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發洪水,爸爸帶回一個孤兒,10年後,他給我們娘四撐起整個家

"你真的是我親弟弟嗎?"我小聲問他,手裡緊攥着那張泛黃的照片。

他笑了,眼角的褶皺像五月的田埂,輕聲道:"親不親,十年情。"

那年夏天,松花江的水位一天比一天高。

我們平房區的人都忙着往高處搬家,家什扛在肩上,孩子抱在懷裡,場面混亂又悲愴。

爸爸是洪水指揮部的骨幹,整天穿着雨靴,衣服濕了干,幹了又濕,回家時總能聞到他身上帶着一股泥土和雨水的氣息。

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九歲,妹妹七歲,弟弟剛滿五歲,媽媽手裡還抱着一個半歲的小妹,哭聲震天,我們都有些驚慌失措。

我們家住在哈爾濱郊區一個圍着青磚矮牆的平房院子里,院子不大,但有個小菜園,夏天種點小蔥、茄子和黃瓜,夠一家人改善生活。

爸爸是區里供電所的一名普通工人,每天騎着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上下班,車筐里總塞着一把鉗子和幾卷電線。

媽媽在街道小廠做縫紉工,那台上海牌縫紉機踩得吱呀作響,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一家六口擠在兩間平房裡,冬天炕上熱乎乎的,生活雖然拮据,但晚飯後一家人圍着那台14寸黑白電視看《渴望》,也算其樂融融。

那天深夜,大雨下得屋頂都在漏水,鐵皮接水盆叮叮噹噹地響,像是催命的鼓點。

我被嘩啦嘩啦的聲音吵醒,聽見院子里有人喊爸爸的名字。

"老趙!快起來,東江堤要決口了!"那聲音急切得像是要刺破雨夜。

爸爸一骨碌爬起來,摸黑拎起掛在牆上的膠皮雨衣就往外沖,那件雨衣是他單位發的,已經開裂了好幾處,但捨不得換。

媽媽在門口喊:"記得帶乾糧!雨大,別餓着!"那種時候,她還記得心疼爸爸。

爸爸回頭接過媽媽遞來的兩個發硬的玉米面饅頭,揣進口袋就消失在雨幕中,他的背影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顯得格外單薄。

這一走,就是三天。

那三天,我們都睡不好覺,媽媽整宿整宿地守在收音機旁,聽洪水最新消息,臉色越來越難看。

院子里的水一天天往上漲,鄰居王嬸天天來敲門:"趙家媳婦,快往高處搬吧,聽說再漲就要漫進屋了!"

媽媽硬撐着:"等他爸回來再說,孩子多,我一個人搬不動。"

第三天深夜,爸爸終於回來了,渾身泥水,臉上的胡茬又黑又硬,眼睛裡全是血絲。

但最讓人吃驚的是,他身後還跟着一個比我小一點的男孩,瘦瘦的,黑黑的,衣服補丁摞補丁,稀疏的頭髮黏在額頭上,眼神卻特別亮,像夜裡的星星。

"這是誰啊?"媽媽驚訝地問,手裡還拿着給爸爸準備的熱毛巾。

爸爸疲憊地坐在小板凳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接過媽媽遞來的茶缸,一口氣喝了大半缸。

"下游六公里的小河灣村被淹了,死了不少人,房子沖走了一大半。"

爸爸的聲音沙啞得幾乎不像他的:"這孩子叫小強,父母都沒了,就他一個人趴在房頂上,我們用橡皮艇把他救下來的,他在水裡泡了一整天,命硬啊。"

小強低着頭,手指緊緊摳着衣角,一聲不吭,小小的身子在不停地發抖,不知是冷還是怕。

"村裡人都被疏散了,孤兒院說現在災情嚴重,人手不夠,收不下人。"

爸爸邊說邊從濕漉漉的口袋裡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紅塔山,顫抖的手點了好幾次才點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看這孩子可憐,先帶回來住幾天,等洪水退了再說。"

房間里一時間只剩下爸爸抽煙的聲音和外面的雨聲。

"哎呦,我們自己都這麼多孩子,又是災年,哪有多餘的地方啊。"媽媽皺着眉頭,看了看我們擁擠的房間和所剩無幾的糧食袋。

可她還是從那個缺了口的木柜子里拿出乾淨衣服遞給小強,那是我去年過年穿的,已經小了:"去,洗洗吧,都是身上帶泥,怪臭的。"

爸媽的眼神在空中交匯了一下,誰也沒多說什麼。

那天晚上,小強睡在我們的小屋裡,擠在靠牆的位置,鋪的是媽媽臨時找出來的一床舊被子。

我們幾個孩子都盯着他看,他卻把自己縮成一團,背對着我們,像只受驚的小刺蝟

夜裡,我聽見他低低的啜泣聲,像小貓一樣壓抑又心碎,但沒有人去安慰他,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在黑暗中裝睡。

第二天,小強起得特別早,天蒙蒙亮就爬起來,主動幫媽媽到院子邊的水龍頭挑水、掃地,動作熟練得不像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媽媽用自留地收的玉米碴子熬了一鍋稀粥,放了幾根腌鹹菜提味,我們圍坐在一起吃早飯。

小強雙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好像怕被別人搶走似的,眼睛卻時不時地瞟向貼在牆上的全家福照片,那是去年春節在照相館照的,花了五塊錢。

"你是不是想家了?"我問他,孩子的直覺總是殘忍的。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哽咽了半天,只吐出兩個字:"家...沒了。"

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連筷子碰到碗的聲音都顯得刺耳。

媽媽嘆了口氣,想說什麼,卻被院子里傳來的喊聲打斷:"趙師傅在家嗎?堤壩那邊又出事了!鏟車陷進去了!"

爸爸匆匆放下碗,抓起牆上掛着的膠皮雨衣,再次出門,好像還沒來得及歇息似的。

臨走前,他拍拍小強的肩膀:"好好在家待着,別給阿姨添麻煩。"語氣堅定而溫和。

小強重重地點頭,眼睛裡閃着倔強的光。

隨着洪水慢慢退去,爸爸忙着恢復供電線路,天不亮出門,半夜才回。

媽媽也回廠里上班了,那個街道小廠雖然受了災,但廠長硬是組織大家加班加點,說什麼也要趕在八月底前完成一批外貿訂單,難得的一筆收入誰也不願放棄。

家裡就剩我們幾個孩子和小強,一群沒大沒小的在一起,起初互相不太說話,像是彼此試探的小動物。

但漸漸地,小強用他的行動融入了我們這個並不富裕的家。

他比我小一歲,卻比我懂事得多,身上有種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沉穩。

早上,他總是第一個起床,燒水、掃地,把那口大鐵鍋里的水燒開,然後一碗一碗打好水放在桌上讓我們洗臉。

放學後,他幫媽媽擇菜、洗衣服,蹲在水泥池子旁,小手在冷水裡搓得通紅,卻從不叫苦。

晚上,他給小弟弟和小妹講故事,那些從沒聽過的民間傳說,黑熊精啊,猴子王啊,編得活靈活現,哄得小傢伙們眼睛發亮,忘了要哭鬧。

有一次,我好奇地問他為什麼懂這麼多家務,他淡淡地說:"我媽走早,爸爸要下地幹活回來晚,家裡的事情都是我做。"語氣里沒有抱怨,只有一種讓人心疼的平靜。

"洪水過後,小強還沒走?"隔壁王嬸有次來串門,嗑着瓜子,低聲問媽媽,眼睛卻偷偷瞄着在角落裡安靜做作業的小強。

媽媽瞥了一眼正在幫弟弟做算術題的小強:"唉,孩子可憐,村子都沒了,親戚也找不着。"

她頓了頓,像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再說,他在家挺勤快的,幫了不少忙,小孩子還懂事,也不多吃多佔。"

"可你們自己都養活四個孩子不容易啊,還要供他們上學,家裡連個新椅子都捨不得買。"王嬸皺起眉頭,說出了大人的現實考量。

媽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日子總是要過的,多一雙筷子的事。"

她這麼說著,但我知道,家裡的糧袋子癟了一圈,她自己的飯碗也少了一半。

就這樣,小強在我們家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十年。

那十年里,家裡條件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難熬的十年。

東北的國企改革風潮席捲而來,爸爸的供電所被併入大公司,工資不僅沒漲反而降了,還常常拖欠。

媽媽的小廠更慘,老闆卷了最後一批貨款跑路了,廠子倒閉,工人們連一分錢補償也沒拿到,媽媽只好到街頭擺小攤賣早點,起早貪黑,手上的凍瘡冬天從來沒好過。

我們幾個擠在一間小屋裡,冬天用一床被子,夏天打地鋪,老鼠在牆角跑,有時候半夜會爬到床上,嚇得小妹直哭。

小強從不嫌擠,總是主動和弟弟擠一張小床,冬天把自己的那半邊被子多給弟弟蓋一點,弟弟半夜踢被子,他就悄悄幫忙蓋好。

上學的事情也不容易,第一年小強沒法入學,村子被洪水沖走了,戶口本也沒了。

爸爸託了單位的老李叔,又找到街道辦的張主任,硬是給小強辦了臨時戶口,好讓他能去學校讀書。

"讀書重要啊,"爸爸常對我們說,"咱家孩子,一個也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他從不把小強排除在"咱家孩子"之外。

學費是個大問題,九十年代末,學校各種費用一個接一個,書本費、雜費、活動費,家裡為了供我們幾個上學,已經捉襟見肘。

晚上,爸媽的房間經常傳來小聲的爭執:"今年秋天學費又漲了,五個孩子讀書,咱家真的吃不消了..."

"那能咋辦?總不能讓孩子不讀書吧?"

"我聽說紡織廠招臨時工,我去試試?"

"你一個人伺候五個孩子都忙不過來,再出去上班,身體受得了嗎?"

這樣的對話,在黑暗中一遍遍上演,而小強聽在耳里,記在心上。

初中畢業後,他主動提出不想讀高中了,想去打工幫補家用。

"不行!"爸爸第一次對小強發火,把飯碗重重地放在桌上,震得我們都不敢抬頭。

"讀書是唯一的出路,你有腦子,必須念下去!咱家省吃儉用也要把你們都供出來!"

小強倔強地站在那裡,眼圈紅紅的:"可我不是親生的,憑什麼讓你們這麼辛苦?"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爸爸愣住了,眼睛一下子紅了,手裡的筷子掉在地上:"在這個家裡,沒有誰不是親生的。"

那晚,我躺在床上假裝睡着,聽見爸爸媽媽在廚房裡小聲商量:"你那表哥不是在技校教書嗎?問問能不能讓小強去學門技術,費用能不能低一點,走讀省個住宿費。"

"我去問問,但你知道,現在什麼都要錢,關係再硬,沒點錢也不行啊。"爸爸嘆息道,聲音蒼老了許多。

"賣了我那對金耳環吧,當年結婚時媽給的,包着紅紙放在箱底下呢。"媽媽猶豫了一下說。

"那怎麼行!你娘給的,你留着給丫頭們當嫁妝呢,我再想想別的辦法。"

"別想了,孩子的前途要緊。你看小強多懂事,幹啥都認真,學門技術准沒錯。"

隔天早上,媽媽偷偷去了當鋪,回來的時候,手上空蕩蕩的,眼睛卻亮了很多。

就這樣,小強去了技校學機電一體化,因為學費便宜,而且畢業好就業,特別是對沒有關係的家庭來說,一門實用技術勝過高深學歷。

我考上了師範學院,學費也不高,但家裡還是捉襟見肘。

小強周末和假期都在打零工,過完年才能拿到的壓歲錢,還有暑假做家教掙的錢,他都悄悄塞給媽媽:"阿姨,這是我的生活費剩下的,您收着。"

媽媽總是推辭不要,但他就那麼直愣愣地站着,非要塞進媽媽圍裙口袋裡不可。

技校三年,小強學得特別刻苦,每天天不亮就騎着那輛老舊的二八自行車去上課,晚上十點多才回來,手上常常有擦傷或燙傷,但他從不叫疼。

畢業那年,他被一家外資企業看中,成了技術工人,那年東北剛興起外企潮,能進外企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正式工!五險一金!"鄰居們羨慕得不得了,連王嬸那張刻薄嘴都說:"趙家小子有出息!"

記得小強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攢着沒花,買了一台雙缸雙筒半自動洗衣機送給媽媽。

當他和送貨師傅一起把洗衣機抬進院子時,媽媽嚇得直跺腳:"你瘋了?這麼貴的東西!"

"您這些年搓了多少板搓衣服?手都搓裂了。"

小強笑着說,指了指媽媽粗糙泛紅的手:"該讓您也輕鬆點了,再說了,弟弟妹妹衣服多,這下您洗起來省事多了。"

那天晚上,我無意中看見媽媽在廚房偷偷抹淚,對爸爸說:"老趙,你當年帶回來的不是孩子,是個寶啊。"

爸爸抹了把臉,點點頭:"這孩子,比我強多了,認死理,有心眼。"

小強工作後,每月都往家裡寄錢,大信封里塞滿了嶄新的票子,還有一張字條:補貼家用。

弟弟上了高中,小妹考上了重點初中,家裡的負擔重了起來,小強的工資成了家裡主要的經濟來源。

爸爸那時身體也不太好,下崗潮中僥倖保住了工作,卻落下了腰椎間盤突出的毛病,幹不了重活,只能在所里做做內勤。

2006年,弟弟高考成績出來了,考上了省重點大學,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

可學費和住宿費加起來,一年就要近萬元,全家人的臉上都籠罩了一層陰影。

那天晚上,小強回家很晚,手裡提着兩瓶二鍋頭和幾盤涼菜。

"走,爸,今天咱爺兒倆喝兩杯。"他眉飛色舞的,好像有什麼高興事。

酒過三巡,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包,放在桌上:"這是我這兩年加班的獎金,一直存着沒動,正好夠弟弟四年大學費用,您拿着。"

爸爸手一抖,酒杯差點掉在地上:"這...這怎麼能行..."

"怎麼不行?"小強笑着,眼睛亮亮的:"當年您收留我,這些年把我拉扯大,我早就想報答了。"

爸爸哭了,眼淚鼻涕一把抓,像個孩子似的:"你這孩子,咋這麼懂事呢,咋這麼好呢..."

2008年,我大學畢業,在市裡一所小學當了老師,工資不高,但穩定,分到了一套四十平米的單身宿舍,總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

那時候小強已經在廠里當了組長,工資比我還高,車間里的姑娘們都偷偷喜歡他,但他總是笑笑說自己家裡負擔重,沒那閑心談戀愛。

那年春節,小強帶着我們全家去照了一張全家福,拿到洗印店放大,掛在客廳正中央,照片里,爸爸媽媽坐在中間,我們幾個站在後面,小強站在最邊上,笑得靦腆又溫暖。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小強長得和我們家一點也不像,他的眉毛濃,鼻樑高,手掌寬厚,跟我們家人都不一樣。

十年了,我們竟然從未問過小強關於他過去的事情,彷彿他生來就是我們家的一員,血脈相連的親人。

直到那年中秋節,一個陌生人來到我們家門口,敲響了那扇見證了無數故事的木門。

"請問,這裡有個叫張強的孩子嗎?"來人是個瘦高的中年男人,眼睛和小強有幾分相似,臉上帶着風霜的痕迹。

小強正在院子里修理自行車,聽到聲音站了起來,扳手還握在手裡:"我是。"

那人盯着小強看了好久,眼神從驚訝到確定,再到激動,突然哽咽起來:"我是你三叔,你爸的堂弟。"

他抹了把眼淚:"洪水那年我在外地打工,回來村子都沒了,你爸媽...我找了你們好多年,一個縣一個縣地打聽..."

院子里一片寂靜,連屋檐下的燕子都不叫了。

爸爸手裡的報紙掉在地上,媽媽停下了擇菜的手,鋁盆里的水滴答滴答地響。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誰也沒說話,心裡涌動着複雜的情緒。

小強站在原地,彷彿被釘住了,神情複雜,眼神里有震驚,有迷茫,還有一絲隱隱的期待。

"三叔...我爸媽真的..."他聲音有些發抖,像是不敢問下去。

"都沒了。"三叔低聲說,眼睛裡泛着淚光:"村子被沖得七零八落,你爸媽正好住在河邊..."

他頓了頓,像是在平復情緒:"不過你奶奶還健在,一直念叨着你,盼着你能回去看看。這些年我們搬到縣城,做點小買賣,日子過得還行。"

"那...你是來接小強回去的?"媽媽顫抖着聲音問道,手緊緊攥着圍裙角。

三叔猶豫了一下,目光在我們幾個臉上掃過:"是啊,畢竟是親人...他奶奶一直放心不下,想見見孫子..."

那頓飯吃得沉默又尷尬,媽媽做了好些菜,卻沒人有胃口。

三叔說了很多小強小時候的事,說他小時候頑皮,爬樹掏鳥窩,掉進河裡被他爸用竹竿撈上來;說他們找了多少地方,盼了多少年,終於通過救災名單查到了線索。

小強始終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筷子在碗里攪來攪去,卻沒吃幾口飯。

飯後,爸爸把小強叫到了小屋裡,關上了門,但我們還是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對話。

"小強,你...想回去嗎?"爸爸的聲音有些顫抖。

小強沉默了很久,才說:"爸,這十年,你們對我恩重如山,比親生的還親。可是..."

爸爸打斷他:"沒有可是。你是大人了,有權利選擇自己的路。你三叔是你的親人,血脈相連。而我們,只是在困難時給了你一個臨時的家。你奶奶年紀大了,想見見你,也是人之常情。"

"不是臨時的!"小強突然激動起來,聲音裡帶着哭腔:"這十年,你們從來沒把我當外人!媽為了我的學費賣耳環,你腰疼還堅持去給我申請助學金,半夜起來給我煮薑湯...我...我..."

爸爸嘆了口氣:"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希望你做出對自己最好的選擇,而不是出於感恩或者愧疚。無論你選擇什麼,這裡永遠是你的家,我們永遠是你的親人。"

三叔在我們家住了兩天,用那種客人的姿態,拘謹又熱絡,總是想幫忙又不知從何下手。

臨走那天,小強提着行李下樓了,穿着他最好的那件襯衫,頭髮梳得整整齊齊。

家裡的氣氛凝重得像是要辦喪事,誰也笑不出來。

妹妹躲在房間里哭,弟弟和小妹圍着小強,一個勁地說不讓小強走。

"我只是去看看奶奶。"小強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像是在安慰我們,又像是在說服自己:"很快就回來。"

"真的嗎?"小妹抓着他的衣角,眼淚汪汪地看着他:"你保證?"

"真的。"小強摸摸她的頭,眼裡滿是溫柔:"你四年級期末考試,我怎麼能不回來檢查你的卷子呢?你數學可是我輔導的。"

爸爸把他送到門口,塞給他一個紅包:"路上小心,到了給家裡打電話。"

小強點點頭,轉身時鼻子一酸,使勁揉了揉眼睛,大步跟着三叔走了,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

半個月後,小強回來了,手裡拎着一箱家鄉特產,面色憔悴但眼神堅定。

他告訴我們,奶奶身體很好,三叔一家對他也很親切,但他最終決定留在我們這個城市。

"因為這裡有我的家人。"他對爸爸說,聲音輕卻堅定。

爸爸轉過身去,肩膀微微抖動,誰也沒看見他紅了的眼圈。

從那以後,小強每年都會回老家看望奶奶和親戚,但他的根已經深深扎在了我們這個家裡,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樹,風吹不動,雨打不倒。

2010年,小強升任了車間主管,工資翻了一倍。

同年,他用自己的積蓄給我們家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商品房,終於告別了漏雨的平房,不用再擔心冬天水管凍裂,小妹再也不用害怕夜裡的老鼠了。

搬家那天,我在收拾東西時,發現一張泛黃的照片,藏在媽媽床頭的針線盒底下。

照片上是十歲的小強,穿着一件明顯不合身的校服,站在我們家平房前,旁邊是爸爸媽媽和我們幾個,大家都笑得燦爛,那是小強正式入學的日子。

我拿着照片,走到正在搬箱子的小強身邊:"你真的是我親弟弟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角的褶皺像五月的田埂,輕聲道:"親不親,十年情。"

說完,他轉身繼續搬箱子,好像這只是個不值一提的小問題。

後來,我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普通的中學老師,生了一個健康的小男孩;弟弟大學畢業,在省城找了份穩定的工作;妹妹嫁了個好人家,女婿是個老實本分的機械工;小妹也上了專科,學了會計,工作不愁。

小強照舊負擔著家裡的大部分開銷,每逢節假日,總是第一個趕回家,給爸媽買最好的補品,給孩子們準備最新的玩具,對我們每個人的喜好都了如指掌。

他自己卻一直單身,直到三十歲才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同廠的會計小陳,姑娘溫柔賢惠,小強帶回家見爸媽時,媽媽看着他們的眼神閃閃發亮。

"小強媳婦真好!"媽媽私下對我說:"知書識禮的,還主動幫我擇菜,問長問短的,這孩子總算有人疼了。"

2014年,前年,爸爸因病住院,糖尿病引起的併發症,一下子就嚴重了。

小強整夜守在病床前,寸步不離,和醫生護士們商量着最好的治療方案,自己買了摺疊床放在病房,飯都顧不上吃。

"你也休息會兒吧,"我勸他,看他憔悴的樣子心疼:"我來守着。"

小強搖搖頭,眼睛通紅:"當年要不是爸,我早就沒命了。這點事算什麼。"

住院一個月,爸爸終於好轉出院,但醫藥費花了不少,小強一分不差地全付了,還開玩笑說:"爸,咱家得有個病曆本,以後看病方便些。"

說著,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冊子:"我給你和媽都買了醫療保險,以後有個頭疼腦熱的,也不用擔心費用了。"

昨天是爸爸六十歲生日,我們全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小強包了個包間,點了一桌豐盛的菜。

飯桌上,爸爸高興得不行,一連喝了三杯酒,臉紅撲撲的,比平時紅光滿面。

小強突然站起來,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爸,媽,還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那場洪水把我衝到了你們身邊。我沒有血緣的親人,卻有了世界上最好的家人。"

我們都紅了眼圈,連平時最愛笑鬧的小妹都安靜下來。

爸爸拍拍他的手,眼裡噙着淚:"小強,是你給了我們這個家撐起了一片天。沒有你,我們家不會有今天。"

回家的路上,我問小強:"你有沒有後悔過當年留下來?畢竟,你三叔一家條件也不差。"

他望着遠處的燈火,微笑着搖頭:"從來沒有。有些緣分,比血緣更深。那場洪水帶走了我的過去,卻給了我未來。"

他掏出鑰匙,打開那扇熟悉的防盜門:"再說了,這麼多年了,誰還記得誰是親的,誰是後來的呢?"

窗外,細雨淅瀝,像極了當年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

只是這一次,我們都有了溫暖的歸處,而這歸處,是小強一磚一瓦建起來的。

不知不覺間,小強救起了這個救過他的家。

洪水沖不垮的,不只是堤壩,還有人與人之間最樸素的情感與責任。

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或許不是血脈相連的那個,而是在你最無助時向你伸出手的那個。

正如爸爸常說的那句話:"家,不是你出生的地方,而是你停止流浪的地方。"

而小強,早已不再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