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爺,我想讓您收養我。"
1991年的一個清晨,徐阿姨站在我面前,聲音輕但堅定。我端着搪瓷茶杯的手頓了一下,老花鏡後的眼睛眨了眨,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什麼。
晨光透過磨砂玻璃窗,照在鐵皮水壺上反射出柔和的光,屋裡瀰漫著小米粥的香氣。
我叫李建國,今年六十五歲,是一名退休的中學物理老師。妻子走得早,兒子在外地成家立業,我一個人住在這座老舊的筒子樓里,東西兩側的鄰居隔着薄薄的牆,連咳嗽聲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三個月前,腿上的老毛病又犯了,兒子托單位關係給我請了保姆徐阿姨。她四十八歲,是從河南農村來的,手腳麻利,做的飯菜合我的口味,尤其是那道酸菜燉排骨,連隔壁王大爺都饞得不行。
"李大爺,我想讓您收養我。不是真的領養,就是…認個乾親。您當我乾爹,我當您閨女。"徐阿姨站在那兒,雙手不停地搓着圍裙角,眼睛卻直直地看着我。
我放下粥碗,笑出了聲:"徐阿姨,您這是從哪本電視劇里學來的橋段啊?咱倆誰大誰小啊?"
徐阿姨臉一紅,卻沒退縮:"我知道聽着怪,可我是認真的。"
她在我對面坐下,雙手握着搪瓷茶杯,講起了自己的苦衷。村裡人笑話她,四十八歲了還沒過上好日子,連個依靠都沒有。
如今出來給人當保姆,更是矮人一截。如果能認個有身份、有學問的乾爹,至少回老家時能挺直腰板。
"我伺候您,比伺候親爹還上心。您瞧,就當我是收了乾女兒,以後有人照顧您。"徐阿姨一臉期待,彷彿我一點頭,她就能立刻磕頭拜把子似的。
我皺起眉頭,不知該如何回應。六十五歲的人了,突然被一個四十八歲的婦女要求認乾親,這事擱誰身上都得愣神。
"這事兒吧,容我考慮考慮。別著急。"我只能這樣敷衍。
那天之後,我開始留心觀察徐阿姨。她總是天不亮就起床,摸黑在煤球爐上開始準備早飯,然後打掃房間,洗衣服。
那雙手上的老繭厚得能和我這個幹了一輩子粉筆的老教師相比,走路時右腿有點跛,據說是年輕時在生產隊幹活摔傷的。
"徐阿姨,您別總是這麼早起。"一天我看她五點多就在廚房忙活,不由得勸道。
"習慣了,睡不着。"徐阿姨邊切菜邊說,"在家那會兒,天不亮就得下地幹活。"
我從抽屜里翻出徐阿姨的資料。她來自河南農村,丈夫早年得了肺病去世,留下她和當時還在上初中的兒子。
靠着縫縫補補、養雞摘棉花,她硬是把兒子供到了大學。兒子畢業後在深圳一家外企上班,娶了當地姑娘,一年難得回家一次。
原本徐阿姨想跟著兒子去深圳,卻被兒媳找了一堆理由擋了回來。我在電話簿上找到了她兒子的號碼,好奇心驅使我撥了過去。
"喂,是徐鴻嗎?我是你媽現在工作的李老師。"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隨後響起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
"李老師您好,我媽在您那兒工作,有什麼問題嗎?"
我和他聊了幾句,感覺是個不錯的年輕人,言語中對母親確有感激之情。但當我提起請他母親去深圳小住時,他的語氣明顯變得為難。
"李老師,不是我不想接媽過來,實在是深圳房子太小,而且媽農村習慣了,這邊她住不慣的。"
放下電話,我對徐阿姨的處境有了更深的理解。骨肉親情卻隔着千山萬水,甚至不及我這個才相處三個月的僱主。
一天晚上,徐阿姨洗完碗,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對面:"李大爺,您考慮得怎麼樣了?"
屋外電線杆上的廣播喇叭正在播放《夜來香》,整條街的窗戶大多亮着暖黃色的燈光。我放下正在看的《參考消息》,摘下老花鏡:"徐阿姨,您真想認我這個乾爹?"
她點點頭,眼裡有期待,也有忐忑。
"可我什麼也給不了您啊。我就是個普通退休教師,每月那點工資還不夠買幾斤肉的。認我做乾爹,對您有什麼好處呢?"
"不是為了好處。"徐阿姨坐在沙發另一頭,右手不自覺地搓着左手食指上的老繭,"李大爺,您這人好,明事理,有文化。我看人不會錯。"
她嘆了口氣,眼神暗了下去:"我這輩子沒念過幾天書,上回村裡評選勞模,讓我上台講話,我緊張得連自己名字都差點說不清。"
"村支書說,咱們農村人就該認命,別想那麼多。可我不服氣啊,我也想見見世面,也想說幾句像樣的話。"
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她也是鄉下人,一輩子沒離開過那個小山村,種地養豬拉扯我們兄弟幾個。
臨終前,她拉着我的手說:"國子,媽不識字,沒給你念過一首童謠,沒教過你一個字,可媽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把你送進了學堂。"
在那個年代,讀書是唯一翻身的出路。父母省吃儉用,就為了我能多讀幾年書。如今我雖然不算多有成就,但也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培養了幾屆學生,算是對得起父母的期望。
徐阿姨與我母親有幾分相似,都是那種樸實、勤勞的農村婦女,眼中藏着對知識的渴望和對命運的不甘。
"李大爺,您別有壓力。"見我不說話,徐阿姨有些着急,"就是個稱呼,不會給您添麻煩的。我還是按月拿工錢,該幹啥幹啥。"
"徐阿姨,我不是擔心麻煩。"我看着牆上那張發黃的全家福,妻子抱着剛上小學的兒子,我站在一旁,背景是單位發的老榆木傢具,"只是這認乾親,總得有個儀式什麼的吧?"
徐阿姨的眼睛亮了起來:"不用太複雜,就咱倆,買點紙,點支蠟燭就行。農村都這麼認親的。"
我哭笑不得。我這個從小接受科學教育的人,哪有什麼燒香點蠟的習慣?每年清明節,我都是帶着一束菊花去公墓看望妻子,從不搞那些迷信活動。
"這樣吧,我們不搞那些形式主義。您想認我做乾爹,我也不反對。但咱們得講明白,這只是個稱呼,不涉及財產關係。"
徐阿姨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沒那個心思。"
"還有,您得答應我一件事。"
"您說。"
"您得跟我學點東西。識字也好,唱歌也行,總之不能白認這個乾爹。"
徐阿姨愣了一下,隨即眼眶紅了:"李大爺,您真是個好人啊。"
就這樣,我莫名其妙地多了個"乾女兒"。起初我還不太習慣,徐阿姨叫我一聲"乾爹",我總是愣一下才反應過來。
後來我發現,她只在屋裡沒外人時這麼叫。出門買菜、串門子,她還是規規矩矩地稱呼我"李大爺",生怕讓人看出什麼端倪。
奇怪的是,自從這層關係確立後,我們之間似乎多了幾分親近。她會在晚飯後坐下來,聽我講一些過去的事情。
我也願意分享自己的經歷,從文革期間學校停課我在家自學物理,到後來恢復高考我拿到大學通知書時全家人的喜悅;從和妻子在教工宿舍度過的清貧歲月,到為兒子攢錢買第一台黑白電視的欣慰。
有一次,我正在陽台晾衣服,忽然聽見屋裡傳來斷斷續續的讀書聲。循聲過去,發現徐阿姨正對著兒子小學時的語文課本,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
"春-天-來-了,小-草-綠-了…"她念得磕磕絆絆,像是剛學說話的孩子。
見我進來,她趕緊合上書,臉漲得通紅:"我、我就是隨便看看。"
"念得不錯。"我笑着說,"就是這個'綠'字,念'lǜ',不是'lǔ'。"
徐阿姨不好意思地笑了:"乾爹,我想學認字。您能教我嗎?"
這個請求比認乾親還讓我意外。一個四十八歲的農村婦女,竟然想從頭學習認字寫字。但隨即,一種久違的熱情湧上心頭。
退休後,我一直覺得少了點什麼,原來是教書育人的那種成就感啊。
"當然可以。"我爽快地答應了,從書架上取下幾本舊課本和字帖,"從今天起,每天晚上都抽出一個小時來學習。"
從那天起,我們的晚飯時間提前了。吃完飯,洗好碗,我就拿出準備好的教材,像模像樣地給徐阿姨上課。
一開始教簡單的漢字,從"人"、"口"、"日"、"月"這些基礎的部首開始,慢慢過渡到組合字。徐阿姨學得很認真,每個字都要寫好幾遍,直到我滿意為止。
"徐"字是這樣寫的,左邊一個"彳",表示行走,右邊一個"余",合起來就是"徐"。"徐徐"是形容慢慢行走的樣子。
徐阿姨聽得入神,然後認真地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自己的姓。那個方格本子很快就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有些歪歪扭扭,但能看出是用心寫的。
"我還不知道徐阿姨的全名呢。"我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徐秀蘭。"她有些害羞地說,"爹娘希望我像蘭花一樣端莊秀氣,可我這輩子哪有時間端莊啊,地里幹活,太陽底下一曬,皮膚黑得跟鍋底似的。"
"秀蘭,很好的名字。"我點點頭,"那我以後就叫您秀蘭吧。反正咱們認了乾親,這稱呼也該改改了。"
秀蘭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那一刻,她真有幾分"秀氣"的模樣,讓我想起了已故的妻子。她和秀蘭一樣,都是那種樸實無華卻又溫暖人心的女性。
"乾爹,您說得真好聽,像念鍋碗瓢盆,也能念出花來。"秀蘭由衷地稱讚道。
隨着識字量的增加,秀蘭對各種知識越來越好奇。每當我講到她不了解的知識點,她都會追問不休。
"乾爹,報紙上說要南巡講話,啥是南巡啊?"
"乾爹,單位里發的福利券能換多少東西啊?"
"乾爹,電視里說深圳建高樓,那樓有多高啊?"
這些問題有的我能回答,有的我也說不清楚。但秀蘭那股子求知的勁頭,讓我想起了當年教學時那些勤學好問的學生。
為了不辜負秀蘭的期待,我常常翻出塵封已久的教科書和資料,甚至專門訂了份《參考消息》和《科技日報》,重新複習那些知識。
春天到了,我和秀蘭一起去卧龍公園看花。櫻花開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像雪片般飄落。秀蘭第一次見到這場景,驚得說不出話來。
"乾爹,太美了。我在村裡只見過桃花、梨花,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花。"
我給她講解櫻花的品種、習性,她聽得入神,還拿出小本子記下來。路過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大概是覺得我們這對"父女"有些特別吧。
晚上回到家,秀蘭突然說:"乾爹,我想寄明信片回老家。"
"寄什麼明信片?"
"櫻花的。我想讓村裡人知道,我在城裡過得好着呢,還學會了認字呢。"秀蘭笑得像個孩子。
第二天,我們去郵局買了幾張明信片。秀蘭挑了最漂亮的那張,上面是滿樹櫻花的照片。她在背面一筆一畫地寫下:"家鄉的親人們,我在城裡過得很好,還認識了這麼多字呢!"
寫完後,她舉起來給我看,臉上滿是自豪。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麼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有時候,我會拿出珍藏的老照片給秀蘭看。那些泛黃的黑白照片里,有我年輕時候穿着灰色中山裝的樣子,有已故妻子穿着碎花布衫的笑容,有兒子從小學到大學的成長記錄。
"這是我和愛人結婚時的照片,那時候條件艱苦,只拍了這一張。"我輕輕擦拭着那張1962年的結婚照,上面的我們穿着簡樸的衣服,身後站着雙方父母,笑得那麼燦爛。
"嫂子真漂亮。"秀蘭看着照片說。
"是啊,她走得太早了。"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八十年代初期,要是現在的醫療條件,她那點病根本不算事。"
秀蘭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幫我把照片放回相冊。這種體貼讓我很感動。
春節前,兒子打來電話,說要回來看我。我猶豫了一下,告訴他我找了保姆,還認了個"乾女兒"。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半分鐘。
"爸,您這是搞什麼名堂?"兒子的聲音充滿疑慮,"我聽着就不靠譜。"
"別想歪了。"我解釋道,"就是保姆想認個乾親,我就答應了。我這把年紀了,還能幹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再說了,人家照顧我這麼盡心,這有什麼不好的?"
兒子似乎還是有些擔心,但也沒多說什麼。掛了電話,我心裡有些不舒服。兒子可能誤會了什麼,但我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種奇怪的關係。
到了除夕,院子里貼滿了紅彤彤的春聯,鄰居家的收音機放着《恭喜恭喜》,整個小區都洋溢着喜慶的氣息。
秀蘭從早上開始就忙活,蒸饅頭、燉肉、炒菜,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臨近中午,兒子和媳婦提着大包小包回來了。
"爸!"兒子一進門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您身體還好吧?"
"好着呢。"我笑着說,"比去年還硬朗了不少。"
兒子把目光轉向在廚房忙碌的秀蘭,眼神中帶着打量和戒備。秀蘭似乎感受到了這種目光,有些局促地說要回自己的小房間休息,不打擾我們一家團聚。
"秀蘭,一起吃吧。"我招呼她,"今天可是大年三十,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的。"
兒子和媳婦交換了一個眼神,但沒說什麼。秀蘭推辭了幾次,最後在我的堅持下坐了下來。席間,氣氛有些尷尬。
兒子問了幾個關於秀蘭的問題,語氣裡帶着試探。秀蘭小心翼翼地回答着,生怕說錯什麼。我看不下去了,主動岔開話題,聊起了春晚和最近的新聞。
"爸,您和徐阿姨...這關係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吃完飯後,兒子找機會單獨問我。
"就是認個乾親,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有點不耐煩,"你不在身邊,有人陪着我說說話,難道不好嗎?"
兒子沉默了一會兒:"爸,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您年紀大了,我怕您被騙。這年頭騙子多,專門盯着咱們這些孤寡老人。"
"被騙?"我笑了,"秀蘭能騙我什麼?我這老教師,眼睛雪亮着呢。再說了,她幹活勤快,對我又好,認個乾親怎麼了?"
兒子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閉上了嘴。
初一那天,秀蘭特意穿上了新買的紅色毛衣,給我拜年:"乾爹,新年快樂,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秀蘭,新年好。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秀蘭接過紅包,眼睛濕潤了:"乾爹,我不能要這個。"
"拿着吧,就當是我這個當乾爹的過年給你的禮物。"
春節假期很快過去了,兒子和媳婦要回深圳了。臨走時,兒子塞給我一張銀行卡。
"爸,這裡有兩萬塊錢。您要是缺什麼,就用這個買。別...別給徐阿姨太多錢。"
我沒接那張卡:"你的意思是秀蘭圖我的錢?就我這點退休金,還不夠人家在工廠上班掙得多呢。"
兒子有些尷尬:"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
"拿回去吧。"我推開他的手,"我自己的退休金夠用了。我和秀蘭之間是清清白白的,你別亂想。"
兒子走後,我和秀蘭的生活恢復了平靜。每天早上,我們一起吃早飯;白天,秀蘭做家務,我看書或者出去散步;晚上,我們一起學習,聊天。
春天來了,菜市場上的蔬菜新鮮了,價格也便宜了。秀蘭常常變着花樣做菜,把我伺候得滋滋潤潤的。
一天,我在翻閱《參考消息》時,發現了一則關於深圳改革開放的報道。文章旁邊配了一張深圳新建的高樓照片,摩天大廈鱗次櫛比,與我們這個小城市形成鮮明對比。
"秀蘭,看,這就是深圳。"我指着照片給她看,"你兒子就在那裡工作。"
秀蘭看着照片,眼裡閃過一絲嚮往和憂傷:"鴻兒去年寄了張照片回來,站在高樓前面,穿着西裝,戴着領帶,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嘆了口氣:"要是我認識字,能寫封像樣的信,也許鴻兒會更想念我。"
"不會的。"我安慰她,"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生活,這很正常。等你學得更多,我們可以一起去深圳看看,怎麼樣?"
秀蘭眼睛一亮:"真的嗎,乾爹?我能去深圳?"
"當然可以。等你再多認些字,能看懂車站的指示牌,我們就一起去。"
這個小小的承諾讓秀蘭學習更加刻苦了。她開始不僅僅滿足於認字,還主動要求學習簡單的算術和地理知識。
"乾爹,深圳在什麼方向啊?"她指着牆上的地圖問。
"在南方,廣東省。"我指給她看,"從我們這裡坐火車,要二十多個小時。"
秀蘭驚訝地睜大眼睛:"這麼遠啊!難怪鴻兒回來一次這麼不容易。"
看着秀蘭學習的熱情,我突然有了個想法。我打電話給老同事張校長,問他學校有沒有需要勤雜工的崗位。
"正缺呢!"張校長爽快地說,"食堂打飯的王大媽退休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人。"
就這樣,在我的推薦下,秀蘭成了學校食堂的勤雜工,負責打飯和清潔工作。工資雖然不高,但比在我家當保姆要體面得多。
"乾爹,我不能走。誰來照顧您啊?"秀蘭聽說後,很是擔心。
"沒事,你白天去上班,晚上回來就行。我一個人能照顧自己。再說了,你不是一直想有份正經工作嗎?"
秀蘭考慮了一會兒,終於點頭同意了。就這樣,她白天在學校食堂上班,晚上回來照顧我,周末還跟我一起學習。
她在學校很受歡迎,學生們都喜歡叫她"徐阿姨",因為她總是笑眯眯的,打飯時從不偏心,會給瘦弱的學生多加一塊肉。
有一天,一個調皮的學生問秀蘭:"徐阿姨,聽說您是李老師的乾女兒,是真的嗎?"
秀蘭愣了一下,隨後大方地承認了:"是啊,我認李老師做乾爹。他教我認字,教我做人,比親爹還親呢。"
這話傳到我耳朵里,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這麼多年來,我教過無數學生,卻從未想過自己退休後還能以這種方式繼續"教書育人"。
秀蘭每天早出晚歸,雖然辛苦,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了。她不再是那個唯唯諾諾的保姆,而是學校里受人尊敬的工作人員。
"乾爹,我今天發工資了!"一天晚上,秀蘭興沖沖地拿出一疊錢,"我要請您吃飯!"
我們去了街上最好的飯店,點了幾個硬菜。秀蘭給我倒茶,臉上滿是自豪:"乾爹,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工資請人吃飯。"
"秀蘭,你變了。"我由衷地說,"比剛來時自信多了。"
秀蘭不好意思地笑了:"都是乾爹您教導得好。"
一年後的春節,兒子又回來了。這次他似乎接受了我和秀蘭的關係,甚至帶了禮物給她——一部當時最新款的BP機。
"徐阿姨,這樣您和兒子聯繫起來更方便了。"兒子說道。
秀蘭驚喜地接過禮物,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像對待什麼珍寶一樣。兒子耐心地教她如何使用,秀蘭學得很快,沒一會兒就掌握了基本操作。
飯桌上,兒子驚訝地發現秀蘭居然能和他討論一些簡單的時事政治。
"徐阿姨,您變化挺大的啊。"兒子由衷地說。
秀蘭笑了笑:"都是您父親教得好。我現在在學校食堂上班呢,自己能掙錢了。"
兒子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多了幾分理解和尊重。
離開前,兒子對我說:"爸,我是誤會您和徐阿姨了。她確實是個好人,而且...我從沒見過您這麼有精神。"
我拍拍兒子的肩膀:"人這一輩子,緣分說不清。我和秀蘭,可能就是相互扶持走過晚年的緣分吧。你放心,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的。"
兒子點點頭,眼裡有了笑意。
1996年,秀蘭的兒子從深圳回來探親,特意來我家拜訪。徐鴻是個精神小伙,穿着筆挺的西裝,戴着金絲眼鏡,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完全看不出農村出身的痕迹。
"李爺爺,謝謝您這些年對我媽的照顧。"徐鴻恭敬地對我說,"她變化很大,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秀蘭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乾爹教我認字,還幫我找了工作。現在全村人都羨慕我呢!"
徐鴻有些慚愧地低下頭:"媽,對不起,這些年我沒能好好照顧您。"
"傻孩子,你有自己的生活,媽懂的。"秀蘭拍拍兒子的手,"再說了,我現在挺好的,有工作,有朋友,還有乾爹照顧我。"
晚上,徐鴻臨走時悄悄塞給我一個信封:"李爺爺,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媽認您做乾爹,我這個做兒子的也該盡一點孝心。"
我沒接:"不必了。我和你媽之間的關係很單純,不需要這些。你有孝心,多回來看看她就是了。"
徐鴻感動地點點頭:"李爺爺,您真是個好人。以後我會常回來看媽的。"
如今,我和秀蘭已經相處了五年。她不再只是我的保姆,而是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夥伴。每當有人問起我們的關係,我總是笑着說:"這是我乾女兒。"
秀蘭現在已經會用電腦了。九七年單位發了一批舊電腦,我托關係弄了一台回來,教她打字、上網。她學得很快,經常在網上和兒子聊天,還學會了查找各種資料。
"乾爹,咱們村通網了!"一天,秀蘭興奮地拿着一封信給我看,"村支書在信里說,村裡建了個文化站,有三台電腦呢!他讓我回去教大家用電腦。"
秀蘭的眼睛裡閃爍着光芒:"乾爹,我想回村看看。這些年,我學了這麼多東西,想讓村裡人看看。"
"好啊。"我爽快地答應了,"我和你一起去。正好看看你長大的地方。"
於是,在98年的暑假,我和秀蘭一起坐火車回了她的老家。那是個位於河南南部的小村莊,離縣城有二十多里地,交通不便,只有一條土路通向外界。
村口的大槐樹下,幾個老人正在乘涼。看到秀蘭,他們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熱情地招呼起來:"秀蘭回來了!快看,秀蘭帶了個老先生回來了!"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秀蘭回來了,而且帶回了一個"乾爹"。大家都很好奇,紛紛來秀蘭家串門,想看看這位城裡來的乾爹。
秀蘭的家是一間簡陋的土坯房,屋頂是瓦片,地面是泥土。但屋內收拾得很乾凈,牆上掛着她兒子的大學畢業照。
"乾爹,條件簡陋,您將就住幾天。"秀蘭有些不好意思。
"比我年輕時住的知青點好多了。"我笑着安慰她。
村長專門設了一桌酒席,為我們接風洗塵。席間,村長不停地稱讚秀蘭的變化。
"老李同志,你是沒見過以前的秀蘭啊。認不全村裡的通知,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現在好了,能看報紙,會用電腦,比我們有文化多了。"
秀蘭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都是乾爹教導得好。"
晚上,文化站里擠滿了人,大家都想看看秀蘭是怎麼用電腦的。秀蘭像模像樣地講解着電腦的基本操作,還演示了如何上網查資料。
村民們看得目瞪口呆,紛紛感嘆:"秀蘭真出息了!在城裡找了個好乾爹!"
回城前,村長拉着我的手說:"老李同志,謝謝你給我們村的秀蘭這個機會。你知道嗎,她已經成了我們村的驕傲,很多年輕人都以她為榜樣,想去城裡闖一闖了。"
我心中充滿了自豪和感動。作為一名教師,最大的成就不就是看到學生的成長和進步嗎?雖然秀蘭不是我的學生,但她的變化和成長,同樣讓我感到欣慰。
回城後,秀蘭變得更加自信了。她不僅在學校食堂工作,還開始在社區教老人們認字、用電腦。每周六下午,小區活動室里都擠滿了來聽她講課的老人。
"秀蘭,你現在是名人了。"我半開玩笑地說。
秀蘭笑着搖搖頭:"乾爹,這都是您的功勞。要不是您當初答應了我那個不合常理的請求,我現在還是那個自卑的農村婦女。"
2000年春節,徐鴻帶着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回來了。他特意買了一台攝像機,要為我和秀蘭拍一段視頻。
"李爺爺,您和我媽這種關係很特別,我想把它記錄下來,留給我兒子看。"徐鴻誠懇地說。
於是,我們坐在沙發上,對着鏡頭講述我們相識的經過和這些年的點點滴滴。秀蘭說著說著就哭了,說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認了我這個乾爹。
"媽,您別這麼說。"徐鴻有些內疚,"是我沒盡到做兒子的責任。"
秀蘭搖搖頭:"不怪你,孩子。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分。乾爹教我認字、讀書,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這輩子活明白了,值了。"
徐鴻轉向我:"李爺爺,我媽能遇到您,是她的福氣。以後我們家有什麼事,都會第一時間告訴您的。"
看着眼前這個年輕人真誠的眼神,我突然有種錯覺,彷彿他真的是我的親孫子一般。
如今,我已經七十歲了,秀蘭也五十三歲了。回顧這五年的時光,我不禁感慨命運的奇妙。一個不合常理的請求,竟然為我的晚年帶來了如此豐富的色彩。
我和秀蘭,兩個原本毫無關係的人,在人生的暮年相遇,互相溫暖,互相陪伴。她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體驗到了傳授知識的喜悅;而我,也許給了她一個精神依靠,讓她在異鄉有了歸屬感。
這種互惠互利的關係,或許就是所謂的"家人"吧。不是血緣上的聯繫,而是心靈上的默契和溫暖。
前幾天,秀蘭突然對我說:"乾爹,我想寫一本書。"
"寫什麼書?"我好奇地問。
"寫我們的故事。"秀蘭認真地說,"一個老師和一個農村婦女的故事。我想讓更多人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不一定要有血緣關係,也可以很深厚。"
我被這個想法觸動了:"好啊,那我來當你的編輯。"
秀蘭高興地點點頭,拿出一個簿子,認真地寫下了第一行字:"'李大爺,我想讓您收養我。'1991年的一個清晨,我站在李老師面前,鼓起勇氣說出了這句話..."
我看着她專註的樣子,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有人說,老年人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孤獨。而秀蘭,這個突然闖入我生活的農村婦女,用她的樸實和真誠,驅散了我晚年的孤獨。
所以,當初她提出那個不合常理的請求時,我雖然感到荒謬,但現在卻覺得無比慶幸。因為正是這個請求,讓我們在人生這條長河上偶然相遇,並攜手同行。
人啊,生活中最珍貴的東西,往往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