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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騷擾最概括的定義是指處於權力不等關係下強加的討厭的性要求——凱瑟琳·麥金農,首個提出“性騷擾”概念者
知名編劇史航涉嫌性騷擾多位女性事件持續發酵,據上游新聞今(6)日報道稱,疑似的受害人已經增加到26人。但目前還沒有人選擇走法律途徑去解決,實際上,無論國內還是國外,關於性騷擾的訴訟都是波折不斷。
美國洛伊斯訴埃弗萊斯礦性騷擾案,是第一起關於性騷擾提起的集體訴訟案,不僅被寫成《洛伊斯的故事》出版,更在2005年被改編為電影《決不讓步(north country)》。
雖然最終勝訴,但洛伊斯為此的付出,卻實在令人難以想象。
01
1984年10月5日,當美國明尼蘇達州埃弗萊斯礦女工洛伊斯向州人權部提起控訴時,她只希望得到五千美元的精神損失賠償金。後來的事態發展,卻遠令她始料未及。
洛伊斯(lois e. jenson)生於1948年,是芬蘭移民的後裔,帶有斯堪的納維亞特有的美。19歲時她因一次約會強暴而懷孕,生下男孩格雷格;後來又被高中時的心上人於懷孕時拋棄,再生下一個女兒。作為單身母親,洛伊斯撫養兒女舉步維艱,不得已將女兒送人收養。即便如此,她也面臨著相當的生活壓力。幸好就在此時,她看到了埃弗萊斯礦招聘女工的啟事。
明尼蘇達北部地區盛產鐵礦石,也是美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製造軍火裝備所用鋼鐵的最主要來源。埃弗萊斯礦的所在地也是冰球的發源地,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礦工總數已達一萬四千餘人。1974年,鐵礦在聯邦政府“必須提供20%的工作計劃給婦女和少數民族”的強制政策下被迫開始僱傭女工,且工資與男礦工相同。
1975年3月25日,通過體檢的洛伊斯第一天上班。她覺得自己挖到了金子——時薪5.5美元遠超1.8美元的最低時薪,她和孩子都能享受鐵礦提供的醫療保險,在這裡工作她能擺脫窘迫和貧窮。
《north country》劇照,女礦工所處的環境一目了然。
但她僅僅擺脫了貧窮。第一天上班,礦工富蘭克林·蓋伊就對她說“你們這些臭娘們不屬於這裡”,說這話時連看都不屑於看她一眼。
幾個星期之後,礦工帕歐·克威斯特過來對她講黃色笑話,一邊將塑料棍狀物塞入口中、一邊跟一群男礦工一起看她的臉能變得多紅。
然後一度令洛伊斯有好感並開始交往的礦工吉恩·斯卡亞,當眾用沾滿油污的手在她蹲着工作時抓她的襠部,只為向其它礦工證明他已經睡過她。被她“信任且真正喜歡的人”當眾羞辱,洛伊斯哭了很長時間,當天一回家就打電話給父母說自己想辭職,“我不夠堅強,不能勝任這份工作。”
然而生活壓力不允許辭職,她只能繼續忍受:領班鮑勃·薩姆茨在單獨跟她乘電梯時企圖親她被她推開;領班尼克·塞尼茨只要她出現就會故意問其他礦工“昨晚你們有沒有吃y部位”;一塊粉紅色橡膠出現在她的工作地點,用黑筆描畫了類似毛髮的線並寫着“洛伊斯的xx”……礦工們已經下了注她什麼時候會崩潰離開,最長的賭注是九個月。
遭遇類似騷擾和蕩婦羞辱的不止洛伊斯一人。女工米歇爾·麥思茨來上班的第二周就發現男浴室門上有侮辱自己的黃色畫,尼克·塞尼茨更是只要她離得近就會把她拉向自己揉搓她的胸部;女工朱迪三番四次發現自己柜子里的襯衫上有新鮮精液;女司機凱西·安德森無法像男礦工一樣對着卡車輪胎小解,不得已通過六百名礦工都能聽見的對講機請求去上廁所,直到膀胱感染髮展成嚴重的腎炎;女工黛安·霍奇午睡時,礦工威爾·約翰遜趴在她兩腿中間伸出舌頭做下流動作……在女礦工到來之後,裸女圖片和淫穢塗畫幾乎充斥了礦山的各個角落。
對女礦工的污名化更是無止境地蔓延。許多礦工的妻子稱女礦工為“採礦的母狗”,因為她們不但搶走了本應屬於男人的工作,現在還要來跟她們搶男人。七歲的格雷格以母親為自己的驕傲,但在學校里,他卻不得不忍受同學們稱她為娼婦。
最終當礦工史蒂夫幾乎無休止地對洛伊斯騷擾求愛、礦工賈古尼茨深夜闖入家中之後,洛伊斯遞交了投訴,要求礦方禁止類似的性騷擾行為。一周後,她發現自己的汽車輪胎被人劃破。
02
一開始,政府為洛伊斯指定的訴訟代理人,是來自政府律師行的海倫·魯本斯坦。她聽完洛伊斯的講述,意識到這個案件遠比一般的性別歧視案複雜,它或許應該成為埃弗萊斯礦所有遭受騷擾的女礦工的集體訴訟。
洛伊斯提起訴訟時,礦廠的經濟狀況已經由盛轉衰,礦工們最怕的就是工廠破產而失業,因此基本無人支持洛伊斯——何況礦廠也並不把訴訟當回事。當海倫去礦廠實地調查時,各處的裸女圖片和下流塗畫連清理都沒清理,海倫意識到礦上的態度清晰得不能再清晰,“告歸告,她又能把我們怎麼樣呢?”
何況礦上從來都有法律團隊。1987年1月,即便州政府試圖促成雙方和解,礦山不但拒絕繳納政府確定的六千美元懲罰性賠償,也拒絕洛伊斯的五千美金精神損失賠償。10月,在礦山法律代理人反向施加的巨大壓力下,海倫無奈離開。
孤軍奮戰的洛伊斯想找新的律師,她先是翻電話黃頁給周邊的律師致電,但沒人願意幫她;她再給附近城市的律師打電話,五十名律師沒有一個人接她的案子。最終還是從海倫介紹的四名律師之一的斯普倫格爾那裡,她才找到了一絲繼續訴訟的可能性。斯普倫格爾問她:進行訴訟是為了什麼?想從中得到什麼?
洛伊斯答道,“我想確保礦上的其他女礦工不再受我受過的苦,我想要一個政策。”至於錢,“你了解這類案件,所以由你決定我們能得到多少。”
斯普倫格爾對這樣的回答很滿意,決定代理她的訴訟。他估計,只需要兩年就能輕鬆地解決這個案件。所以洛伊斯和另一名原告帕特·科斯馬施,只需要在兩年中每月付50美金的代理費,最後再把賠償的33%充作律師費即可。1988年8月15日,斯普倫格爾正式將埃弗萊斯礦訴至明尼蘇達州地方法院。
2016年,洛伊斯曾工作過的、被轉手關閉之後又重新開放的埃弗萊斯礦。
一個月後,上夜班的洛伊斯在礦廠公告欄發現了一張附有密密麻麻簽名的白紙,上面寫着“抗議對埃弗萊斯礦提起性騷擾/歧視訴訟”,簽名大多是跟她有同樣遭遇的女礦工。後來有女礦工偷偷對洛伊斯表示,“他們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加入,就會失業。哦,我告訴你,騷擾的事情同樣也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百分之百支持你,但我們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加入。”
當時洛伊斯還不清楚這勇氣要以什麼代價來換取。隨着訴訟推進,礦山的律師埃里克森開始對洛伊斯進行逼問質疑。他要求洛伊斯事無巨細地陳訴性騷擾相關細節,想在法官面前造成“這女人就是個事兒逼”的印象;他要求洛伊斯重複女礦工們說過的髒話,只為證明她們跟男礦工一樣粗魯且具備攻擊性;他逼問洛伊斯的精神健康史,想讓在場者感覺這女人的情感和精神都有問題,她說的話不可信。
這就是訴訟——被告方律師的詢問不但具有攻擊性,且帶有相當的侮辱性——這也是給洛伊斯的下馬威:“這就是你要得到的,你真的還想再繼續?”被埃里克森質問後,整整三天洛伊斯沒有跟任何人說一句話。
此時斯普倫格爾向被告方律師提出了新的和解選擇:46.5萬美元的賠償和21萬的律師費。礦方拒絕。
於是洛伊斯選擇繼續。
03
洛伊斯具有精確的記憶力,即便許多事情發生於15年前,她還是能準確地還原出時間和地點的細節。但這些陳訴必須在多次質詢中完全一致,因為任何細小的差異,都會降低她控訴的可信度。
但洛伊斯能做到。在美國聯邦地區法院法官詹姆斯·羅森鮑姆的法庭上,斯普倫格爾問洛伊斯:"在埃弗萊斯礦工作期間,你總共看到多少例發生在你身上或其他女礦工身上的有性意味的身體接觸?"
"八十一次,先生。"
羅森鮑姆很吃驚,"八十一?"他重複着問。
"八十一。"
"其中有多少次,"斯普倫格爾繼續問,"是由她們的上司做出的?"
"三十次。"
"你曾經向管理人員報告過多少次你所受到的身體觸摸,包括那些由管理人員做出的身體觸摸?"
"三十二、三十三次。"
“在工作場所聽到過多少次含有性侵犯意義的語句?”
"嗯,這很難數得清,在這些年裡,可能有幾千次。"
1991年11月16日,羅森鮑姆做出歷史性的裁決,使洛伊斯訴埃弗萊斯礦案成為性騷擾訴訟史上第一起集體訴訟案。但洛伊斯勝訴的同時,長期受憂鬱和沮喪折磨的她也開始接近崩潰的邊緣。她經常頭暈、莫名奇妙地摔跤、無法入眠、睡着後又做噩夢。1992年,她被確診為創傷後應激障礙症(ptsd),不得不開始接受長期的藥物治療,並從此失業只能靠救濟保障生活。
但訴訟還沒有結束。雖然勝訴,但還需要再次開庭以確認賠償金數額。1993年10月22日,報紙上刊登了法律聲明,聲明上說希望獲得金錢損害賠償的女礦工需要填表寄到斯普倫格爾的律所以確定人數。五年前在反對訴訟的抗議書上簽名的許多人,這次也寄來了申請表,洛伊斯雖然懷疑讓女工們改變態度的不是正義而是利益,但她仍然給每一個人提供了幫助,“不管她們的動機是什麼,她們都在礦上同樣的環境中工作過,而我有什麼權利去判斷她們的請求呢?”
礦方律師同樣不會放過這一點。女工瓊·亨霍爾茲被質問為何以前作證說沒有被性騷擾傷害、現在卻又要求賠償時,她解釋她的這一轉變:
“我認為是我有了孩子……我會為把孩子帶到工作場所而羞愧,甚至想給他們戴上眼罩……我必須讓孩子們用女洗手間,我不能讓他們看到男洗手間牆上那些關於他們媽媽的話。”
但轉變並不容易。所有的女工們,都要在六個月的時間裡、眾目睽睽之下面對礦方律師咄咄逼人的追問:童年時的虐待史、性生活史、婚姻史、婦科病史……一切跟性騷擾有關的細節都會被放大,一切隱私都必須當庭公布,一切傷疤都必須重新撕開。那種感覺,“就像在證人席上被當眾強暴。”
《north country》劇照,女礦工們不得不在法庭上遭遇逼問。
洛伊斯也一樣,她充分了解到了律師和法庭有多麼殘酷,被告方用一切手段來試圖證明女礦工們只是為了賠償來編造被傷害史——如果洛伊斯表現得情緒崩潰,那就是精神發瘋、不值得信任;如果洛伊斯看起來理智冷靜,那證明她壓根就沒有受到性騷擾的傷害。
在經歷這樣的五次質詢和服用大量藥物後,洛伊斯早已不是年輕漂亮時的模樣。她的面龐腫脹且長滿了疙瘩,整個人看上去圓胖而邋遢。她每個月只靠不到一千美金的救濟生活,其中還包括了醫療保險和昂貴的治療費,以致於不得不賣傢具來支付賬單。
付出這樣的代價,得到的只是法官麥克納爾蒂人均一萬美元的賠償裁決。1996年,在法庭報告中,他稱女工們“善於演戲”。
在上訴的同時,《華盛頓郵報》用兩期的篇幅對洛伊斯的故事進行了深度報道。洛伊斯感覺自己“是世界的渣子”時,全國性的報紙卻稱她和女礦工們為英雄。頭版報道也改變了女礦工們對洛伊斯的態度,她們又變得和善起來。當麥克納爾蒂的裁決公布之後,“她們都怨恨我。”
然後洛伊斯終於守來了雲開見日的上訴結果。
04
1997年12月5日,第八巡迴上訴法院完全否定了麥克納爾蒂的裁決,責令就損害賠償重新進行陪審團審判。在法庭裁決意見的結論部分,法官寫道:當案子被提起十餘年之後才有最終結果的話,任何一方當事人都不可能收穫正義。
1998年12月30日,就在開庭前夕,洛伊斯在內的十五位女礦工分別與埃弗萊斯礦和解,她們共得到了三百五十萬美元的賠償,洛伊斯拿到的數額是一百萬。這其實已經是她們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了,如果訴訟繼續,就算她們拿到錢也要再過好幾年。而且,許多女礦工也已經無法再承受周而復始的法庭詢問。
勞埃德·齊默爾曼,聯邦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明尼蘇達辦公室的負責人,列出了該案取得的很多成績:"它是第一個被賦予集體訴訟資格的案件,第一個關於精神壓力的集體訴訟案件,第一個在責任承擔方面勝訴的案件,第一個得到上訴法院支持的案件。"歷經14年,洛伊斯最終贏得了這場美國歷史上最艱難的性騷擾訴訟的勝利。
電影上映時的洛伊斯和海報合影
律師斯普倫格爾談到洛伊斯和女礦工們的感覺時說,“案件的過程對她們來說太艱難了,我不知道她們是否認為值得這樣做。”
明尼蘇達大學勞動法教授勞拉·庫珀,在談及此案時引用了前人的話語:
“社會變革的實質是有先驅者為此做出犧牲,我們還沒找到不以人的犧牲為代價的社會變革之路。”
通過法律手段制止性騷擾,雖然可以有力地保護弱勢群體的權益、使社會上的強勢群體不可以為所欲為,但若要讓幾個受害者甚至一個受害者來承擔這樣的努力,時間和精力的代價都實在太過巨大。法律界、新聞界和社會公眾,對此都需要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儘可能地將受害者個人身上的重擔減輕,讓獲得正義成為可能。
雖然艱辛不易,但歷史正是因為這樣的奮鬥而被改寫、社會正是因為這樣的點滴努力而緩慢進步的。
而且在罪惡和不公面前能發聲卻保持沉默,與幫凶並無區別。
文/啟凌 編輯 蔣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