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科《泛黃的校園短箋》“78級同窗散文三人行”系列2
(尉天驕、金科、任啟亮是淮北師範大學78級中文系同學,分別工作於南京、成都、北京。教務、政務之暇,攜手並肩,筆耕不輟。 2020年安徽文藝出版社推出了三人聯袂合著的散文集《故園與遠方——78級同窗散文三人行》。這一獨特的同學友情結晶,在大學生群體中首開先河,引發眾多媒體和讀者關注。
值其畢業40周年之際,經作者授權,本號從2022年9月開始,特編髮“78級同窗散文三人行”系列散文,每周一篇。作品題材寬廣,風采各異,敬請關注。)
泛黃的校園短箋
作者:金科
分校
記得那是在1978年已經有了一絲涼涼秋意的時候,我的一雙腳剛從廠里的交通車上落下地來,就見一位工友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你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
我的眼睛一亮。忙問:是那所大學?他說,好像是什麼“分校”。車間里的師傅們正在傳看,大家都為你高興呢!
“分校”?在報考大學的志願里,我何曾填過什麼“分校”啊!
當我從車間主任手裡接過“大學錄取通知書”時,那上面分明寫着:安徽師範大學淮北分校------
去辦理有關離廠手續時,坐在辦公室里的幾位幹部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說,我們都以為你不會去上這所大學的。
我們同批從農村招進合肥蜀山化肥廠的幾百名知青學徒工,我是第三個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前兩個所要去的地名和校名,都很響亮,光彩奪目。而我呢,不僅是師範院校,而且還是個“分校”。所在地淮北,則被人稱之為安徽的西伯利亞……
然而,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去了。上大學,一直是我的夢想。而且要知道,1978級,安徽省大學本科生的錄取率,僅為百分之二啊------
一腳踏進分校大門,迎頭一瓢涼水。
校園裡沒有想象中的高樓大廈,鳥語花香。幾幢普普通通的教師宿舍和學生宿舍樓,加上一座僅有四層高的教學大樓,零散地座落在光禿禿的黃土地上。唯一一座有點像樣的大禮堂,還在施工中。待尋至我就讀的中文系教室時,更讓我目瞪口呆,竟是一排低矮的土牆瓦房。
沒有餐廳,進校吃的第一頓飯,八名新生圍成一圈,或蹲或坐於黃土地上,一臉盆的飯,一臉盆的菜。不意瑟瑟秋風一起,塵土灰沙卷地而來,飛飛揚揚,待揉凈淚眼再看那飯菜,已不敢下筷。
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大學?我將要在這裡度過人生美妙的四年青春時光?
冷靜下來,再想一想,即為“分校”,理當如此吧?
沒有幾天,一位來自合肥的同學,在品味了一番“分校”的滋味之後,將他的隨身家當,一一分送給同寢室的同學,頭也不回的打道回府去了。
小小石榴園
離住的宿舍樓不遠,有一片荒廢的石榴園,不大,不過幾十來株的石榴樹。許是長年無人料理,只結一些很小的石榴,卻也顯得玲瓏可愛。每到六月間,那鮮艷明麗的石榴花依然開得燦爛奪目。
在校園裡,我最喜愛的就是這片小小的石榴園了。
下午一般都無課,很是自由自在。午睡起來,手持書本一二,便常常不由自主地來到這石榴園裡,坐在柔柔的草地上,倚着石榴樹靜靜地閱讀,十分愜意。學中文規定的那些必讀書,很有一些,都是在這石榴樹下讀完的。
上大學時,金科在學校石榴園
看書覺乏,便起身在石榴園裡隨意漫步。若在開花結果的日子裡,便可隨手摘下花果來賞玩。天氣好時,也常以書作枕,躺在石榴樹下,閉目養神,抑或漫無邊際地神思遐想。有時考試前,也愛來這裡死記硬背,感覺那頭腦別樣清醒,記得東西很牢。
教歷史課的老師,畢業於北京的名牌大學,新近調來,他似乎也十分喜愛這裡。時常見他一手牽只羊,一手拿本書,在石榴園裡轉悠。觀其穿着模樣和嫻熟的牧羊架勢,不知其人的,還以為他是附近的農民呢。後來得知,這位老師曾經有過一段被奪去教鞭而不得已執起羊鞭的悲慘歷史。
入學不到半年,“安徽師範大學淮北分校”搖身一變,變成了“淮北煤炭師範學院”。資金似乎也變得雄厚起來,校園裡東西南北,大興土木。在推土機隆隆的轟鳴聲中,眼看着,那片小小的石榴園很快便蕩然無存了。
同學之間
一
坐進教室,無需問那生辰八字,一眼便看出同學之間年歲的懸殊。
由陌生到熟悉,相互一了解,同學之間,可謂三教九流,藏龍卧虎。
有的同學早早混跡社會,已有數年的工齡、軍齡或教齡;有的同學則稚嫩的可愛,剛剛離開中學校門。約有半數同學已有家室兒女。有位“光榮爸爸”,擁有子女五個,長子與他竟同時考進大學。有好事者曾經做過一番調查統計:1978級中文系兩個班,共有同學84名,入校時,已經擁有子女87名。至大學畢業,子女數增至為92名。
如此老少,同室求學,同窗相稱,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始作俑者,當歸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吧!
二
入校時,那“文革”中的受益者兼受害者-----最後一屆“工農兵學員”尚未畢業。兩種不同成分的同學雖然同宿一樓,卻涇渭分明,不相往來。常常還彼此虎視眈眈的,頗有些敵意的味道。
有天,在宿舍樓的公共盥洗間里,一位工農兵學員與一位正牌大學生不知為何事發生了爭吵。兩邊同窗從各自的宿舍里聞聲紛紛湧出,不問青紅皂白,誰是誰非,便自覺做了自己一方的後盾,竟由單個的爭吵演變成大規模的唇槍舌戰。
很快,正牌大學生便抓住工農兵學員的痛處,猛擊起來。
“你們不過是推薦上大學的,有什麼神氣的!”
“怎麼啦?是毛主席送我們上的大學!”
“送上大學的,算什麼本事?有本事就去考大學嘛!”
這一敏感話題,自然水火不容,一觸即發,雙方均有人在摩拳擦掌了。幸虧學校領導、輔導員們聞訊及時趕來,才避免了一場戰鬥。
次日,不知是哪方好事者,在昨日戰火處,貼出一首打油詩來:
如不鬧“文革”,或許是同學。
都是受害人,相煎何太急?
此後,很長時間,雙方相安無事。
最後一屆工農兵學員畢業離校時,正牌大學生前去執手相送,淚眼相別的,居然為數不少呢。
聚光燈下
大學期間,自覺最為得意的成功之作,莫過於籌建學院那第一支樂隊了。
學院文工團有着好幾個演出隊,唯獨沒有樂隊。我因為會幾樣樂器,在校園裡有點名聲,院學生會就將籌建樂隊的任務交給了我。校方還撥了筆專款,我和幾位同學跑了趟徐州,採購了一批樂器。
當組建學院樂隊招募樂手的消息傳出後,出乎意料,前來報名的同學竟然絡繹不絕,其中不乏技藝高超者。很快,由四十多人組成的學院第一支樂隊就建立起來了,我被推選為樂隊隊長兼指揮。
樂隊照片,右三金科。
經過一段業餘時間的排練,樂隊作為那年學校國慶晚會的第一個節目,在學院大禮堂登台亮相,大獲成功。我這個指揮代表樂隊,面對着台下經久不息的掌聲,連連鞠躬致謝,台下的觀眾卻不依不饒。不得已,又加演了一首樂曲,方才謝幕。校方為獎勵我們,不但又給樂隊添置了一些樂器,還給樂隊的樂手們定製了一套銀灰色的西裝,供演出時穿。很多同學都是第一次穿西裝,紛紛穿着西裝,拍了許多照片。
有一年,淮北市文工團為了普及交響音樂,想搞一個交響音樂會。為達到一定的規模和聲勢,市文工團在全市各大企業和院校,挑選了一批業餘樂手加盟。承蒙周嶺老師(87版電視劇《紅樓夢》編劇之一)推薦,我和一位拉大提琴的進修生有幸被選中。於是,我便在淮北市文工團第二小提琴的最末一把交椅上落座了。
樂團的指揮是著名電影歌曲《漁光曲》的作者任光先生的侄子,畢業於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在台下,他很隨意平和,一但舉起指揮棒來,便判如兩人。他要求嚴格,異常細緻,常常嚇得我們幾個業餘樂手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往往是一曲未了,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在排練羅馬尼亞樂曲《春天》時,其中有段旋律的節奏很快,我的技藝無法跟上,便自行減速,以至於乾脆不出音了,裝模作樣地做做姿勢而已,着着實實地體驗了一回濫竽充數的滋味。自以為掩飾的不錯,指揮不會發覺。不想中途休息時,任指揮來到我面前,笑着說了句:實在跟不上,就這樣處理也行。
就這樣在專業樂團里泡了好幾個月,隨團四處演出,也曾回到母校的舞台上演過一場,在各種各樣聚光燈的照耀下,頗為風光。對當年演出過的那幾首世界名曲和中國樂曲,我一直懷有濃濃的情愛,想方設法,置齊了碟子,至今百聽不厭。
畢業歌
入學不到半年,忽然之間,便脫離了“分校”,更名為:淮北煤炭師範學院,隸屬關係由安徽省變成了中國煤炭工業部,而且是全國第一所國家部委辦的師範學院,次年便開始面向全國,大張旗鼓,招生起來。在那各類權威的招生通訊上,想來正是因為這全國招生的緣故吧,更名之後的母校,在全國星羅棋布的師範院校中,一度居然排行老三,僅次於大名鼎鼎的北京師大和華東師大了。
同學們好一陣激奮,畢竟甩掉了寄人籬下的“分校”,紛紛將那新更換的“淮北煤炭師範學院”的校徽,神氣地戴在了胸前。
那些“老三屆”的大同學畢竟見多識廣,老謀深算。歡天喜地的更名不久,大同學中便有人開始疑慮起來:既然面向全國招生,將來還不面向全國分配啊?
78級同學裡,除去幾位上海插隊知青外,清一色的江淮兒女。故土難離,自古而然。家鄉有句古老的民謠:“走北走南,不如淮河兩岸。”更何況拖家帶小的大同學,又為數眾多呢!
輪到那“文革”後的首屆大學生77級分配了。此屆同學的成份與78級毫無二致,而且畢業相距時間,僅隔半年。分配結果,全留省內。
77級一片歡呼;78級心放一半。另一半心尚不敢放下,像是有着某種不詳預感。
果然,有消息靈通人士,忽然探得,78級畢業生分配方案為“四六開”。即四成留省,六成出省。據說,這是煤炭部和安徽省最終談判的結果。說是社會上普遍看好這兩屆大學生,煤炭部勉強放過了77級,這78級的畢業生,無論如何,都要留一部分給煤炭部面向全國分配了。
這一早露的信息,就像一聲驚雷,驚炸得78級四處亂竄。為了畢業後的好去處,托關係,找門路,各顯神通。無門無路的,則是一副聽天由命之狀。
終於,苦苦煎熬到決定各自命運的時刻了。
那是個相當炎熱的下午,同學們已無心再坐進已經坐了四年那簡陋的教室里,三三兩兩,散亂地站在教室前的背陰處,一片沉寂,靜候着那系領導對自己的“宣判”。
“宣判”之中,同學們的神情是錯綜複雜的。有的似在意料之中,聲色不動,不驚不詫;有的卻出乎意料,唉聲嘆氣,大驚失色。
一位已婚的老大姐同學,在聽到自己的去向後,不由驚叫一聲,便突然栽倒於地,頓時引起一陣騷動。幾位同學見狀,手忙腳亂地進行搶救,那畢業“判決書”也不得不暫停宣布了------
記憶中,我好像是最後離校的。一一送走了諸位同學,有的躊躇滿志,有的憂心忡忡,大都頗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悲壯感。有的竟慘然地迸出一句:永別了!
人去樓空,宿舍樓里一片狼藉。我獨自在校園裡轉了一圈,所到之處,觸景生情。想到四年來朝夕相處,同學一場,日後天各一方,何時才能相聚呢?對那“人生沒有不散的宴席”,體味愈深一層。
畢業大合影(二排右1金科)
親愛的同學,如果你能夠讀到這篇文字,請接受我遙遠的祝福,還是我在全班畢業照上信筆塗鴉的那句名詞:“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淮北師範大學揭牌慶典
如今的淮北師範大學校園
(左起)金科、尉天驕、任啟亮1998年於北京
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三人合著《故園與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