燒排骨,語氣里滿是不屑。
老劉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人還是得有自己的一技之長,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硬氣才是真的。"
我抬頭看他,他的眼睛裡閃爍着我讀不懂的光芒。
那件事後不久,一個周六的下午,我去商場採購新款樣品,遠遠地看見老劉和一個陌生女人站在路邊說話,女人情緒激動,手裡拿着一疊紙,不停地比划著什麼,老劉則耐心地聽着,不時點頭。
我心裡頓時翻江倒海,像是一條被丟在岸上的魚,呼吸困難。
當晚,我把晚飯猛地摔在桌上,碗沿崩了一個小口,像我此刻破碎的信任。
"那女人是誰?"我質問他,聲音裡帶着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他愣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解釋說:"那是廠里下崗的李師傅,家裡困難,孩子上學錢不夠,我介紹她去服裝區當裁縫,正給她講工序要求呢。"
我紅了眼眶,卻倔強地說:"你就知道管閑事!我的事業這麼忙,你就不能多為這個家着想嗎?"
"我不是一直在為這個家着想嗎?"老劉少有地提高了聲音,隨即又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算了,你說的對,我該為這個家做更多。"
就這樣,辭職的事情像一顆埋下的種子,在我們之間生根發芽,最終在一個平常的晚上定了下來。
我開始安排產後的事情,採購嬰兒用品,找月嫂,甚至計划著擴大生意的規模。
可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天有不測風雲,我的一個批發商突然跳票,資金鏈斷裂,一時間,幾十萬的貨款無法收回,倉庫里的存貨也因為款式老舊賣不動。
連日的奔波讓我身心俱疲,肚子也隱隱作痛。
那天回到家,已是深夜,家裡靜悄悄的,卻發現書房的燈亮着。
推門進去,老劉正伏案畫圖,桌上攤着幾十張服裝設計圖和結構分析,角落裡堆着各種面料樣品和時尚雜誌,還有幾本專業服裝設計的書籍,封面都有些翻舊了。
"你這是..."我驚訝地問,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他被我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合上筆記本,又像做了虧心事被抓住一樣,尷尬地笑了笑。
"你不是說庫存的款式老了賣不動嗎?我研究了一下,看看現在的年輕人喜歡什麼款式。"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我原來是設備工程師,對結構和材料還算懂一點,就想着能不能幫上忙。"
我拿起那些圖紙,簡潔的線條下是精準的尺寸標註,甚至連縫紉工藝和用料成本都考慮進去了。
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在默默關注着我的事業,只是從未張揚。
那一晚,我們聊了很久,他告訴我,其實這幾年,他一直在自學服裝設計和工藝,利用工程學的知識研究如何改良傳統款式,讓生產更高效,成本更低廉。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問他,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的。
"你那麼忙,我怕說了你也沒時間聽,"他笑着說,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再說了,萬一研究不成,豈不是白高興一場?"
那些設計圖後來真的派上了用場,我拿去給工廠試做了幾款,出乎意料地受到了年輕人的歡迎,一下子清空了大半個倉庫。
就這樣,他辭了職,開始全職研究服裝設計和市場趨勢,同時準備迎接新生命的到來。
可誰知,預產期前一周,我的主要供貨商突然因為行業洗牌,大幅提高了批發價,而下游的零售商卻因為市場疲軟,不願接受漲價。
那天,我在電話里和供貨商爭得面紅耳赤,肚子突然一陣劇痛,隨後就是一股熱流湧出。
醫生說,早產了,必須立刻手術。
手術前,老劉握着我的手,眼睛裡是我從未見過的慌亂和心疼。
"別怕,有我在。"他說,聲音裡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
術後的日子,他像陀螺一樣忙碌,照顧我,照顧孩子,還要應付我那一攤子亂麻般的生意。
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現他趴在嬰兒床旁的小桌子上睡著了,手裡還拿着圖紙和計算器,腳邊是幾大本賬簿和樣品。
月子里,我的生意反而走出了低谷,因為老劉設計的新款式在市場上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尤其是那種結合了傳統盤扣與現代剪裁的改良旗袍,供不應求。
"東北大花襖也能做時尚的?"批發商們都驚訝不已,紛紛加大了訂貨量。
我想起小時候奶奶穿的那種老式棉襖,厚重而不失溫暖,像極了老劉這個人。
產後的日子,他既當爸爸又當技術顧問,批發市場的人都知道了劉師傅的名號,都說他改良的版型比進口的還合身,而且更適合國人的體型。
"你老劉啊,是個寶貝疙瘩,"市場上的老王大姐拍着我的肩膀說,"咱東北女人有福氣,找個男人能一心撲在自家事業上,比找個整天混社會的強多了。"
我笑着點頭,心裡卻泛起一陣愧疚。
記得剛結婚那會兒,我還在服裝廠上班,他天天騎車接我,風雨無阻。
有一次大雪封路,他愣是從單位走了兩個小時,就為了給我送一件加絨的棉襖,說怕我冷。
那件棉襖我穿了很多年,直到面料都磨薄了,還捨不得扔,如今就掛在衣櫃最裡面,像一段塵封的回憶。
還有一次,我去南方進貨,遇上颱風,航班延誤了兩天,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打了無數個電話,最後在機場接我時,眼睛都紅了。
"媳婦兒,我差點以為失去你了。"他抱着我,聲音沙啞。
那一刻,我才明白,對他而言,我不只是妻子,更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等我完全恢復,重新回到工作崗位時,我們的生意已經轉型為設計定製類服裝,不再單純依靠批發量取勝,反而比從前更穩定,利潤也更可觀。
老劉給我們的品牌起名叫"北雪",說是取自東北的大雪紛飛,純凈而堅韌。
我問他為什麼不用我們的名字,他笑着說:"名字只是個符號,重要的是它代表的精神,就像咱們東北人,外表粗獷,內心細膩,經得起風雪的考驗。"
有一天,我翻開他的筆記本,發現裡面記滿了這些年我的隻言片語,甚至包括我隨口抱怨過的工作難題,旁邊都是他絞盡腦汁想出的解決方案。
那一頁頁密密麻麻的字跡,像是一部無聲的情書,講述着他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守護着我的夢想。
我忍不住落淚,想起了自己當初那句傲慢的話:"我一年賺五十萬,你才五千六百,算算賬,誰該在家不言而喻。"
如今回想起來,多麼可笑又可悲,把愛情和婚姻簡化成一道算術題。
這些年,他從不在外人面前邀功,總是說:"那是我媳婦的事業,我就打個下手。"
可市場上的人都知道,"北雪"的成功,一半靠的是我的市場敏銳,一半靠的是他的技術創新。
孩子三個月大時,我們全家去海邊度假,站在遼闊的大海前,老劉抱着孩子,對着夕陽出神。
"後悔辭職嗎?"我問,心裡有些忐忑。
"後悔什麼?"他轉過頭,眼裡映着落日的餘暉,"這世上的'靠山',從來都不是誰養誰那麼簡單。"
"那是什麼?"我好奇地問。
"是相互成就啊,"他笑着說,目光溫柔地看着懷中的孩子,"就像這大海和沙灘,誰也離不開誰,卻又各有各的精彩。"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靠近他,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就這樣,我們的生活一直延續到現在,孩子已經上小學了,"北雪"也已經成為了東北地區頗有名氣的服裝品牌。
每當有人問起我們的創業故事,我總是說,這是我和老劉的共同努力,缺了誰都不行。
而他則總是在一旁笑而不語,偶爾插一句:"那都是我媳婦的功勞,我就是個打雜的。"
說這話時,他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是陽光下綻放的花朵,溫暖而堅定。
如今的劉建國,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國企技術員,而是小有名氣的服裝設計師,他的設計融合了工程學原理和時尚元素,被業內人士稱為"工程師美學"。
而我,也不再是那個只看重金錢數字的年輕女人,學會了用心去衡量生活中真正的財富。
有時候,夜深人靜,我看着熟睡中的他,那張因操勞而略顯滄桑的臉龐,心中湧起無限感慨。
這個男人,用他的方式詮釋了什麼是真正的"靠山"——不是高高在上的依靠,而是並肩同行的夥伴;不是誰養誰的計算,而是彼此成就的信任。
窗外,新世紀的陽光正照進這座北方城市,照在我們共同建造的家上,溫暖而明亮。
人這一生啊,算來算去,最後才發現,那些無法計算的付出和情感,才是最珍貴的財富。
誰是誰的"靠山"?也許,我們都是彼此的"靠山",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支撐起這個名為"家"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