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媽媽展開一場關於更年期的對話

34種癥狀

在2025年3月播出的紀錄片《看不見的更年期》中,主持人李靜首次袒露自己的絕經過程:“今年我54歲,已經絕經兩年了。”

盜汗的癥狀和手足無措甚至自我厭棄的情緒瀰漫在李靜的更年期。在一次發布會上,正在主持的李靜經歷了嚴重的盜汗,“我就像進入了一個桑拿房,粉底混着汗水不斷地流進鎖骨,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要說什麼。”她開始向好友求助,發現大家都經歷過這種難受,“為什麼大家都不曾談論更年期呢?”李靜想。

《看不見的更年期》

美國作家珍西·唐恩經歷過與李靜如出一轍的窘境,“我曾在諸多場合尷尬地汗流浹背,但在圍絕經期出汗的尷尬完全是另一個等級。”也是這段經歷,讓唐恩決心研究更年期。她在其後出版的《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中譯本於2025年2月出版)中分析,社交媒體對更年期的負面描述加劇了人們談論它的羞恥感。

正是在《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中,我找到了困擾媽媽多年的肥胖、睡眠障礙、關節疼痛等問題的原因。唐恩在書中詳細列舉了圍絕經期和更年期可能面臨的34種癥狀,除了大家熟悉的潮熱、盜汗和月經不調,還包括:情緒波動、性慾下降、乳房酸痛、頭痛、陰道乾燥、口腔灼熱、手腳刺痛、牙齦疾病、極度疲勞、肌肉酸痛、腦霧、記憶力減退、抑鬱、關節疼痛、尿失禁等等。

當我將這些癥狀念給媽媽聽的時候,她反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正處於更年期?”

與李靜同齡,媽媽同樣生於1970年。在她四十多歲的時候,偶爾聽身邊同事說起渾身燥熱的不適,總覺得這件事離自己很遙遠。當她步入更年期,開始有脫髮、抑鬱等煩惱時,始終覺得是年齡大了的緣故,“沒往更年期那方面想。”

這不足為奇。

對更年期無知的不只是普通人,“即便是醫生,甚至是婦科醫生,也很少接受與更年期相關的培訓。”醫學博士希拉·德利茲在《炙熱的你》中寫道。

30歲那年,德利茲還是一名住院醫師,彼時她以為更年期的各種癥狀是在最後一次月經結束後才開始出現的,而女性的激素水平在50歲左右才開始下降,之後一路下滑。後來她才明白,女性的激素水平從接近40歲的時候就開始出現輕微變化了。“這也會導致我們的情緒出現一定程度的波動——這個不易察覺的過程被人們稱為‘前圍絕經期’,它通常是與圍絕經期(也就是我們俗稱的‘更年期’)無縫銜接的。”

換句話說,圍絕經期是一段相當長的時期,從女性的卵巢功能開始衰退算起,直至絕經後一年內結束。

從2024年春天開始,月經周期一向規律的學者裴諭新進入了圍絕經期,月經變成了“兩三個月才來一次”。一同到來的還有睡眠問題,素來好眠的她變得入睡困難,頻繁起夜小解的新習慣也侵擾着她的睡眠。一連幾個月,她發現自己晚上不想睡,刷手機到凌晨兩三點,白天總是精神不振。“好幾個月都沒有好好睡過覺了。”她懷疑自己到更年期了,激素出現了問題。

在此之前,裴諭新對更年期的認識也多源於身邊的朋友。比她率先步入更年期的朋友常常感慨,“50歲之後身體就不行了。”長期從事女性研究的她彼時懷疑“這是一種建構”,直到她的頭皮開始瘙癢、精力和性慾紛紛下降。

裴諭新掛了更年期門診的號。在一系列例行檢查之後,醫生診斷她還未到絕經期。但由於她的子宮內膜仍在持續增厚,有大出血的風險,醫生建議她服用黃體酮。

“好像石頭落地一樣,這種確認也標誌着我的人生到了另一個階段。等到它(月經)終結的那天,我肯定要去測一下激素。”那次就醫後,裴諭新的月經變成了規律的兩三個月到訪一次。

裴諭新和媽媽 圖/受訪者提供

“在其他科室看了都不行”

何科是中山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生育保健專科的主任,從2004年起,她開始在中山一院的絕經疾患專科坐診。

何科說,與白人女性典型的潮熱癥狀不同,中國女性的更年期癥狀呈現非特異性。“疲乏、失眠、骨關節痛以及情緒問題都是(國內女性)更年期常見的表現,但她們不會想到來看更年期門診。”

過去20年里,何科接診的患者大多是轉診來更年期門診的——“生活質量被嚴重影響,在其他科室看了都不行,被提醒之後才來看更年期。”另一類患者則是像裴諭新一樣的“知識分子”,或是“剛做了領導的女性,更年期會有的疲乏和失眠影響了她們的工作狀態”。何科還發現,走進診室的患者儘管積極坦白身體的變化,卻常常忽略了抑鬱情緒以及性生活的情況。

紀錄片《更年期的真相》劇照,熱成像中的黃色區域代表體表溫度升高的地方。更年期潮熱是更年期綜合症的突出表現特徵

“中國女性的平均絕經年齡是49.5歲,圍絕經期也是內膜癌高發的時期,一旦出現月經紊亂要及時就醫。”何科說。

對多數中年女性而言,月經周期開始變化,意味着卵巢功能開始走低,要準備好迎接一系列新的身體變化。但還有一些人的更年期信號並不明顯,比如我媽媽。

媽媽50歲那年由於子宮肌瘤和囊腫切除了子宮,旋即迎來閉經。但何科告訴我,這並不代表着媽媽直接步入更年期,“只是卵巢的功能不以月經的形式體現,具體還需要通過抽血查卵巢的激素含量來判斷。”

停經三年後的某天,疼痛找上了媽媽,“渾身疼得半夜睡不着。”有一陣子她輾轉於風濕科、骨科與內分泌科,想搞清楚怎麼回事,“花了很多錢,但都沒用。”就像何科說的那樣,“患者經常是看了一圈,最後才找到我們。”後來在廣州看病時,醫生告訴媽媽,“疼痛是由於雌激素下降所引發的鈣流失導致的,要補充維生素d。”——兩年後,當我讀過《更年期,不是忍忍就好》和《炙熱的你》,才意識到這些變化對媽媽來說意味着什麼。

媽媽的檢測單 圖/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佳薇

譚影媽媽的情況與我媽媽有些相似。受垂體瘤(一種顱內腫瘤,影響雌激素分泌)切除手術的影響,譚影剛上初中時,媽媽就停經了。術後媽媽頭髮脫落得厲害,原先粗且濃密的黑髮掉得只剩一小撮。她的脾氣也變得暴躁。

譚影記得媽媽對自己說過停經後的心理震蕩和羞恥,但那時她正處於青春期,“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媽媽的失落她統統沒接住,還打趣道,“媽媽什麼時候再給我生一個弟弟妹妹?”

媽媽自然是不能再生了。

在諸多女性眼裡,“停經”、“更年期”等字眼首先讓她們聯想到的,是失去生育能力。“圍絕經期會給女性帶來巨大的情緒衝擊,即使她們在不久前已經做出了不再生育的決定,但她們確實會因為這扇窗即將關閉而感到悲傷,因為這對她們而言像是失去了什麼。”唐恩寫道。

三年前,偶然讀到日本作家伊藤比呂美以自我經驗書寫的《閉經記》時,譚影才反應過來當時的媽媽正經歷着一場喪失。

“正在經歷更年期的女性,如何提升生活質量?”我問何科。

“戒煙戒酒,飲食上控制鹽和鈉的攝入,適量運動,對心情和延緩骨質疏鬆都有益處。”何科回答。

如果你讀到這裡,不妨提醒自己的媽媽開始行動。

不再邊緣化

55歲的裴諭新終於到了母親當年更年期的年紀。

就像唐恩在書中寫的一樣,“我的母親在經歷更年期時選擇了沉默,一個人咬緊牙關度過了這場‘變化’。”裴諭新的媽媽也從未對她提起過更年期的隻言片語,她甚至懷疑媽媽是否真的了解更年期。

裴諭新仍記得媽媽五十幾歲剛退休時的喜怒無常。那時她剛畢業,在蘇州工作,向單位申請了一個宿舍,父母搬來與她同住。媽媽焦慮、精力旺盛,常常向她抱怨爸爸的不是,“都是日常小事,但導致我那時候對爸爸有一些怨恨,就去訓我爸,他也不反抗。”媽媽看到後又會責怪她。

每次媽媽與爸爸爭吵時,裴諭新就拉着她出門逛街,常常是在途中就吵翻了,兩人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彼此都氣鼓鼓的,最後各自回家。

當母親經歷更年期,母女關係會變得更複雜嗎?

於玲娜是一名心理諮詢師,以處理母女關係見長,曾根據十餘年的諮詢經驗寫作《掙脫母愛的束縛》,於2022年出版。在她看來,女性容易受到激素影響,所以在與女性的關係中,任何持續時間久的強烈激素變化都會讓關係變得更複雜。“青春期、更年期、圍產期……任何一方經歷這些階段都會給關係帶來很大挑戰,所以很多人會覺得,最困難的母女關係就是‘青春期女兒—更年期母親’或者‘圍產期女兒—更年期母親’這些配對。”

在於玲娜接觸過的來訪者中,鮮少有女性由於更年期的身體和情緒變化而尋求心理幫助。更多的情況是,來訪者對處在更年期的母親感到無所適從。在她看來,大部分中老年女性其實是被邊緣化的群體,她們的社會價值相對較弱,同時在男性那裡喪失了性、生育和娛樂價值。即便是她們的丈夫和兒子,常常也很不樂意去承載一個中年母親的情緒。而如果她們有女兒,母女關係的紐帶往往深刻而糾纏,女兒就會或主動或被動地承受這些情緒。很多時候,女兒也會認為自己有義務讓母親開心起來。

針對上述情況,有學者建議,隨着中年女性母親身份的變化,她們與逐漸成長的子女關係需要儘早重建,否則容易出現情感失落和適應問題。

2025年3月1日,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行的“全球最火熱的更年期派對”上,《如何應對更年期(how to menopause)》作者塔姆森·法達爾(中)與女演員娜奧米·沃茨進行線上交流 圖/視覺中國

至於如何重建,南西的經歷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一個樣本。

34歲的南西是一名醫療科技行業的從業者,同時也是一檔與更年期有關的播客“women’s health萬象更新”的主播。十多歲便獨自去海外留學的南西一直有個習慣:每次月經來潮,她都會發信息給媽媽。每個周期或早或晚,媽媽比她更清楚,“相當於我的(月經)數據分析師。”

2020年新冠疫情期間,南西和媽媽被困在倫敦9個月。彼時她29歲,媽媽53歲——工作壓力巨大的女兒和猶豫不決的媽媽,共處一室又與外界隔絕的狀態讓兩人的關係也變得緊張。媽媽有次與友人打電話時,南西聽到她在說自己摘節育環的經歷,這才讓她驚覺媽媽的月經已經變得不規律。那通電話後,南西發覺行事向來爽利的媽媽變得優柔寡斷,走路聳着肩,身形有些佝僂。在許多母女二人無言的時刻,媽媽會拿出血壓儀反覆測量,並提出要去急診。有陣子南西聽到血壓儀充氣的聲音就覺得煩躁。

從事慢病管理相關工作多年的南西將目光拉回到媽媽身上,“像掉進一個兔子洞般”,她搜集了大量更年期相關的資料,並着手訪談不同背景的更年期女性。在訪談中,這些受訪者的分享欲旺盛,訪談時間打底就是兩小時。與南西媽媽一樣,許多女性會提到對死亡的焦慮。“她們的身體在發生變化,但她們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在經歷什麼,以及即將經歷什麼。”

有些訪談,媽媽會跟南西一起分析受訪者的故事,作為同代人的媽媽,比她更能共情受訪者的處境和心情,為她提供了新的視角。南西對更年期的研究熱情也影響着媽媽。隨着媽媽對更年期的了解,她開始給周圍的人“診斷”和科普,“她有次在澡堂看到看門的阿姨在不停地扇風,就說你這肯定是潮熱。”南西說。

過去四年多,南西訪談了兩千餘位更年期女性,她發現按照代際劃分的話,“生於1965年前的女性已經進入平靜期,但她們身上的歷史印記也會更重,其中也摻雜着個人創傷。相比起來,1965至1975年的這批人是更看見自己的一代人。”

與不同女性的對話也讓南西更加尊重她的媽媽,“把母女關係放在一旁,我好像更認清了我媽媽是誰,她的亮點是什麼,對人生的思考是什麼。”

(譚影為化名)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佳薇

責編 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