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摘自項飆、吳琦著《把自己作為方法:與項飆談話》
原載於“單讀”公眾號
年輕人之喪
吳琦:這可能也是中國式教育的結果之一?您也是這種教育的產物。90年代以後,國內討論這個問題的主要框架就是素質教育和應試教育之分,但後來發現所謂的素質教育也變形了,興趣班成為新的負擔,而學習的壓力並沒有減輕。
項飆:我是很典型的中國式教育出來的,要去聽課,沒有興趣也要堅持,從來沒有想象過學習的樂趣,我們的老師也沒有想象把教育變成一種樂趣。我給你舉個例子,我是學文科的,我的興趣很廣泛,但我對歷史不感興趣,能把我這樣的學生教到毫無興趣,這個歷史課是教絕了。老師來講歷史課,完全沒有概念,為什麼要講這一段跟現在看起來完全無關的事情,這段歷史對今天的學生究竟有什麼意義、有什麼意思?這樣就不能把歷史的事實激活。激活有兩種辦法。一種是進入歷史的內部,講三國就講三國內部的故事,這是一種比較粗淺的把它講得有趣的辦法。更重要的是能夠建立一些聯繫,比如三國之間權力的爭鬥、領土之間的變遷以及人們的領土意識,和我們現在完全不一樣,可以把這一層講出來。
說實話,西方教育還是比較強。我們這種咬牙堅持的能力比他們強,學了西方學生沒學的東西,但平均來看,他們的工作熱情、紀律性比國內教育的學生要強。我自己帶博士、碩士感覺就比較明顯,本科生的那種fun的意識也非常強。我一般不教本科生,但有一次一個本科同學要做一個論文叫作“印度和德國的垃圾處理的比較”,主要是研究人們怎麼理解乾淨和不幹凈之間的關係。他去印度那些撿垃圾的人家裡,發現他們的家就是在垃圾處理廠旁邊臨時租的房子,但特別乾淨,他就要去理解他們的生活觀念。而在德國,垃圾已經跟臟沒有關係了,大量都是乾淨的塑料包裝,要不斷地扔掉,形成循環經濟,那就要關心什麼東西扔掉、什麼東西不扔掉的問題。這就是一個例子,很有想象力,你可以看出他的fun,他不是根據大家說了什麼而去設計這個項目,而是到垃圾場看見人家的房子這麼乾淨,問這些具體的問題。
另外一個學生去柬埔寨孤兒院研究收養政策,調查為什麼這些孤兒院不願意讓兒童被其他的家庭收養。她發現是因為孤兒院要通過保留孤兒的數量以爭取國際資源和資助。這等於是人道組織的商業化,在全球人道援助產業化的背景下的策略。這裡就可以看出差別,我們當年的本科生十九歲、二十歲時在關心什麼問題?
吳琦:現在中國的年輕人在互聯網上最大的共鳴就是“喪”,現在的條件變好了,自由度變高了,也有自己的愛好,開始有自己的fun了,結果卻陷入了一種普遍的沮喪,好像一切沒有意義,也看不到生活的變化。
項飆:因為整體的經濟在增長,靠它的回報大家能夠持續下來,70後和一部分80後按這個情況能持續十年、二十年,但這條道路肯定是要走完的。Fun的意思就是能夠對事情本身發生很大的興趣和熱情,不需要外在的回報來刺激熱情。藝術、數學這些東西都是很好的例子,可能是人的本性。我們的家庭和學校教育,活生生地逼着你去想回報,就算有個人興趣,也叫你千萬不能把這個當作職業。取向就非常不一樣。藝術上的熱情還是比較自然的,愛畫畫的人總是愛畫畫,但其他工作,比如研究性的、公益性的,會牽扯到很多很繁瑣的細節,確實要有一種持續的熱情。不能完全靠自發,而是需要通過教育。
吳琦:經濟發展的紅利可能到今天也沒有徹底結束,這些很“喪”的年輕人依然身處其中,只不過可能他們主觀上不把這些進步當回事。比如大家對戶口這些東西的執着慢慢在減弱,全球性或者全國性的流動在加強,選擇範圍已經不局限在北上廣,而是更多的二三線城市,或者回家鄉,這些具體的方面其實比之前是有進展的。
項飆:這個很有意思,我們需要替代性地提供生活意義的來源。日本給我們一個警示,出現了很多封閉的宅男宅女,生活非常穩定和固化。日本的教育也不太行,很強調工匠精神,強調執着、專註,也不太強調fun。另外一個例子,我外甥女學畫畫,我陪她去一個老師家裡聊畫畫,那個老師就說你畫畫要畫得美,畫一個人的人像,那個人的手要是長得不好看的話,就把手放在背後,讓大家看不見。這樣對小孩子講好像很有趣。但如果把藝術理解成這樣一種視覺的美,孩子很快就會覺得沒意思,因為美是形式化的,很難追求下去。藝術真正的魅力是產生一種視覺效果,讓對方去思考、反思,有思考的引帶力,從這個角度去理解藝術,有趣的空間就大了,孩子也會想很多問題。如果把長得不好看的手精確地畫出來,把那種動感畫出來,可以是很感人的。
這又回到原來的問題,我們讀書,理解人類社會的規律,都一定要和自己這個人發生關係,否則搞藝術就是為了美,好像是一個服務工作,去取悅人。大家要倒過來看,不要想着去取悅,想着自己怎麼可以fun,即使很簡單的服務行業,比如在飯店,如果認真去觀察,也能很fun,像個小作家一樣去看各色人等,每個人經過前台時有什麼不一樣,怎樣跟他互動……如果給員工很大的自主性和空間,讓他覺得自己不是機械的一部分,而是作為一個社會人在跟人打交道,也會有很多創新。
現在大家都注意到,人工智能好像會造成“多餘的人”。我在東北的課題是“社會上的人”,這是比較有中國特色的概念。他們沒有正式單位,沒有穩定工作,跟體制的關係非常不緊密,今後這批人會越來越多,他們究竟是在一個什麼樣的位置,這是全球性的挑戰。確實,今後的經濟政治關係可能會發生很重大的變化,人們不太需要花很多時間做物質工作去賺錢,我們能夠用比較少的投入獲得足夠的生存資源,在這個情況下,經濟活動在一個社會人的活動里的位置會變得越來越不重要。那個時候要有全新的想象。比如基本收入(basic income),意思是公民每個月都拿那麼多錢,不管工作不工作。極端的情況下出現大量人工智能,很多工作自動化,剩下的就是分配問題。中國當然不太可能很快這樣,但也需要新的想象。如果賺錢糊口不是主要的目的了,你的生活意義是什麼,你怎麼和社會形成關係?
重要的是一定要回到人本身。80年代我們討論人是不是馬克思主義的起點,現在這個問題就更重要了。我們這些年改革,在老百姓的生活里,其實是一個生命意義、生活意義轉移的過程。讀好書、考好學、找個好工作、家裡給買房子,一直是將意義外化轉移,到最後沒有必要轉移了,就是要回到人本身。國家也是這樣,過去任何問題都首先是經濟問題,經濟發展了,好像其他都能解決。但你看現在的民族政策、內地和香港的關係、青年的問題,靠經濟發展都解決不了,而且經濟也不可能無限發展,不可能給每個人一架私人飛機隨便開,所以越來越回到意義本身。意義不是虛無縹緲的人文精神,而是來自人和人的關係怎麼構造,這跟經濟有很大關係,回到物質資源如何分配、社會關係如何協調這些問題,但不一定建立在生產勞動的基礎上了。
大學應該尋找例外
吳琦:沿着共同體的問題,我們再具體一步,對今天的大學還有什麼樣的期待?大學應該做什麼樣的事情?從您在牛津的實踐聯繫到國內的現實,中間好像有很大的差別和張力。
項飆:每個時代大學的功能都不一樣。我們進入了一個物質相對充裕、城市教育水平相對高的時期,所以“人的生產”變得越來越重要。我們前面提到過,很多問題不是通過經濟再分配來解決,這裡面有人的各種各樣的訴求,所謂人民群眾對物質精神文化生活需求的多樣性,這是很真實的。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大學培養什麼樣的人,確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再重複前面說過的話:大學就是給你一個環境,讓你在人生比較特殊的四五年當中去探索自己,探索這個世界,允許你犯錯誤,允許你做瘋狂的探索,讓你對事情產生理解,當然也學到了基本的知識和技術。這是我對大學的理解。我認為大學的教學功能肯定高於研究功能,今後的研究應該還會發散出去,跟產業結合。我前面也說過,大學不是去樹立範例,而是要去尋找例外。
吳琦:歷史上哪個階段的大學教育,比較接近您說的這種狀態?
項飆:一直不太有,60年代的大學當然比較例外,在歐洲和美國,像伯克利、牛津,一直有各種怪人,但這又是跟他們的貴族背景聯繫在一起,因為他們是貴族,所以可以例外。他們最左翼的人都是來自最優越的家庭,確實讀過很多東西,可以背叛,為精神去犧牲。
以中國來說,新中國成立後說要開門辦學,廢除考試製度,要工農兵進學校,這都是很好的想法。70年代末,恢復高考,怎麼理解這個事情?現在去看那些改革開放四十年的回顧,都認為恢復高考是很重要的機會,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恢復高考就說明社會恢復了基本的理性,實現了基本的正常,但這是誰的正常?對農民來講,恢復不恢復高考,對當時90%的農民來講影響不大,但是恢復高考把此前的官僚和城市知識分子一下子攏進來,其實是一個政黨和當時社會主義體制下的精英的重新聯盟。大學當然是搞精英主義,你看現在回憶恢復高考的人,很多都是幹部子弟,從農村回到城市,不僅恢復了原來比較優越的地位,而且用這種途徑在文化、道德上使自己的優越正當化、合法化。這種體制下面的大學,代表着理性、正常、合理,在整體環境比較和平的情況下,大家都追求正常,不僅在中國,整個亞洲也是。追求例外的精神不太強,可能只有五四時期,在北大這些地方,既有辜鴻銘,又有魯迅,共產黨也是在那裡萌芽發展出來,那確實是一個大家都在追求出路、追求變化的年代。現在我們的大學是主流中的主流,大學也以此為豪。
吳琦:西方的教育和大學,在追求例外這一點上,現在依然是成功的嗎?
項飆:我覺得在一定程度上說是的。你可以說它很虛偽,因為到最後也是一個階級再生產的過程。這個可以類比,比如現代藝術,一開始杜尚驚世駭俗,但很快就被吸入正統的現代藝術,結果成為人人追求的目標。比如鮑里斯·約翰遜,曾經的倫敦市長、英國外交大臣,他寫過九本書,一直是例外,最後還是進入當權派。這些例外有可能是很不負責任的,但通過這種例外,整體上會不斷地給當權派帶來活力,也不斷改變它。
吳琦:您舉的幾個例子,60年代、五四時期等等,似乎都是在和某一個對手對峙,對它不滿、批評、衝擊和挑戰的過程中,我們期待中的那種大學的氣氛才被調動出來,形成思潮?
項飆:這個和我們說的例外不太一樣。如果是在有強大的敵人的情況下形成的共識,比如60年代,日本東大打出的標語是“打倒帝國、解散東大”,東大男學生撒尿時要朝着美國大使館的方向,那是歷史的例外,非常激動人心,但不可能是長時間的,今天來講對我們沒有很直接的參考價值。2018年也是1968年的五十周年,很多人討論1968年究竟留下了什麼,在生活方式上改變了多少,這個也值得討論。我們的80年代其實也可以說是在搞例外,但最後積累了什麼還需要整理。有一個很強大的共同敵人,大家有一種反抗性的姿態,在歷史的某些時段中是必要的,但也有它的問題,會簡單化,思想上的創造力更有限。
我們講的例外更是個人性的,大學自己不一定是例外,但大學允許、鼓勵大家尋找例外。大學還是很溫和的地方,不應該是一個憤怒的地方。在今天的情況下,在總體溫和的情況下,每個個體去尋找例外,在沒有共同敵人的情況下找出那個例外,可能更深刻。敵人是誰,敵人可能就是自己,所以要更深刻地反思,反思對象是周邊很親密的人。兩年前,北大學生對後勤職工做過一個調查,對他們的基本生活狀態做一些了解,結果出來以後還比較引人注意。這是大學應該做的事。這個說不上是尋求例外,但離開主流,稍微邁出一兩步,已經有很好的效果。
吳琦:這種例外感,是不是也正是北大自五四以來的中心感的根源?也就是您此前批評知識分子和精英時所指出的問題?
項飆:北大中心感的來源,在它的敘述中當然是這樣,認為自己是代表歷史的步伐,它的反抗代表歷史的前進,是正確的方向,所以本質不是反抗,是前進,和抵制很不一樣。抵制是弱者的,農民少交一點稅,維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不要讓別人干預。但北大是英雄主義的,要前進,要打碎。從研究的角度看,跟抵制聯繫在一起的應該是懷疑,但北大的情景不是懷疑,是堅定認為自己是對的,是中心。在當時的歷史階段中,完全合理,但一直這樣下去,就很危險。我存疑的地方是它的自信,感覺自己掌握了歷史、掌握了真理的那種自信。
吳琦:後面是更加複雜的情況,當權力資源化,也就消解了最初的前進性,都被打碎了。
項飆:那是肯定的。所以符號化還是蠻有意思的話題,我在做研究生的時候,蠻想研究中央電視台周邊的情況,梅地亞賓館那時候是很風光、神秘、風流的地方,周邊非常複雜,成為一塊肥肉。因為中央電視台成了一個壟斷的符號,被對象化了,成了工具。它又是那麼巨大的一個光環,有多少人願意進這個機構,要進這樣工具化的牢籠,它也利用自己是工具去逐利。
吳琦:對北大工具化、資源化的這些感受和判斷,是在您求學階段就有了還是離開學校之後有的?
項飆:當然是在後來才有的,求學階段我們看不出來,覺得都是好的,主要也是2008年之後,突然有那麼多錢和資源進入大學,過去也沒有那麼有錢,大家都發牢騷,感覺不到太多這種跡象。當然在哲學意義上來說,人都是互為工具,什麼時候被利用,什麼時候利用別人,在每一個環節當中都是複雜的,這時候就需要一些基本原則,要看具體的情況怎麼分析。
吳琦:這些基本原則應該是哪些?
項飆:要知道自己的價值是什麼。老師的價值是培養人,那麼怎樣培養人?培養什麼樣的人?不只是政策研究,明明知道它沒有價值還去做,這不就是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嗎?這個其實不難的。我們現在去開會,聽到最多的詞就是妥協,認為妥協是一種智慧,聽起來很有意思,但妥協來妥協去就妥協沒了,不是說不需要妥協,但基本的立場講不清楚,那就無所謂妥協,因為妥協也是一種主體行為。
吳琦:接觸國內的學界,您的感覺是什麼?對目前文化、教育、藝術界的狀態,我一度感到比較悲觀無力,有的時候真是不能接受這種普遍的沉默和不作為,這可能也是我們想要做這個訪談的一個動因。
項飆:總的來講,確實有意思的事不太多。說老實話,學界的進步比我原來想象的要小,我原來認為國內那麼多變化,聽他們一講,提的都是很有意思的現象,卻沒有什麼分析,蠻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