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玄奘寺供奉的日本戰犯長生牌位
南京大屠殺彩照相冊捐贈現場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
往前,8·13淞滬會戰打到了11月,卻避免不了上海的淪陷和巨大傷亡的慘痛失利,那些剛從淞滬戰場退下來的士兵,拖着疲憊的身體,轉頭又在南京保衛戰中苦苦支撐着。
往後,侵城的日軍在南京及附近地區進行了長達四十多天的大規模屠殺、搶掠、強姦,以30萬平民和戰俘的死亡滿足了他們極度癲狂的殺戮之欲。
南京城的至暗時刻,不外乎於此。
時至今日,登記在冊在世的南京大屠殺倖存者僅剩54人。可在已知的全國在世的2596位倖存抗戰老兵中,又有多少人是從南京保衛戰中死裡逃生的呢?
一、保衛
“一次傑出的撤退,不遜於一場偉大的進攻。”守南京時的破釜沉舟,反而成為了退南京時絕望的無路可退。個體的士兵,只能服從於軍令如山,隨着大部隊沉浮,在大環境中掙扎求生。
19歲的周義雲,終於在1937年12月12日晚逃離了南京,回望長江南岸,欲哭無淚。
接到撤退命令時,他作為南京衛戍司令部憲兵特務營迫擊炮連的士兵,還在沒日沒夜地趕修作戰工事。
周義雲
10號那天,日本人兩次用炸藥炸破了光華門的城牆,衝進城內,但都被周義雲的部隊擊斃了。那時候沒有一個人後退,他們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決不能讓敵人進城。
“撤退啦,撤退啦!”營里的傳令兵扯着嗓子沿街叫喊,躺在沙包上不小心睡着的周義雲被驚醒,他看到周圍所有人的表情都透着古怪,唯獨沒有興奮。
當時的憲兵部隊紀律較為嚴明,他們排着隊從離市中心較遠的陣地一路跑過了中山北路、鼓樓,路上逃難的百姓和士兵越來越多。直到進入山西路,隊伍徹底亂了套。
“我只看見數不清的人,像發了瘋一樣的向下關的方向跑去,就像是一股洪水,你根本不用動,別人就會推着你跑。”
路上除了人,還有被丟棄的步槍、機槍,軍用皮帶、軍裝,甚至汽車和迫擊炮。
周義雲與部隊衝散,好不容易跑到挹江門,人群卻更加擁擠和瘋狂了。
當年的挹江門
第36師宋希濂部奉命守備挹江門,因未收到上峰要求撤退的命令,便將城門關閉,只留中間一個門洞,還在門口架設機槍阻止人群通過。幾萬人因此滯留堵在門口。
“剛快擠到門邊,我就聽見了槍聲,是出城的士兵跟守城的36師打了起來。槍一響,人就更亂了,我看到好多人,脫下自已的綁腿想從城牆上吊下去,跌死好多。靠門洞邊的好多人被擠倒,爬不起來的就被踩死了,一層又一層,起碼有四五層,恐怕死了有幾千人。”
憑藉著高大有力的身段,周義雲和幾個戰友沖了出來,跑到了長江碼頭。
決戰打響之時,臨危受命的軍事委員會警衛執行部主任唐生智為堅定決心,已把所有船隻收繳。南京城邊護衛一方水土的長江,現在成了敵人的“幫凶”,只想把城內的人“圍剿”。
“往回跑,全部是人,根本跑不動。站在江邊,後面的人又會把你擠下長江去。”
冬天的江水冷得刺骨,夜晚的水浪被風推得一浪高過一浪。江面上日本人十幾艘軍艦配合著天上的飛機不停向江邊人群轟炸、掃射。
有人受不了炮火,一頭扎進江里,被浪一打瞬間看不到人影。有人搞到了木頭盆、門板之類的東西,跳下去順水往下漂。
周義雲和另外6個戰友也弄來兩根杉樹當救生船,一直漂了十幾里才到對岸,上岸時只剩3人,其他人全被敵機掃射打死了。
根據已有史料記載,南京保衛戰中,共有6000名憲兵投入戰鬥。1937年12月10日至12日的城外防禦戰中,曾予日軍以重創。城破之後,倖存下來的憲兵只有四百多人。
2016年,周義雲已到近百歲高齡,長卧病床。此時的他離開南京城整整80周年,卻依舊無法釋懷。
於是他把女兒叫到床前,讓她代替自己去南京曾經激戰過的地方祭拜那些犧牲的戰友。
如此,才能帶給他一些慰藉。
二、屠城
周義雲是幸運逃出南京城的士兵。像他這樣幸運的士兵,真的不多。
日軍破城後屠殺的30餘萬人,其中一部分就是那不幸的卸下武器的戰俘。
而老兵唐光譜,遭遇了那場大規模屠城,竟會成為不幸中的萬幸之人,從屠殺中撿回一條命。
那時他也只有19歲,在教導總隊的第三營營部當勤務兵。他11月上旬剛從上海的戰場撤回南京,沒想到12月再一次經歷一場混亂的大撤退。
唐光譜
和周義雲情況相似,唐光譜和另外6個戰友與部隊失去聯繫,在山洪般的人流中尋找出路。
渡江之時,唐光譜身邊只剩一名叫唐鶴程的戰友了。可作船的肉案板在南岸的江水上只不停打轉,北岸可望不可即。
無奈,他們棄了“船”,回到燕子磯,沒命地往山上跑。
直到凌晨,搜山的日本兵還是在某個坑裡發現了兩人,把他們押到了原教導總隊野營訓練的臨時營房裡。
這所營房共有七八排,全是竹編泥牆搭的棚子,裡面已經塞滿了被抓來的人。
接下來的幾天,棚中的人滴米未進,他們慢慢反應過來,日本人是要把他們活活餓死。
一天晚上,有人不想坐以待斃,燒着了竹屋。火光一起,各屋的人都推倒各自的竹圍,一股腦往外沖。
竹圍外有深水溝,他們就跳下深溝,泅水而逃。深水溝外有絕壁,他們無法,困在絕境里再一次被抓了回去。
也有沒再被抓的人,只是這些人,死在了敵人的機槍下,把溝里的水染得鮮紅。
反抗徹底把敵人惹怒。天還未亮,日本兵把所有人趕到院子里,讓他們臂彎對臂彎,然後用布條連着捆綁起來。等把全部人綁完,時間已到下午2點多。
被捆綁的人,在刺刀的威脅下,被趕到了上燕門離江灘不遠的空場地。
幾天未進食,這一路十多里遠,源源不斷有人昏倒或拖慢了進程,然後被不悅的日本兵一刀一刀地捅死……
將安全區中維持治安的中國警察押往漢中門外集體屠殺
上燕門場地上不知道癱坐着多少人,黑壓壓的一片,都是已經餓得奄奄一息的人。
即便如此,求生的慾望驅使人互相幫忙咬開對方的結頭,隨時做好逃命的準備。
猛地一下,四面的探照燈全部亮了起來,江面兩艘輪船上的幾挺機關槍和三面高地上的機關槍,一齊瘋狂地向人群掃射過來。
日軍第65聯隊將俘獲的部分中國士兵集中在幕府山以待屠殺
“槍聲一響,我和唐鶴程趕快趴在地上。只聽見許多人高喊口號:‘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國萬歲!’
隨着槍聲、口號聲,許多人紛紛中彈倒下,屍體把我們壓在底層,他們的鮮血染透了我衣裳。我憋着氣,動也不敢動。”
二十多分鐘過去,槍聲停歇,唐光譜戰戰兢兢地拉一拉唐鶴程,雙方互相給個回應後,機槍聲又響了起來。
等到第二天掃射停止,唐光譜發現唐鶴程一點動靜都沒有,再摸一摸,對方頭上中了一彈,鮮血不停往外涌,嚇得唐光譜縮在死人堆里再也不敢動。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聽到敵人收拾東西的聲音,接着便是他們走的聲音,汽船也突突地開走了,我才大着膽慢慢地連走帶爬,向下遊走了十幾里。我爬到一個窯洞邊,只見窯洞口橫七豎八地躺着被敵人殺害的同胞。我也顧不得許多,爬進了能避風的窯洞里。”
後來,從南岸逃到對岸八卦洲的百姓偷偷划船來此裝牛草,把唐光譜帶到了八卦洲。
在唐光譜的後半生中,會有很多人質疑他——在那場大屠殺中,你們當兵的為什麼不奮起反抗?
可他始終沉默着。
該解釋和道歉的,從來不是從地獄裡活過來的人。
三、安魂
南京大屠殺帶給國人的傷害,輻射到南京城之外,延綿至八十年之後。那些遭難之人的親人們,一輩子望着南京的方向,等待家人的歸來。
2018年,在明月江客和祁東縣一眾志願者的努力下,在南京保衛戰中犧牲的英烈陳光遠,時隔81年後,終於魂歸故里。
湖南衡陽祁東縣人陳光遠,1911年生,兄弟五人,為家中長兄。陳光遠年齡稍長後,被父親送入同鄉劉興將軍的部隊參軍,後表現優異,逐步升職。
陳光遠照
1936年,陳光遠考入中央陸軍軍官學校軍官訓練班第五期學習,畢業後回鄉省親。是時,上海淪陷,民國首都南京危在旦夕。
陳光遠從報紙上看到前方戰事吃緊,忍住不舍,向家人作別,提前結束休假返回部隊。
戰時戰報
1937年11月下旬,南京衛戍司令部成立,陳光遠任職南京衛戍司令部衛團四營少校營長,負責保衛司令部的安全。
12月13日,跟隨司令部衛團撤退到長江北岸的陳光遠,不顧安危,執意再次登船,返回南京下關接應突圍出來還沒有上船的戰友。船至江心,遭到日軍掃射,陳光遠受傷落水,墜入江中,遺體也不知漂向何處。
南京失守後,家人再沒收到陳光遠的家書。
第二年春,陳光遠的戰友肖志明帶來口信,說陳光遠陣亡在了南京戰場。
母親不相信自己的大兒就這麼犧牲了,她依舊像以前一樣,天天站在家門前,痴痴地盼望著兒子歸家。
1974年,陳母逝世,對陳光遠的這份祈盼和尋找又落到了他的四個弟弟身上。
後來的某一天,廣東志願者明月江客在一次偶然的檔案尋找過程中發現了英烈陳光遠的榮哀狀照片,並順着線索,又幸運地找到了英烈的軍裝照。
英烈陳光遠榮哀狀
祁東縣的志願者團隊接力,在當地找到了英烈的家人。陳光遠犧牲時已婚未育,雖無直系後代,他的侄兒們無時無刻不關心着大伯的下落。
“我們的伯父是我們家族的驕傲,永遠是我們家族子侄們心目中的英雄。”
陳光遠遺照和榮哀狀榮歸故里
當陳光遠那遲到81年的榮哀狀和那張永遠年輕的相片回到陳家祖祠里時,南京的傷痛,可否能撫平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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