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誠信
"王師傅,您就別瞞我了,我昨天在國貿商場都看見嫂子了..."話還沒說完,劉桂芝臉色煞白,慌忙將手中的搪瓷缸放在八仙桌上,塞給我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
"建明,有啥話咱屋裡說。"
我叫周建明,九四年從河北師範大學計算機系畢業後,懷揣着闖蕩北京的夢想,留在這座城市。
那會兒改制大潮剛起,"下海"成了時髦詞兒,可我沒那膽量,只在中關村一家小電腦公司當了個技術員。
工資不高,每月四百出頭,除去吃飯坐車,所剩無幾,連買件像樣的外套都要思量再三。
北京的房價已經開始躥升,我哪裡買得起房,只能在王師傅家租了間隔斷房,一個月一百八,除了張單人床,就只能放下一張小桌子和一把椅子。
王建國是北京第二機床廠的老工人,九三年廠里不景氣,成了最早一批下崗工人。
他靠在小區門口擺個修車攤和出租房子維持生計,人憨厚老實,說話慢聲細語,有時給我修自行車連工錢都不收。
他媳婦劉桂芝在西單百貨公司當售貨員,精明能幹,家裡大小事都由她拿主意。
夫妻倆有個獨生女兒王丹,在東北上大學,家裡處處透着節省勁兒,就為了供閨女上學。
隔壁住着李師傅一家,也是王師傅廠里的老同事,兩家常來常往,幾乎無話不談。
昨天傍晚,我騎着二八大杠去國貿商場配電腦配件,那兒的東西比中關村便宜些。
推開沉重的玻璃門,迎面撲來一股暖氣混合著香水的味道,和外面寒冷的北風形成鮮明對比。
商場里人不多,大多是些穿着考究的外企白領和機關幹部模樣的人。
我無意中瞥見熟悉的身影——劉桂芝正在一個皮具櫃檯前,手裡拿着一個棕色真皮公文包,正仔細端詳。
櫃檯上的價簽清清楚楚——798元,這可是我兩個月的房租啊!
這一幕本不該引起我的注意,可就在前天晚上,王師傅剛因為修車收入少,被劉桂芝訓得抬不起頭。
"你說你,都五十的人了,一天忙活到晚,才賺幾個錢?老劉家兒子都買彩電了,咱家連冰箱都沒添置!"劉桂芝坐在沙發上數落着,"再這樣下去,丹丹大學學費都成問題,咱們這個家還怎麼過?"
王師傅只是默默點頭,粗糙的手指不停地擺弄着煙袋鍋子,眼睛裡滿是無奈。
看到這一幕,我悄悄退了出來,沒敢打招呼,心裡直犯嘀咕。
今天一大早,劉桂芝敲開我的房門,臉上堆着笑:"建明啊,昨晚睡得好嗎?我熬了小米粥,還有我自己腌的鹹鴨蛋,你快來吃吧。"
這份熱情來得突然,我有些受寵若驚,不過還是跟着她進了廚房。
米粥確實熬得好,綿軟香甜,鹹鴨蛋蛋黃油亮流油,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心想這段日子怎麼突然改善伙食了。
"建明啊,你是個明白人。"劉桂芝見四下無人,突然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我昨天好像看見你了,那個...你別和王建國提這事,我給你三個好處。"
她伸出短粗的手指,一本正經地數着:"一是從下月起房租少收你五十;二是介紹你去我表弟的電腦公司,工資比現在高一倍;三是給你介紹個對象,就是我侄女,今年大專畢業,模樣俊俏,在郵局工作,鐵飯碗!"
我嘴裡的粥差點噴出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嫂子,這不太好吧..."我支支吾吾地說。
"有啥不好的,你看你租我家這麼久,就跟自家人一樣。"劉桂芝揮揮手,"再說了,這些事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你就當沒看見,咱們還像以前一樣處,成不?"
我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百味雜陳。
減房租對我這個月光族確實誘人,每月能多攢五十塊,一年就是六百,夠買台收錄機了;更好的工作更是我朝思暮想的,現在公司老闆總是拖欠工資,讓我這個底層技術員很是為難;至於對象,這在北漂青年中更是稀缺資源,我這大齡未婚青年,父母催得緊,要是能處個對象帶回老家,那臉上倍兒有光。
可是,看着劉桂芝躲閃的眼神,我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
"你再考慮考慮,別急着回答。"劉桂芝見我猶豫,拍拍我的肩膀,轉身出了廚房。
那天下午,我魂不守舍地在公司調試程序,心裡七上八下,老想着劉桂芝的提議。
"小周,這個月工資可能還要再緩幾天。"老闆探頭進來,一臉歉意,"市場不景氣,客戶那邊賬還沒結呢。"
又是這樣,我苦笑着點點頭,心裡更不是滋味了。
傍晚回到住處,路過院子里的水龍頭時,看見王師傅正在洗手,滿手的油污怎麼也洗不幹凈。
"師傅,修車辛苦了。"我有些不自在地打招呼。
"不辛苦,不辛苦。"王師傅笑呵呵地說,"今天生意不錯,修了七八輛車,賺了二十多塊錢。"
他那單純的喜悅刺痛了我的心,二十多塊錢,在國貿連個領帶都買不起。
晚飯後,王師傅在院子里又修了最後一輛鄰居家的自行車,這次沒收錢,只是讓對方改天幫着通通下水道。
他滿手油污地回來,劉桂芝遞給他熱毛巾,兩人在昏黃的燈光下絮絮低語。
忽然,他們的聲音高了起來,似乎在爭執什麼。
"錢呢?我昨天放在抽屜里的兩百塊錢哪去了?"王師傅的聲音難得地嚴厲起來。
"什麼錢?我沒看見啊!"劉桂芝的聲音有些顫抖。
"那是給丹丹寄學費的,還差這兩百,你別瞞我!"王師傅的聲音更大了。
坐在一旁的我如坐針氈,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最終,劉桂芝支支吾吾地承認拿了錢,說是借給她弟弟周轉,過兩天就還,王師傅無奈地嘆了口氣,房間里陷入了沉默。
晚上十一點,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屋外偶爾傳來汽車喇叭聲和遠處的火車汽笛聲,北京的夜從不真正安靜。
腦海中浮現出父親渾厚的聲音,臨行前,他拉着我的手說:"建明,出門在外,記住做人要誠實守信,寧可睡得晚,不可做得虧。"
想到這,我心中有了決斷。
是啊,少收五十塊錢的房租很誘人,更好的工作前途也很誘人,介紹對象更是誘人,但這些都建立在欺騙之上,我如何心安理得?
第二天一早,我等在院子里,看見王師傅推着自行車準備出門修車,我鼓足勇氣走上前去。
"師傅,有件事我得跟您說。"我深吸一口氣。
"啥事啊,建明?"王師傅停下腳步,一臉疑惑。
我把在國貿商場看到的一五一十地說了,話音剛落,背後傳來盆子落地的聲音,轉身一看,劉桂芝正站在門口,臉色鐵青。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對你那麼好,你就這麼對我?"她氣得渾身發抖。
我低着頭,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嫂子,對不起,我不能昧着良心做事。"
出乎意料的是,王師傅並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桂芝,你別怪建明,他是個誠實的孩子。"
他轉向我,語氣溫和:"建明,其實我早知道她攢錢給我買生日禮物的事,前天小李媳婦都跟我說了。我這不是裝糊塗,想給她個驚喜嗎?"
劉桂芝愣住了,繼而紅了臉:"死老王,你還會演戲了?那你昨晚問我要錢幹啥?"
"我是真不知道你拿了那兩百塊啊。"王師傅撓撓頭,"原來你拿去買禮物了?"
"我...我攢了半年工資,想給你買個像樣的皮包,讓你和客戶談生意有面子。"劉桂芝的聲音忽然柔和下來,"你整天背個破布包,多寒磣啊。那兩百是我最後湊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一時哭笑不得。
王師傅走過去摟住了劉桂芝的肩膀:"你呀,何必呢,咱家日子緊巴巴的,我背什麼包都無所謂。"
"你懂什麼!"劉桂芝推開他,"我就是想讓你...讓你有點出息的樣子。"
說著,她的眼眶紅了。
王師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那要不...你把包退了吧,咱們先把丹丹的學費寄過去。"
"不用退了。"劉桂芝擦擦眼睛,"我弟弟昨晚說今天一早把錢送來。我這不正要告訴你嘛。"
說著,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兩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塞進王師傅手裡。
我站在一旁,看着這對夫妻,突然覺得他們之間有一種我不曾理解的深厚感情。
王師傅轉過身,拍拍我的肩膀:"建明是個誠實孩子,我就喜歡這樣的年輕人。對了,老李廠子最近改製做電腦配件,正缺技術員,我去給你美言幾句?"
劉桂芝也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才是氣話,你別往心裡去。我侄女下周真要回北京,要不你們年輕人見見?反正又不強制處對象。"
"就是,年輕人多認識認識,沒壞處。"王師傅笑眯眯地附和。
我點點頭,心中釋然。這場風波雖然讓我尷尬,但也讓我見識了生活的溫情一面。
那天晚上,王師傅破天荒地買了兩瓶燕京啤酒,招呼我和他一起喝。
"建明啊,你小子實誠,以後有出息。"他喝得臉紅紅的,說話有點大舌頭,"我和你嫂子這些年,就是靠着實誠過日子。"
我好奇地問:"師傅,您和嫂子認識多久了?"
"三十年了。"王師傅眼睛一亮,彷彿回到了年輕時候,"那會兒我在廠里當鉗工,她在食堂賣飯,我每次去她都多給我打一勺肉。"
"那您知道她喜歡您?"
"哪能啊,我那會兒憨得很,直到有一天,她偷偷塞給我一張電影票,說她有一張多的,問我要不要。"王師傅呵呵笑着,"結果到了電影院,只有她一個人,我才知道上了當。"
"後來呢?"我被勾起了好奇心。
"後來啊,我倆就看了場《祝福》,她看哭了,我就把手帕給她,從那以後就慢慢處對象了。"王師傅的眼神飄向遠方,"她心裡有我,我心裡有她,這麼多年,吵吵鬧鬧,可從沒想過離開對方。"
劉桂芝在廚房裡忙活,聽到這話,揚聲道:"死老王,喝多了就胡說八道,誰稀罕你啊!"
話雖這麼說,但她臉上帶着幸福的微笑。
夜深了,我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想起老家的父母。
父親是鄉村教師,母親是生產隊會計,他們之間也有這種默契吧?雖然生活清苦,但彼此扶持,相濡以沫。
一周後,劉桂芝真的帶來了她侄女小芳,瘦瘦小小的姑娘,戴着一副圓框眼鏡,說話輕聲細語。
我們在附近的小公園散步,聊了些家常,雖然沒有電光火石的感覺,但也算聊得來。
臨別時,小芳羞澀地說:"下次,我請你看《霸王別姬》,聽說很好看。"
"好啊。"我點點頭,心想這或許是一個新的開始。
第二天,王師傅果然帶我去了李師傅的廠子,現在改名叫"華通電腦配件廠",雖然規模不大,但設備齊全,工人們忙得熱火朝天。
李廠長熱情地接待了我,看了我的畢業證和工作經歷,當場拍板:"小周,你要是願意來,月薪六百,每月全勤獎五十,年底雙薪,包食宿。"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比我現在的待遇好太多了!
當天晚上,我就寫了辭職信,準備月底前交給現在的老闆。
回到住處,王師傅和劉桂芝正坐在院子里乘涼,看見我滿臉笑容,他們似乎也猜到了結果。
"建明,怎麼樣?"王師傅問道。
"李廠長說我可以去上班,條件比現在好多了!"我興奮地說,"多謝師傅引薦。"
王師傅擺擺手:"你這娃子,跟我還客氣啥,都是自己本事。"
劉桂芝笑着說:"來,嘗嘗我做的冰糖葫蘆,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
她遞給我一串山楂冰糖葫蘆,紅彤彤的山楂裹着晶瑩的糖衣,咬一口又酸又甜,瞬間驅散了夏夜的悶熱。
"對了,建明,我和你師傅商量過了,"劉桂芝突然正色道,"從下個月起,你的房租減到一百五,水電費我們包了。"
我連忙擺手:"嫂子,這不合適,我馬上就要加薪了,哪能再讓你們吃虧。"
"不是因為那事。"王師傅接過話茬,"是因為丹丹放暑假要回來,我們想把她那屋騰出來,你現在住的隔斷可能會有些吵。這是我們的補償。"
原來如此,我這才放下心來,點頭應允。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在新廠子幹得順風順水,小芳也成了我的女朋友,周末常一起去看電影或在後海划船。
王師傅的修車生意越來越好,蓋了個小棚子,還添置了氣筒和工具箱,成了小區里的"自行車醫院"。
劉桂芝也升職為售貨組長,每天笑容滿面地上下班,王丹的大學生活也過得充實,寒暑假回來總帶着各種新鮮事兒。
一轉眼,三年過去了。
九七年的一天,王師傅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邊:"建明,有個事跟你商量。"
"師傅,您說。"我好奇地問。
"是這樣,劉桂芝五十大壽,我想給她個驚喜,買了對金耳環,你幫我保密成不?"王師傅眨眨眼。
我啞然失笑,拍着胸脯答應下來。
兩天後,是劉桂芝的生日,王師傅破天荒地買了蛋糕,還用顫抖的手寫了"桂芝生日快樂"幾個大字。
劉桂芝驚喜得合不攏嘴,更別提收到金耳環時那驚訝的表情了。
"老王,你這些年存私房錢了?"她打趣道。
"那是,不然你老拿我工資,我哪有錢給你買禮物?"王師傅得意地說。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們你來我往的打趣,心中滿是溫暖。
如今,我已經在李廠長的公司當了技術主管,小芳也成了郵局的業務骨幹,我們的婚期定在年底。
王師傅和劉桂芝就像我在北京的父母,給了我家的溫暖和人生的智慧。
回想當初那個國貿商場的偶遇,如果我選擇了沉默,或許會得到一時的便利,但會失去這份真誠相待的情誼。
屋檐下的誠信,讓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也讓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歸屬。
北京的秋天格外清爽,天安門廣場上的旗幟迎風飄揚,彷彿父親在遠方對我欣慰的目光。
年少時他常教導我:"誠信如金,失去難尋。"如今,我終於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的分量。
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年代,物質條件或許有限,但人與人之間的真誠卻是最珍貴的財富。
屋檐下的故事還在繼續,而我,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