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光里的暖陽
"老徐,聽說了嗎?秀芬她...再婚了。"
這話如一記悶棍,砸得我眼前發黑。
十幾年的離婚光陰,我以為早已放下,可這一刻,心裡卻像被人掏空了一般。
我木訥地點點頭,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對方是市立醫院的大夫,家底殷實,聽說對秀芬和孩子都挺好。"前岳父的聲音在耳邊繼續回蕩,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那...挺好。"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轉身快步離開了。
回到家,我靠在沙發上,手邊的茶涼了又熱,熱了又涼。
屋角的老式收音機還是當年我和秀芬結婚時買的,暗紅色的木質外殼,已經褪色發舊,但我從沒捨得扔掉。
它是我和秀芬那段日子僅存的見證。
八十年代末,我和秀芬在紡織廠相識,那時她扎着兩條麻花辮,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
第一次見她,是在廠里的食堂。
她端着飯盤,不小心被人絆了一下,差點摔倒。
我下意識伸手扶住了她,卻不想碰翻了她手裡的飯盒。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連忙道歉,臉漲得通紅。
"沒事兒,反正今天的菜也不好吃。"她笑了笑,眼睛亮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落進了眼裡。
就這樣,我們認識了。
那時候廠里效益好,我們這些年輕人幹活有勁兒,下了班還能在廠門口的小廣場上跳交誼舞。
秀芬跳舞時總喜歡穿一條藍色的碎花裙子,在人群中特別顯眼。
"你跳舞咋像個木頭人似的?"秀芬經常這麼笑我,然後不由分說地拉着我的手,一二三,一二三,慢慢教我。
九十年代初我們結了婚,日子雖不富裕卻也踏實。
婚後,我們住進了單位分的一間小屋,二十多平米,家徒四壁,可在我們眼裡,卻是溫暖的港灣。
結婚那天,秀芬的陪嫁是一台縫紉機和一床紅色的棉被,被面上綉着喜鵲登枝,預示着我們的生活會像喜鵲一樣幸福歡樂。
那時候我們總想着法子省錢,買點便宜的白布,秀芬晚上加班回來,還要在縫紉機前忙活,給我做襯衫,給自己做裙子。
"咱們日子雖然清苦,但總會好起來的。"秀芬常這麼說,眼裡滿是對未來的期許。
我也是這麼想的。
當時我在廠里是技術骨幹,手腳麻利,點子多,車間主任常誇我是塊好料子。
"小徐啊,好好乾,將來提你當班長。"
聽到這話,我更是幹勁十足。
九三年,我們有了兒子小軍,生活更添了幾分甜蜜。
小軍剛出生那會兒,我晚上下了班,還要去醫院守着。
秀芬坐月子期間,我笨手笨腳地學着洗尿布、沖奶粉,雖然累卻甘之如飴。
"當爹的感覺咋樣?"秀芬看我手忙腳亂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來。
"說實話,有點懵。"我撓撓頭,"但挺好的,真的挺好。"
誰知九七年廠子改制,我被迫下崗。
那一年,全國很多國企都在改革,我們廠也不例外。
"徐師傅,不是我們不想留你,實在是上面有指標,你就先回家等消息吧。"車間主任拍着我的肩膀,眼神閃爍。
我知道,這是在委婉地告訴我,不會再有通知了。
我拎着裝了十幾年工作回憶的紙箱子,走出了工廠的大門。
大雨傾盆而下,彷彿在為我送行。
那段日子,我脾氣越來越大,秀芬說一句我頂十句,小兩口的日子越過越窄。
"你能不能找點事做?總這麼在家裡悶着,人都要廢了。"秀芬一邊疊着衣服,一邊勸我。
"找什麼工作?我都四十歲的人了,誰要?"我狠狠地灌了口酒,"你以為我不想找啊?"
"前面小區門口在招保安,要不你去看看?"
"保安?"我冷笑一聲,"我堂堂一個技術工人,去當保安?你是嫌我沒出息還是怎麼著?"
"我不是那個意思..."秀芬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秀芬總這麼問。
我不是不會,只是不願。
男人的自尊讓我無法低頭,像是喉嚨里卡了根魚刺,憋得慌卻又吐不出來。
失業後的日子,我開始借酒澆愁。
小軍那時才上小學三年級,正是需要父親關愛的時候,可我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暇顧及他的成長。
"爸,你能不能別喝酒了?"小軍怯生生地問我。
"滾一邊去!"我隨手將酒瓶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四處飛濺。
小軍被嚇得哇哇大哭,秀芬趕緊把他抱到一邊,眼中滿是失望和心疼。
2000年春,秀芬終於提出離婚。
那天,我們坐在民政局的長椅上,等着辦手續。
"真的非走到這一步不可嗎?"我問她,聲音低沉。
"徐海,我累了。"秀芬的眼圈紅紅的,"這些年,我不是沒有等你,可你把自己封閉起來,我怎麼都進不去。"
"我..."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為了小軍,我們好聚好散吧。"
就這樣,十年的婚姻畫上了句號。
我們的兒子小軍跟了她,我拎着行李去了郊區的平房,一住就是十幾年。
離婚後的日子,像是被抽走了靈魂,機械地過着。
白天,我在一家修車鋪當學徒,雖然起點低,但總算有了收入。
晚上回到寒酸的出租屋,四壁空蕩,只有那台收音機陪伴着我。
偶爾,我會打電話給小軍,可話到嘴邊,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爸,你什麼時候來看我?"小軍在電話那頭問。
"有空就去,最近挺忙的。"我隨口應付着,心裡卻是一陣酸楚。
那年冬天特別冷,北風呼嘯着刮過城市的每個角落。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秀芬撐着傘送小軍上學,母子倆在雨中緩慢前行,秀芬不停地替兒子攏着衣領。
我站在街對面,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樣不缺。
那一刻,我多想跑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傘,可雙腳卻像灌了鉛一般,邁不開步子。
"海子,咋站那兒發愣呢?"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回過神,原來是廠里的老同事王師傅。
"沒啥,路過。"我敷衍道。
"聽說你和秀芬離了?"王師傅拍拍我的肩膀,"日子過不下去了嗎?"
"說來話長。"我苦笑一聲。
"來來來,老哥請你喝酒,咱哥倆好好嘮嘮。"
在小酒館裡,我藉著酒勁,將這些年的苦悶一股腦兒倒了出來。
"海子啊,你這不是犯倔嘛!"王師傅搖搖頭,"咱爺們兒有啥想不開的,下崗了不丟人,丟人的是自己把自己打趴下。"
"可我..."
"你看我,不也下崗了嗎?現在不是照樣開了個小修理鋪,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王師傅拍了拍胸脯,"男人嘛,能頂住就行。"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我。
是啊,我這些年到底在鑽什麼牛角尖?
從那以後,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先是戒了酒,然後在王師傅的推薦下,進了他的修理鋪當幫手。
一個月、兩個月、半年...我的手藝漸漸熟練起來,也攢了些錢。
每到周末,我會給小軍買些學習用品,站在他學校門口遠遠地望着。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叫住了放學的小軍。
"爸?"小軍驚訝地看着我,眼中既有陌生又有親切。
"爸給你買了新書包,你看看喜歡嗎?"我有些緊張地遞過去。
小軍接過書包,眼睛亮了起來:"謝謝爸!"
那一刻,我感到一種久違的溫暖。
小軍高考那年,成績差了十分。
我接到秀芬的電話,聲音里透着疲憊:"小軍沒考上,你...能不能來一趟?"
掛了電話,我心裡百感交集。
小軍從小就聰明,讀書也用功,按理說高考不會有問題。
難道是因為我這個當父親的沒盡到責任,影響了他?
帶着愧疚和忐忑,我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到了我們曾經常去的老茶館。
那是我們戀愛時常去的地方,牆上掛着發黃的電影海報,桌上的茶碗厚重樸實。
推開門的一剎那,時光彷彿倒流,我又回到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小夥子。
秀芬已經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她的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她比從前瘦了,眼角多了幾道細紋,但眉宇間的堅韌從未改變。
"來啦。"她看見我,微微點頭示意。
"嗯。"我在她對面坐下,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小軍還好嗎?"
"心情不太好,把自己關在屋裡好幾天了。"秀芬嘆了口氣,"我怎麼勸都不聽。"
"要不...我去跟他談談?"我試探性地問。
秀芬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你願意?"
"當然,我是他爸爸。"
說這話時,我自己都覺得有些諷刺。
這些年,我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嗎?
"你過得還好嗎?"她問。
"挺好,修車廠的活不忙,養活自己夠了。"我端起茶碗,遮掩着微微顫抖的雙手。
窗外,梧桐葉子沙沙作響,像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生活從來不是非黑即白。
"當年...是我不好。"我終於說出了這句壓在心底多年的話,"我太鑽牛角尖了,把所有的挫折和不滿都發泄在你和小軍身上。"
秀芬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後輕輕點頭:"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各有各的不是。"
"我想去看看小軍,行嗎?"
"行,他今天在家。"
離開茶館,我們一前一後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
這條路,曾經我們手牽手走過無數次,如今卻保持着禮貌的距離。
"那個...聽說你再婚了?"我小心翼翼地問。
"嗯,去年的事了。"秀芬的聲音平靜,沒有波瀾。
"對方是?"
"市立醫院的張醫生,你可能不認識,當年小軍發高燒住院,是他救的。"
原來,她再婚的對象是當年小軍發高燒時搶救他的醫生。
這麼多年,命運以它特有的方式,編織着我們各自的故事。
"他...對你和小軍好嗎?"
"挺好的,是個負責任的人。"秀芬的聲音帶着一絲滿足,"小軍也很喜歡他。"
聽到這話,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既為她找到幸福而高興,又為自己的失去而惆悵。
"祝你幸福,真心的。"我輕聲說道。
秀芬停下腳步,轉身看着我,眼中有着複雜的情緒:"謝謝。"
走進熟悉的小區,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這裡承載了太多回憶,每一棵樹、每一個角落都在訴說著過去的點點滴滴。
秀芬家的房子還是原來那套,只是裝修得更加溫馨了。
推開門,一股淡淡的飯菜香撲面而來,讓我想起了從前的家。
"小軍,你爸來了。"秀芬朝裡屋喊道。
卧室門緩緩打開,小軍站在門口,比我記憶中的樣子高了許多,已經是個大小夥子了。
"爸..."他有些拘謹地叫了一聲。
我鼻子一酸,幾步上前,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對不起,爸這些年沒能好好陪你。"
小軍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後漸漸放鬆,輕輕回抱住我:"沒事,爸。"
那一刻,父子間多年的隔閡似乎被打破了一些。
我們坐在客廳里,聊起了小軍的高考和未來計劃。
"差了十分,挺可惜的。"小軍低着頭,聲音裡帶着挫敗。
"沒關係,明年再來。"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爸當年連大學是啥樣都不知道,你已經很厲害了。"
"可是...我怕辜負了媽媽的期望。"小軍偷瞄了秀芬一眼。
"傻孩子,"秀芬摸摸他的頭,"媽媽為你驕傲,不管你考沒考上。"
我們三個人,像是回到了從前的日子,只是多了些歲月的沉澱和理解。
臨走前,我對小軍說:"爸在修車鋪學了不少東西,你要是有興趣,周末可以來看看。"
小軍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嗎?"
"當然,爸等你。"
從那以後,每到周末,小軍就會來我的修車鋪,我教他修理自行車、電風扇、收音機,他學得很快,比我當年還要靈巧。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小軍的複習也漸入佳境。
這一年裡,我們父子的關係慢慢修復,曾經的隔閡被理解和包容所取代。
有一天,小軍突然問我:"爸,你後悔過嗎?"
"後悔什麼?"
"後悔...當初和媽媽離婚。"
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後悔過,但更多的是遺憾。"
"遺憾什麼?"
"遺憾沒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丈夫和父親。"我看著兒子漸漸長開的臉龐,"但現在想來,有些事情或許是註定的。媽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也有了更好的成長環境,這就夠了。"
小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爸,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們了。"
"傻孩子,爸爸怎麼會不愛你呢?"我揉揉他的頭髮,心中五味雜陳,"只是那時候爸爸自己都迷失了,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愛。"
一年後,小軍再次參加高考,成績比去年提高了五十多分,順利被省內一所重點大學錄取。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們三個人難得坐在一起吃飯,氣氛雖有些尷尬,但比起從前已經好太多。
小軍像個大人似的,談着他的理想和未來。
看着他,我忽然覺得自己這十幾年沒白活。
"爸,媽,謝謝你們。"小軍舉起杯子,眼中閃爍着淚光,"雖然你們不在一起了,但你們都是我最好的父母。"
我和秀芬相視一笑,舉杯相碰。
那一刻,過去的恩怨彷彿都煙消雲散了。
送小軍去大學的那天,我和秀芬一起去的車站。
"照顧好自己,有事就給家裡打電話。"秀芬不停地叮囑着,眼中含着淚水。
"知道了,媽。"小軍抱了抱她,又轉向我,"爸,你也要保重身體。"
"放心吧,你爸身體好着呢!"我拍拍胸脯,故作輕鬆地說,"好好學習,別辜負了這一年的努力。"
看着小軍的身影消失在車站的人流中,我和秀芬並肩站立,一時無言。
"謝謝你。"秀芬突然開口。
"謝我什麼?"
"謝謝你這一年來對小軍的陪伴和鼓勵。"她看着遠方,目光柔和,"他變了很多,更自信了。"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笑了笑,"倒是要謝謝你,把他培養得這麼好。"
秀芬轉頭看我,眼中有着欣慰:"我們都在努力做更好的自己,不是嗎?"
我點點頭,心中澎湃。
多少年了,我終於明白,愛一個人,不一定要擁有;放手,有時候反而是最深的牽掛。
如今,我在街頭開了家小修理鋪,每天修修自行車、縫縫衣服,倒也有滋有味。
退休的老工人時常來我的鋪子坐坐,聊聊過去的日子,回憶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
有時候,秀芬會帶着自製的點心來看我,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聊聊小軍在大學的近況。
"小軍說他寒假想跟你學修理,給他準備點兒活計。"秀芬笑着說。
"那敢情好,正好鋪子里最近忙不過來。"我接過她遞來的點心,心中泛起溫暖。
有時想起秀芬,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種淡淡的懷念,就像老照片上泛黃的時光,雖已遠去,卻留下了溫暖的痕迹。
生活,就是這麼回事。
放下的不只是執念,還有那些不肯低頭的倔強。
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我開始學着善待自己,也學着理解他人。
每當夜深人靜,我會拿出那台舊收音機,聽着曾經我們一起聽過的歌曲,彷彿回到了那個簡單而溫馨的年代。
舊時光終會遠去,但總有暖陽留在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