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丈夫和兒子後,一個農村女人的生命跋涉

2023年07月04日21:11:01 情感 1140

失去丈夫和兒子後,一個農村女人的生命跋涉 - 天天要聞

我想起環嬸,想起我奶奶,以及許多像她們一樣在苦難中堅強前行的女人。她們平凡而又渺小,一生堅守善良,無懼苦難,笑對生活,活得坦坦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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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清明節,父母回老家祭祖,返回鄭州後,他們不停地給我講老家的人和事,說的最多的便是環嬸。父親說:“恁環嬸估計吃不上新麥了。”母親也在一旁兩眼噙淚,嘆息一聲接着一聲。

在我的記憶中,環嬸瘦高個兒,說話大腔大口,做事雷厲風行。她的丈夫陳壯是一個敦厚老實的庄稼人,方臉大頭,黝黑壯實,平日里不打麻將、不喝酒、不抽煙,只會幹活兒下苦力。他們夫妻很恩愛,有一個獨生子名叫陳慶山,是1983年出生的。我和陳慶山一起長大,在村裡的小學一起念書,後又同去鄉里上初中。

初一的時候,陳慶山開始經常無緣無故地摔倒,要麼是“狗吃屎”,要麼是“仰八叉”,有一次他端着一碗麵條站在路口正吃着,突然腳下一軟,倒了,一碗面扣了他一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陳慶山很苦惱,我勸他走路小心點,“那麼平的路,怎麼就說摔倒就摔倒呢?”他卻說自己的身體不受大腦控制。村裡人說,陳慶山這是缺鈣,腿軟,所以環嬸買了許多補鈣的食物給他吃。補了一段時間後,還是不見好轉,環嬸就帶着他到處看腿。他貼過膏藥,打過針,但病情似乎在持續加重。

一次放學的時候,我們四五個小夥伴騎着自行車從鄉里回村,路上碰到了一家人辦喪事,嗩吶“嗚哩哇啦”地吹着,一群身着孝服的人“哇哇呀呀”地哭着,陳慶山突然說:“你們覺得我們幾個人誰會先死呢?”大家被這個話題嚇了一跳,感覺他是在詛咒我們,於是就大聲笑着,齊聲喊道:“肯定是你!”

沒多久,陳慶山就因病退學回家休養了。起初,我們放假就去找他玩,他也樂意和我們打鬧,再後來學業越來越重,我們接觸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他的病究竟是從什麼時候惡化的,我們毫無知覺。

1995年春天,環嬸突然來我家找我媽,說想帶慶山去北京治病,但是沒錢,希望我媽能在村小學裡號召大家捐點錢。我們這才意識到,陳慶山的病可能很重了——他家值錢的東西已經賣光了,牲畜也賣了個乾淨,連破房子也賣了,一家人已經住去了村口的機井房裡。

北京那麼遠,誰也不知道去一趟要花多少錢。小學生及老師們紛紛給陳慶山捐款,大家你幾塊、我幾毛地湊了300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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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過了10天左右,慶山就從北京回來了,母親讓我去看他。

他瘦得只剩下骨頭,臉完全脫了相,身體被很多鋼架固定着,人幾乎懸在床上,像太空人。我們一群小夥伴湊近和他說話,他的意識有些模糊,半天都發不出聲音。我們問他的病情,一旁的環嬸說:“沒事,快好了。”

可不到一周,陳慶山人就沒了。

環嬸又來到我家,把募集得來的300元錢全數退給我母親:“這錢沒用,還給同學老師吧!”她說他們到北京做了檢查,醫生說慶山得的是絕症,現在全世界都沒治好的,所以給他簡單做了固定就回來了。母親勸環嬸把錢留下,她卻硬是塞了回來。

長大後,我在看日劇《一公升的眼淚》時,發現女主角的病和陳慶山的癥狀一模一樣,這才知道,慶山當年患的可能是脊髓小腦變性症,這的確是一種不治之症。

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環嬸常常獨自坐在村口的楊樹下發獃,一坐就是半天。村裡人對死去的人十分忌諱,都不願再提起他們。有時我會想起一些關於慶山的事情,但是只要一提,父母就會嚴厲地斥責我。包括環嬸和壯叔,也絕口不提這個孩子。

因為慶山是年少去世的,無需祭奠,慢慢地,他的墳頭越來越小,直至消失在曠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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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環嬸和壯叔的二兒子陳慶水出生了,家裡的日子才又慢慢地駛入正軌。他們夫妻很踏實,干起活來不惜力,地里不忙的時候,就去城裡收廢品。

我讀初二的時候,我爸調進縣城工作,我也轉學去了縣城。剛開始我沒有朋友,經常在課間時獨自趴在三樓的走廊上發獃。一次,我突然看見壯叔和環嬸來到學校,壯叔手中拿着秤,環嬸手中拿着麻袋,跟在一個老師的後面。我沖他們使勁地擺手,他們抬頭也看見了我,壯叔剛要抬手跟我打招呼,就被環嬸擋住了,她低聲說了些什麼,倆人就低頭跟着老師走了。

我感到很費解,後來回村,環嬸找到我解釋說:“你剛進城,城裡人本來就看不起農村人,再讓你同學知道你有像我們這樣收廢品的窮親戚,對你影響不好,所以那天我們就沒搭理你。你好好學習,等長大有出息了,給咱農村人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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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以後,村裡開始流行外出打工,壯叔也想在農閑的時候出去謀個事干。當時環嬸的哥哥在劉村開了一個洗煤廠,娘家嫂得知消息就說:“別出去了,來俺煤廠洗煤,工資比別人多給你開點,離家近,還能顧着家。”

結果,2004年,壯叔在洗煤廠出事了——他洗了一夜的煤,早上下班後去澡堂洗澡,觸電身亡,是裸着身體被抬到院子里的。工人報警後,環嬸的哥哥被抓了。

很快,一群人陸續進了我們村,有環嬸的娘家嫂,也有壯叔久居縣城、許久未回村的親哥。有人說:“你看看,這到事上還得是親戚管用,陳壯和他哥前幾年打架打成啥,這死了,還是他哥抻着頭執事。”有人撇撇嘴:“他哪是回來執事哩?那是回來分錢。陳壯這一死,多少得賠點錢,哪個跑前跑後的親戚不得從中撈點好處。”

那天,環嬸家特別熱鬧,除了親戚,村長和兩村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對於壯叔的死,一開始大家還很平靜,礙於親戚面子,雙方說話還相對溫和。

環嬸強撐着為眾人準備茶水,她一邊忙一邊說:“壯不吸煙,家裡連個煙也沒有。雞蛋不多了,燒點茶吧。”

大家坐在院子里,沖她喊:“環,你過來,坐下,大家商量一下。”

她坐下,不說話,大家都盯着她,有人催她:“你說啊!”

“說啥?”

“說說你要多少錢。”

環嬸就說壯叔是自己中電死的,怪他命不好。壯叔的哥哥氣沖沖地說:“這話就不對了,人死在了洗煤廠,怎麼能怪壯命不好?是洗煤廠的責任,如果洗煤廠把電修好,沒有漏電,壯也不會死。”

環嬸的嫂子說:“環,這是3萬塊錢,壯的喪事你不用管,俺全包了,慶水你也放心,俺給你養大。”

壯叔的哥哥立馬跳起來:“3萬你就想把俺們打發了?不中,別說3萬,30萬都不行,至少100萬!”

雙方為賠償金的事吵紅了臉,劉村的人把價格抬到10萬,再也不願意多拿一分錢;我們村的人把價格降到了80萬,再也不願降一分錢。最後,不知道哪句話點燃了戰火,兩班人馬打了起來。雞受到驚嚇,從雞窩裡跑了出來,環嬸趕緊起身去抓雞,身後那些打架的人彷彿都和她無關。她把雞一隻只抓回雞窩,又端起豬食去餵豬。

後來,村裡人回憶起這個場景的時候,總說環嬸沒心沒肺:“男人死了,一滴眼淚都沒有,人家在那兒為她打架,她卻不是逮雞就是餵豬。”

可我奶奶說,環嬸這是沒辦法了:“壯死了,哭不活,日子總得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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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了一陣子,大家都累了,又坐下來繼續談。

劉村的村長說:“現在一個人躺在洗煤廠,一個人被關着,左右都是自己人,我們卻在這裡打架,難道要再打出一條人命嗎?依我說,你也別說80萬,你也別說10萬,我做主,20萬,能談咱就談,不談那就讓環她哥在監獄裡待幾年吧!”說完他站起來就要走,劉村的人也跟着做出要走的架勢。

我們村的村長趕緊安慰壯叔的哥哥:“20萬不少了。”又轉頭問環嬸:“20萬行不行?入土為安啊,逼急了,警察把你哥判了刑,你一分錢也得不到。”

壯叔他哥仍舊咬着80萬不鬆口,環嬸卻不在意錢,只問自己啥時候能把丈夫拉回來:“這麼熱的天,別放臭了。”大伯子提醒她:“我們現在在談錢的事。”環嬸說:“我只要壯回來。”

劉村的村長聽明白了話里的意思,就帶着人走了。路上有人問他:“咋說走就走呢?”村長說:“20萬,環答應了。”

最後,環嬸的哥嫂賠了20萬元,環嬸去把丈夫的屍體從洗煤廠拉了回來。從此,娘家人與環嬸斷絕了聯繫,直到環嬸的娘死,她都沒能再進娘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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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老家,葬禮上的“轉靈”尤其熱鬧。孝子賢孫扶棺停在大路口,嚎啕痛哭。響器時而吹着哀樂、時而舞動。吹響器的人奔跑着,時而走8字、時而走龍蛇陣。村裡人都會來看,一是看吹響器的花式走樣,二是看孝子賢孫哭——哭得越痛,得到的誇獎就越多;哭得眼淚少,村民就會指指點點,說一些“不賢、不孝”之類的話。

壯叔“轉靈”那天,環嬸沒哭,她摟着8歲的慶水靠着棺材,就直愣愣地坐着。有人說看這架勢,估計環嬸是要再走一家的(再嫁),不然怎麼會一滴眼淚都沒有。旁人趕緊制止:“別胡說,當著棺材說這話,你不怕晚上壯的鬼魂來找你。”

至此,大家才都閉了嘴。

葬禮辦完,環嬸把自己關在家裡,村裡人擔心她想不開,常偷偷趴她家的大門縫往裡看,偶爾喊幾聲,看裡面是否有人應腔。環嬸一直不吭聲,慶水聽到有人喚,就跑出來應一聲。大家問他:“你娘呢?”慶水說在家裡躺着。來人還是放心不下,讓慶水把門開開。慶水就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俺娘不叫,你們走吧,有我呢!”

一天夜裡,環嬸突然走出家門,來到我家附近。因為身上帶孝,不便進門,她就在院子外面喊我奶奶。她倆坐在村口的土堆上聊了許久,我在遠處看見環嬸說一會兒,哭一會兒,我奶奶拉着環嬸的手,似乎在不停地安慰她。後來,母親讓我去喚奶奶回家吃飯,我走上前去,沒有打斷她倆對話,只默默地站在一旁聽着。環嬸說,壯叔死了,對她來說簡直塌了天,夜裡沒人的時候,她哭得昏天暗地,死去活來。在辦葬禮的前一天,大伯子帶着妯娌和她大吵一架,還打了她,她心中充滿了恨,所以才在葬禮上一滴眼淚都沒流。

壯叔的哥哥動手,是為了錢——他覺得自己處理弟弟的後事出力不小,何況老母親還需要養老,他自然要分去大頭,至少拿走12萬。環嬸不答應,她說那些錢是丈夫的命換來的,是他們孤兒寡母后半輩子的指望,不會給他。婆婆就在一旁罵環嬸命硬,先剋死了大孫子,又剋死了她兒子:“現在你們住的這間房子是壯他爹當年蓋下的,如果你不同意,就把你攆出去,不讓住了。”

爭吵中,壯叔的哥哥打了環嬸一巴掌,慶水上前與伯父撕扯,也被他一把推倒。棺前放祭品的盤子被撞碎一地,婆婆覺得不吉利,最後脫口說“3萬”,雙方勉強同意,這場風波才平息。但此後,大伯子一家與環嬸徹底交惡,見面也像是陌生人。

奶奶聽了,也跟着一起掉淚——她和環嬸有着極其類似的人生經歷。她38歲那年成了寡婦,家裡口糧不夠,她就靠要飯撫養3個子女。村裡的近親想霸佔我爺爺的房產和田地,從不伸手幫忙,后街上有一個男人看他們孤兒寡母可憐,就偶爾幫我奶奶壘個豬圈,建個灶火(廚房),收點麥子。近親們因此污衊我奶奶和村裡的男人們勾勾搭搭,敗壞門風,他們把她摁在地上打,一邊打一邊問:“你到底走不走(再婚)?”——按照老規矩,只要我奶奶再婚,我爺爺留下的財物都會被近親瓜分。我奶奶嘴巴流着血,咬着牙說:“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說到這裡,奶奶拉起環嬸的手,語重心長地說:“環,有苗不愁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慶水轉眼就長大了,以後考個大學,你就等着享福吧。祖輩傳下來的話,‘窮,沒紮根’,人不會一直窮,總有熬出來的那一天,一切向前看。”

也許是我奶奶的話給了環嬸力量。壯叔的“頭七”剛過,她就帶着慶水,拉了一架子車的農具下地幹活去了。她先把發動機老式手扶拖拉機的機頭)固定在機井旁,再把水管鋪在自家的麥地里。她用力搖動發動機的把手,一圈兩圈,竟然成功了。井水被抽了上來,但水流得很慢,幾畝地澆下來,天都黑了。

傍晚的時候,我母親燒了稀飯,炒了豆芽,拿了兩個饅頭送去地里。當時環嬸正就着井水吃烙饃,慶水陪在她身邊。我母親說:“吃饃喝涼水,瘦成干棒槌,干體力活沒一點鹽水,身體咋能受得了。”說著,她把飯菜遞到環嬸手中。

環嬸低下頭,笑着說:“庄稼人哪兒恁矯情,吃飽都有勁。”她接過飯菜遞到慶水手裡:“趕緊吃吧,你姆給你做的好吃的。”

慶水說自己不餓,又把食物推給了環嬸。我母親見此情景,直誇他懂事,又對環嬸說:“環,這是你的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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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沒了男人,環嬸就像個男人一樣地活。

她種了幾畝地,一半種血參,一半種小麥玉米。長成的血參根須錯綜複雜,深入地底,如果用鋤頭或利器挖掘,根須易斷,賣不上好價,環嬸就用小鏟子一點點地挖,再用手一點點地刨。等那幾畝血參挖完,她的手也爛得沒法看了。種小麥玉米也不容易,玉米掰完之後,村裡人通常會放一把火把秸稈燒了,而環嬸會把秸稈捆好,一摞摞地裝在三輪車上,然後“突突突”地開到鄉里賣掉,就為了多掙一點錢。

農閑的時候,村民們要麼坐在村口噴空兒(聊天),要麼聚在一起打麻將。環嬸閑不下來,她一有時間就開着三輪車去城裡收廢品,把收來的紙箱疊得工工整整送到村北口的紙箱廠,賣了之後,又順便在紙箱廠打個零工。

明明才四十歲出頭,環嬸卻比同齡人老一大圈。她嗓門大,吆喝聲亮,秤也給的高高的,城裡的老顧客喜歡她,好東西總留給她收。有一次,瘦弱的環嬸扛着一台大冰箱從一棟老樓里“爬”出來,旁人好心要幫忙,被她拒絕了:“不用,我扛得動。”村裡人勸她要愛惜身體,別這麼拼,她樂呵呵地說:“庄稼人有力氣,越干越有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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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三月初八,我們村會請知名的豫劇團來村裡演出,環嬸這才捨得給自己放幾天假。她愛看戲,最喜歡看《三娘教子》和《繡花女傳奇》,兩齣戲講的都是女人含辛茹苦,獨自撫養孩子長大,最後孩子高中狀元的故事。

環嬸覺得古代的女人都能做到的事,她也能。慶水的確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學習成績出奇的好,更可貴的是,他不是書獃子,社交能力也強,空閑時間還會主動幫母親幹活,下地掰玉米、撒肥料、割麥子,什麼都干。村裡人都感嘆:“爹媽一個字不識,生出來的孩子竟然這麼聰明!”

慶水讀初二的那年得了腦炎,高燒多日,差點送命,環嬸急瘋了,沒日沒夜地守在醫院裡。在她最急需用錢的時候,婆婆卻把着錢不放——有陣子,村裡人都在傳環嬸會“再走一家”,環嬸的婆婆聽到風言風語,又哭又鬧,想把壯叔的賠償款要到自己手裡來。為了表明決心,環嬸便把剩餘的17萬賠償款交給婆婆保管。

環嬸平時賺的錢都花在一家人的吃喝上了,孩子病了,她讓婆婆把賠償款拿點出來,婆婆卻說:“環,這就是命啊,這都怪你命硬,你剋死了我的大孫子,又剋死了我的兒子,現在還要剋死我的二孫子,早晚有一天你把我也剋死。你命中注定就這樣,認命吧,別治了。”

環嬸沒辦法,只能在村裡到處借錢給慶水治病,等孩子出院了,環嬸才發現婆婆的小屋裡“請”來了一尊1米多高的菩薩,據說,花了將近5000元。婆婆頗為自豪,說正是因為她沒日沒夜地在菩薩面前念經,孫子才保住了性命。環嬸氣不過,和她大吵一架,吵到不可開交時,環嬸拿着鋤頭衝進小屋,把那尊泥塑的菩薩砸了個粉碎。

婆婆嚇壞了,跑出門,跪在馬路上對着天空一個勁兒地磕頭,念叨着:“老天爺贖罪啊,老天爺贖罪。”

環嬸吼道:“求老天爺沒用,求菩薩也沒用!你要認我這個兒媳,我就給你養老送終,你要不認我這個兒媳,從今天起咱倆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互不相欠。”

從那以後,婆婆老實了,她再也不敢大聲指責環嬸,還主動把存款拿出來補貼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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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生活過了沒幾年,環嬸又遇到了難處:她跟着村裡人去新疆摘棉花期間,查出了乳腺癌。

棉花還沒摘完,她就回了河南。我和母親去醫院看望環嬸時,她已經做完了切乳手術,像個沒事兒人一樣。我母親說環嬸膽兒真大,這麼大的事,乳房說切就切了。環嬸笑嘻嘻地答:“不切咋弄,還留着過年炒肉吃?”

一句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出院前,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讓環嬸注意保養身體,千萬別乾重活累着。她說:“妥,這以後該享福了,沒想到得個病,還病成了公主。”

回家後,環嬸把自家的地承包了出去,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慶水身上。那時慶水在縣裡上高中,她隔三差五就做點好吃的送過去。到了寒暑假,環嬸請我去給慶水輔導功課,還學着城裡人,要給我錢。我不要,她硬塞,我說如果非要給,我就不教了。於是,她就換着花樣給我做好吃的:炸茄子大盤雞燴面、燉排骨、蒸酥肉丸子……都是村裡人過年才能吃上的好東西。

自從壯叔走後,環嬸經歷了許多事,她卻連悲傷的情緒都少有,每天精力十足,鬥志昂揚。相處久了,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嬸兒,這麼苦的日子,你絕望過嗎?”

她說沒有。

我追問:“一點沒有嗎?”

她說:“你看你這孩兒,難不成還上吊自殺?你沒聽過‘有苦不受是孬種’?遇點事就尋死覓活的,那人早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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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慶水考上了中國人民大學。在我們老家,如果有孩子考上大學,村裡人都會隨上一倆百塊的份子錢,算是給孩子的前途“鋪路”。給慶水隨禮的人很多,我以為環嬸會喜極而泣,可她卻沒有哭,而是高興得手舞足蹈。大伙兒說:“環,你這是熬出來了啊。”環嬸說:“是,熬出來了。”大伙兒說:“環,以後你要過好日子了。”環嬸說:“是,要過好日子了。”

大家說什麼,她就應什麼。

慶水外出求學,環嬸在家無事可做,就開了一個理髮店。她收拾了自家臨街的小屋,掛了一面鏡子,放了一個凳子、一個臉盆、一把推子、一把剪刀、一個床單,就正式開張了。那段時間,我們村裡的婦女都頂着同樣的髮型,雖然算不上好看,但看起來乾淨利索。誰都不知道環嬸是什麼時候學會理髮這門手藝的,我媽說:“你環嬸沒學過,只是她人巧,一看就會。”

環嬸給人理髮是免費的,上了年紀的老人不好意思,硬要給錢,她說啥都不要。大家勸她:“環,哪怕是一人收1塊錢也中。”她不聽,每月自己往裡搭電費,理髮的工具壞了又掏錢買新的。

漸漸地,理髮店的人氣越來越旺,大家沒事也願意聚在那個小屋裡談天說地,好不熱鬧。有人說環嬸有錢不賺真傻,她說:“我傻人有傻福。”

後來,有人在短視頻平台上偷偷幫環嬸做宣傳,有記者慕名前來採訪,環嬸卻說啥都不肯露面。為了躲避記者,她的理髮店關門了好多天,最後記者只好悻悻離開。

村裡的老人都害怕環嬸從此歇業,就舉着拐棍驅趕那些前來拍短視頻的年輕人。他們不是擔心以後理髮要花錢,而是真心喜歡待在環嬸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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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水大學畢業後本有機會留在北京,但他最終選擇回到河南,在某地市高中當了一名物理老師。沒幾年,他們母子拼拼湊湊在市裡買了套房,他就把母親接到城裡去了。

住進高樓的環嬸並不開心,她經常給我母親打視頻電話,訴說自己不習慣。後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慶水又把她送回了村裡。村裡的婦女都很高興,很快又聚在環嬸的理髮店裡,大家理髮的理髮,說笑的說笑的。

為了搞美麗鄉村建設,環嬸家臨街的破房子被拆了,她就把臉盆支在路邊,啥時候來人,啥時候理髮。沒人的時候,她就去旱溝里放羊。疫情期間,村裡人都出不去,稍稍放鬆些,大家就戴着口罩去環嬸的理髮攤前排隊,聊天。

環嬸背駝得厲害,老花眼也越來越嚴重,可她仍舊堅持着,認真地對待每個客人。後來,她被鄉里評選為“最美村民”,她的照片也掛在鄉政府的走廊里。

因為疫情的緣故,我父母3年沒有回老家,今年清明回去祭祖,環嬸非拉着我母親去她家吃飯。環嬸的背快彎成90度了,又患上了食道癌,喉嚨幾乎說不出話,但她依舊樂觀,嘻嘻哈哈的。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裡很難過,我想起環嬸,想起我奶奶,以及許多像她們一樣在苦難中堅強前行的女人。她們平凡而又渺小,一生堅守善良,無懼苦難,笑對生活,活得坦坦蕩蕩。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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