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過憤怒的海》:拋棄我,毀滅我 | 如何把孩子養成邊緣型人格障礙?

電影《涉過憤怒的海上映後,引發了不小的爭議,有好評也有不少的反感。

喜歡的人在這部電影中看見了自己,那些成長過程中暗自咽下的鈍痛,努力讓自己塞進父母認可的“乖巧”、“懂事”中。

不喜歡的人難以理解和對故事人物共鳴,對影片充斥着的癲狂與極端行為感覺被冒犯。

電影的主線很明確,女兒金麗娜(小娜)在日本留學時意外死亡,憤怒痛苦的父親老金穿梭在兩國之間找尋殺害女兒的兇手並報仇。

劇情一步步展開,小娜的成長經歷、留學的生活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隨着觀眾對小娜的了解越多,圍繞着小娜的爭議和不理解也越多。

很多觀眾表示不能理解小娜——太「作」、「戀愛腦」、情緒起伏太大像個「瘋子」。

根據影片的設定,小娜這一角色是按照邊緣型人格障礙塑造的,也讓不少人疑惑,為何邊緣型人格障礙在親密關係里會表現得如此極端?

今天,我們就一起來聊聊小娜和邊緣型人格障礙

《涉過憤怒的海》,金麗娜

邊緣型人格障礙:

邊緣型人格障礙(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bpd)是一種以強烈的情感體驗和不穩定的關係行為為特徵的疾病,它始於成年早期,並出現在多種環境中——例如,在戀愛關係、家庭和工作中。

影片對於小娜的邊緣人格塑造,也主要集中在她來的日本後的兩段親密關係里,一段是與反社會人格李苗苗的危險關係,一段是與打工店長短暫但帶有安全療愈的關係。

在小娜這兩段截然相反的親密關係里,小娜的邊緣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

1.嚴重缺愛

小娜成長於一個愛意極其稀薄的家庭中。

所以當她長大後,感覺自己有能力去獲取愛時,便像溺水已久的人看到浮木一般,會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抓住;而不管這根浮木內里是否早已腐蝕一空,極有可能讓自己墜得更深。

在與李苗苗初遇時,一塊出於測試她是否易被控制、帶着引誘意味的蛋糕便輕易把小娜捕獲,讓她陷入一段可怕且控制的關係里;

打工的便利店店長將臨期賣不出去的食品送給小娜,並向小娜告白後,小娜便同意交往,同居。

在外人看來的小恩小惠、略顯廉價的愛意,對於饑渴已久的小娜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誘惑。 

她認定自己不配得到愛,所以說她對所有的愛都來者不拒。就算是一顆裹着“愛”的糖衣的毒藥,她也能毫不猶豫地吞下。

2.極致的不安全感

這種不安全感體現在她對極端佔有和強制愛的狂喜和痴迷

當李苗苗扔掉小娜的鞋,說嫉妒她的鞋會把小娜帶離自己身邊,而扔鞋是不許她離開時,這種狂熱的控制欲反倒讓她倍感安心,不可救藥地愛上了李苗苗。

在她看來這是對她極致的愛意。

相反,小娜離開李苗苗,遇到溫暖且相對正常的店長後,因為內在的不安,所以小娜要一次次試探店長是否還愛自己,

每夜臨睡前把自己的手放在冰箱里凍冷,希望店長能像一開始一樣,一直把她冰冷的手憐惜地抱進懷裡。

她需要一些強烈的刺激,渴望融化在關係里,才能安撫自己那一顆時時不安的心。

所以在她與李苗苗的關係中,捆綁和禁錮帶給她的不是恐懼和窒息,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和充實感。

無論是對李苗苗的控制和佔有的迷戀,還是對店長男友的一次次試探,都是她內在極致不安全感的投射。

3.情緒不穩定、衝動

如同小娜對自己的形容,“我是沒有皮膚的人,神經和肌肉裸露在外面”,這意味着一點的刺激便能引起她錐心的疼痛。所以小娜的感情表達總是異常的劇烈和極端

當李苗苗不再對扔鞋遊戲感興趣時,小娜爆發了強烈的尖叫,盛怒下離開了李苗苗。

而在與店長的相處中,小娜在一次無意間發現了店長隱藏起來的前女友的照片。一張照片便讓小娜極度氣憤,把店長家裡的東西全都砸掉後,憤然離去。讓這段原本可以救贖小娜的關係就此破裂。

很多時候,bpd激烈又多變的情緒會讓伴侶感到精疲力盡,產生了離開的想法,但也觸及到了bpd最害怕的事情——被拋棄,讓衝突更加升級

4.極度害怕被拋棄

對失去情感的恐懼,讓她像一個過度靈敏且時刻待命的溫度計,偵測着這情感的溫度的蛛絲馬跡。一旦有任何溫度轉涼的跡象,對她來說便是被拋棄的預兆,便是愛意的消失。

比如讓觀眾印象深刻的,在一開始與店長同居時,在睡前店長摸到了小娜冰冷的手,憐惜地把小娜的手抱入懷裡,於是在每晚睡前,小娜便故意將雙手放到冷凍層凍冷,再把雙手緊貼店長,看他是否會一次次握緊並溫暖自己的雙手。

因為內心對被拋棄的強烈焦慮,所以一次次試探,用更激烈的過激行為,來測試對方是否會受不了離開自己,也就是我們常常說的“作”。而“作”的背後實際上是恐懼、是不安。

5.堅定的不被愛信念

這一信念是在小娜成長過程中不斷被拒絕中形成的,同時,也是這一信念讓小娜在生命慢慢流逝的6個小時中選擇不向任何人求助,最終失血過多死亡。

在小娜極致的不安全感、極度害怕被拋棄的底下,是她堅信自己不會被任何人所愛,所以在愛意麵前她會質疑,需要不斷地求證,得到確切的證據。

而那些過激行為或許更多是在進行一種自證,在作天作地讓所有人都離開時,又恰好驗證了她心中“沒有人愛自己”的信念。

種種的邊緣行為,便構成了大眾眼中的“作”、”戀愛腦“、”性緣腦“,但在粗暴地打上標籤前,希望大家能夠看見背後一直以來隱藏的問題。

看似個人的問題實指向原生家庭問題的本質,這一點在這部影片中顯露無疑。

“小娜”是如何發展為邊緣型人格的?

人格障礙有很多種,如李苗苗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近幾年漸漸被大眾熟知的自戀型人格障礙,比較少見的表演型人格障礙,以及今天我們談到的邊緣型人格障礙。

在dsm診斷體系里這幾種人格障礙屬於同一個大類,kernberg認為它們是屬於一條譜系,是自戀狀態(自體障礙)的不同表現形式

這一譜系的共性便是無法形成對自我的感知,自我無法作為一個穩定獨立的客體,而是要從人際關係的刺激中反覆確認自己的存在。

所以他們的關係模式便呈現出一種極富戲劇性的、瘋狂的特點,需要不斷升級刺激,來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這也難怪小娜需要不斷去確認愛意的存在,索取愛意,因為這是她感受到自己還存活着的唯一方式,因為被拋棄,便意味着自我的死去。

從客體關係學派看來,邊緣性人格障礙根源在於病人內部的碎片化客體表象與碎片化的自體表象未整合。

自體,是我們人格的核心,有各種各樣的成分,這些成分是我們在童年早期環境中與那些我們作為自體客體所經歷的人的相互作用中獲得的。

自體的結構是穩固而健康的,還是或多或少地成為一個嚴重受損的結構,取決於童年時期與自體客體之間的互動的質量。

小娜成長於一個單親家庭,父母早早離婚,自己跟着父親在海島生活。

父親老金是漁民,常常外出打漁十幾二十天都不回家一趟,留下幼小小娜一個人守着孤矗於荒野與絕壁的老房子。

在獨自一人的日子,幼小的小娜整夜整夜睡不着,只能躲在封閉的衣櫃里,畫很多太陽來度過黑夜深淵,等着爸爸回來。

小娜生活在情緒不穩定,關係動蕩的父母身邊。

父親老金會因為與前妻吵架,便把小娜當作賭氣,威脅的工具,把小娜粗暴地往滿客的客車上一推,跟電話那邊的前妻說,“這女兒,我反正是不要了。”

幼小的小娜就乘坐着擁擠嘈雜,搖搖晃晃的客車,去找媽媽。但等小娜到了媽媽那邊,媽媽卻拒接,丟下小娜孤零零一個人又回到了島城。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都不想要她。

這對於小娜來說無疑是一次巨大的創傷,處於被拋棄的邊緣,極大地破壞了小娜的安全感,讓長大後的她始終在關係中患得患失,被李苗苗可怕的控制所吸引。

而那顆受傷的幼小心靈,始終得不到安撫和療愈。

從這一天起,小娜便成為了情感上的孤兒,放棄了再向父親和母親索取任何關係和愛。

最後小娜身體上的17道傷口,更像是小娜內在受傷心靈的具象。

而長期處於創傷中的個體可能會遭受一種被稱為結構性解離的解離形式,也即人格上缺乏凝聚性與整合性。

結構性解離會導致情緒管理失控以及內心長期的空洞感。這些也是邊緣性人格障礙的構成部分。

此外老金極度自戀的性格,根本很少照顧到女兒的感受。

他會將不會游泳的女兒直接丟進海里,看女兒在溺水邊緣不斷掙扎,最後才扔給女兒一根繩子。

看着女兒太瘦弱,便強迫綁着女兒跑步,當精疲力竭的女兒摔倒在海灘上還不斷責罵,逼迫女兒起來繼續跑。

小貓是陪伴孤獨的女兒的夥伴,但因為小貓身上的蟲子,老金便在女兒面前殘酷地用殺蟲劑來驅趕小貓。

面對發高燒的女兒,他用一塊嚴嚴實實的布蓋到女兒臉上幫她降溫,並呵斥她不準動,看不到燒得迷糊的女兒正喘不過氣來,快要窒息。

新生嬰兒的成長,在生理上他需要一個有氧氣、食物和適宜溫度的安全物理環境,沒有這種環境他無法生存。

同樣的,心理上的生存需要一個特定的心理環境,一個有回應—共情的自體客體的存在。

正是在一個特定的自體客體環境的基質中,通過一個被稱為轉換性內化的心理結構形成過程,兒童的核心自體將凝結。

一個健康穩固的自體,而這個結構構建過程,簡單來說,便是父母能夠看見孩子的真實感受和情感需求,去接住、共情、幫助孩子去理解這些感受,回應滿足孩子的需求。

而不是孩子壓抑自己,發展出一個迎合父母的假自體,來讓自己得以生存。

《涉過憤怒的海》,小娜和老金

顯然,小娜的生活中沒能出現一個有回應—共情的自體客體的存在,在父親老金如岩石般粗糲的養育方式下,小娜能做的便是把所有的疼痛咽下去,用“皮實”、“好養活”的假自體來讓自己生存下去,不會被父親拋棄,迎合父親的習慣模式。

內化了一個混亂的、不安全的自體客體,孩子形成的核心自體也將是混亂,且極為易碎的。

這也是邊緣性人格障礙患者的核心特徵,核心自體的極度脆弱性,會使患者在——被拋棄的自我崩潰恐懼,和被完全吞噬的湮滅恐懼——這兩者之間反覆遊走。

所以小娜會在親密關係中表現得如此分裂混亂,衝動極端。

長大後的她,一次次沉浸在痛苦的記憶閃回里,需要用極端的測試,來驗證他人對自己的愛。而所有的測試都是具有傷害性的,甚至傷害本身,成了確認自己存在的手段。

受損的自體便固着於嬰兒時期,缺失了整合的能力,形成了一種分裂式結構,絕對的好與絕對的壞,這也正是邊緣型狀態最突出的特徵。

所以小娜對於愛有着純粹的追求,將所有的情感都解讀為一種誇張的天長地久,海枯石爛般的命定情緣,無法摻雜一點雜質。

無效的童年環境,來自原生家庭的創傷,以及親密關係中的二次創傷,最終造就了小娜的扭曲與痛苦,掙扎和偏執,也推動着她最後走到一個絕境上。

正如影片最後的反轉,執着於找到殺害女兒兇手的老金卻發現,追兇人成為行兇者,女兒身中的17刀,第一刀是身為父親的自己捅的。

生長出愛的能力

對於“小娜”這一角色的爭議有很多,

有的人覺得這是導演在刻板化女性的形象,小娜完全沒有自主性,過於依賴他人;

有的人簡單地將其歸類為“戀愛腦成癮”,毫無理智,不會分辨好壞;

有的人無法理解小娜的“瘋狂”行為,認為她過於沉溺於情愛之中,過於“不自愛”。

但是他們卻忘了,對於沒有得到過愛的小娜來說,根本無從去分辨什麼是愛,什麼不是。

她只能服從着自己的本能,追尋着內在的渴望,以嬰兒般的心智,去應對着成年人的複雜世界,處理着複雜的人類情感。

內在脆弱、混亂的核心自體,根本難以去支撐她去追求那些他人眼中標準的幸福,她只能抓住當下她所能感受到的快樂,她真實的、能抓住的、感受到的、當下的那種快樂的人生。

我們怎能要求她去憧憬這樣一種她從未感受過的幸福,又怎麼能指望她的情感經驗裡面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一樣東西,讓她憑空地去嚮往它呢?在她看似主動選擇的人生中,又有多少是她真正可以把控的呢?

而小娜不僅引起了爭議,也有許多的共鳴,以及在小娜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甚至能夠明白小娜的每一次行為邏輯。

“小娜”不僅僅是銀幕上一個悲劇角色,現實生活中存在着不容小覷的“小娜”們。

而這部影片也讓bpd這一群體能夠被看見,以及隱藏在“作”背後的隱形問題能夠被看見,被討論。

雖然影片中的小娜迎來了無法逆改的結局,但我相信,現實中的“小娜”們會有不同方向的路可以走。

原生家庭概念的提出是為了讓我們清楚其影響後、不再為其所困,去尋找人生不同的可能性。

一段健康的關係可以讓我們獲得療愈的可能,而我們也可以學會自我成長,學會去覺察自己行為情緒背後真正的需要,看到那個缺愛匱乏的小孩,嘗試着去重新養育,滋養他。

而如果難以維持一段健康的關係,也難以依靠自己的力量來修復匱乏的內在時,一段專業的心理諮詢也能夠很好地幫助我們。

這不是一條容易的路,需要跋山涉水,趟過自己憤怒的海,直面內心的恐懼、絕望,但請相信,穿過陰霾後看見的光會無比炫目。

希望每一個“小娜”能夠生長出愛的能力,為自己作出不一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