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際穿越》
「想象未來」這件事正變得前所未有地困難。
我們身邊⼀切變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於我們的⻓輩弄不清楚我們⼀天天在⼲什麼。
我們也不知道,到我們的孩⼦那時候,世界會變成什麼樣,以及到那個時候,我們會,或者能留給他們⼀些什麼?
以前我們說,前⼈栽樹,後⼈乘涼。但我們現在如果播撒下⼀顆種⼦,卻⽆法預⻅這棵樹對未來的孩⼦們有什麼意義,或者他們究竟會不會需要這棵樹。
親愛的女兒:
家書這種東西,爸爸是不擅長的。
寫字、閱讀和說話是爸爸的工作,雖然沒有什麼談得上成就的東西,前後也做了二十年。所以,我可以不謙虛地說,自己並不是不擅長用語言文字向你解釋複雜的事情。
我所不擅長的,是以過來人的身份向你傳授所謂的人生經驗。
如果允許我再不謙虛一次的話,我不擅長此道,是因為我不認為長輩有資格向晚輩傳授什麼。在今天尤其如此。不要誤會,我並不是那種認為新的一定比舊的好的粗人,有的時代新勝於舊,有的時代新不如舊,歷史從來都是迂迴前進。
但是可以這麼說:我更願意活在一個新勝過舊的社會。我也相信,舊人克制自己引導新人的慾望,對於營造這樣的社會是有利的。
不過,過去二十幾年技術和社會的發展之快,令新舊的分野變得模糊。剛剛背上書包上學的小朋友,和爸爸這樣的大叔,經常要面對同樣的新技術、新模式、新產品、以及它們帶來的新困境。在這種情況下,寫給你的信,倒未必僅僅是寫給你的了。
我們的生活離不開電腦,在今天已經是一句多餘的話。
不過,從一九七零年代末個人電腦出現開始算起,“電腦”的定義和形態在過去四十多年發生了很大變化。電腦作為一種指向未來、並有可能塑造未來的工具,其性質也在漸漸改變。
就拿我寫這封信時科技界的大新聞來說吧。走紅全球、征服無數少年少女的遊戲《Fortnite》背後的公司Epic和蘋果正在打架。它們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麼,在此不做詳細介紹。目前的結果是,雙方對簿公堂後,蘋果撤銷了Epic的開發者賬號。
這不僅意味着新玩家無法下載,就算你之前下載過,只要刪除了,或是抹除了手機,或是換了新手機,都無法重新下載來玩。
更誇張的是,蘋果之前甚至還威脅要撤銷Epic的另一個開發者賬號,Epic用那個賬號開發了被無數其它遊戲開發商使用的Unreal引擎。
幸好法院阻止了蘋果這麼做,否則,其它的無辜遊戲開發者就會成為蘋果與Epic之爭的犧牲品。我們目前不知道這件事接下來會如何發展,但現狀已經足夠糟糕。
試想,你買了一台電腦(這裡是廣義的電腦),又買了某公司的軟件,最終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完整的在自己電腦上使用該軟件的權利,或者說這權利可以輕易成為兩家商業公司利益之爭的犧牲品,真是豈有此理。
這件新聞背後有很多歷史源流,不過在此我們可以把它視為電腦人理想的幻滅的一個象徵。
什麼是電腦人的理想呢?在個人電腦剛出現的時候,世界上只有很少數人對它有興趣。但這些有興趣的人,其興趣的強度幾乎達到了宗教級別。他們不僅是覺得電腦好玩,或是有用,更覺得它將巨大的權利賦予了普通人。
電腦曾經是“國家級”的工具,但現在居然可以擺到普通人家裡的桌面上。電腦內部有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用戶面對電腦時有徹底的控制權,這和面對真實社會時那種混亂不可控的狀態形成了鮮明對照。
此外,一部分人也相信電腦是一種全新的書寫工具。
我們現在用電腦寫文章、畫畫、作曲,但這些活動大部分還是在用電腦做之前在紙上做的事。所謂全新書寫工具,指的是類似、甚至超越印刷術發明級別的變化。
這一宏大的理想可以說並未完全實現,不過電腦的這些特性,令早期的狂熱愛好者們產生了一種傳教士般的使命感。(事實上,蘋果在八零年代早期就是有技術傳道士這樣一個職位。)
一九九零年代,源自美國軍方,後來在學術界使用的互聯網開始對公眾開放。這可謂大大增加了普通人對電腦的興趣。
當然,九零年代的互聯網用戶數量和今天不可同日而語,但那時的互聯網和今天有一個關鍵區別,那就是貧瘠。
今天你只要打開手機就知道該看什麼,玩什麼。就算不知道,身邊的朋友也會幫你介紹。九零年代,網上的內容和服務比今天少得多,而且在生活中能遇到知道該怎麼玩的人的幾率也小得多。
同時,那時的互聯網沒有任何限制。這造成的結果就是當年上網玩的人都會努力往裡填充內容,同時,那些無法在現實生活中找到同好的小眾內容特別適合在網絡上發表。
坦白說,如今我們在豆瓣、知乎、新浪微博上做的事和當年在原始的、圖片都發不了的論壇上做的事是很類似的。不過我可以保證,大部分經歷了早期互聯網的人都會告訴你那是一個逝去的理想國。爸爸就是這樣的人。
慨嘆今不如昔總是令人討厭的。我很清楚,對於二零零零年以後出生的人,現在的互聯網沒什麼不好,正如剛剛有電視看的一代人也只會看到電視的好處,同時也不願意聽各種“專家”對於電視危害性的警告。
以上說了個人電腦和互聯網,不過同樣的事情在各種與電腦相關的新技術領域都在發生。
事實上,今天有許多人已經不只是在懷念逝去的理想國這麼簡單,而是真心地對於某些新技術的發展感到擔憂與害怕。
例如,人工智能就是爭議很大的一種技術。有的人擔心它會讓許多人類失去工作,有的人認為它的某些應用意味着民主和開放社會的末日。
有一些原本為我們帶來方便的互聯網產品,終究成了限制我們自由的枷鎖。一些我們沒有同意過的事情在我們身上發生,而我們幾乎無力逆轉形勢。
即便是對新技術最樂觀的人,在今天也已經不可能一口否認以下看法:和電腦相關的新技術的發展出現了不可忽視的問題。這些技術以及用它們開發的產品究竟是在服務我們,還是在綁架我們?早年的電腦和互聯網先驅想像的更好的社會為什麼沒有來?
在科幻作品裡經常出現所謂“high tech, low life”的未來想像。在那種想像里,未來社會有強大的高級技術,但人類的生活卻近乎螻蟻般卑微,掙扎求存,在技術面前完全喪失了協商的能力。
小說不是現實。如今我們還可以和技術協商,人們也確實已經開始協商。有些權利我們不願放棄,有些便利我們可以不要,以保護我們珍視的其它東西。
此外,對於過往在如同荒野的環境中猛烈生長科技公司,也有越來越多人提出了監管的要求,在某些國家也已開始實踐。
我們正處在通往螻蟻生活的列車上,但也正在試圖扭轉軌道的方向。而如果說“high tech, low life”社會的生存方式是別無選擇,目前我們在列車上的生活則需要所有人的共同努力。
這並不容易,但也並非不可能。
的確,我沒法預測十年、二十年後的世界是什麼樣——那個你已經成為主角的世界。所以,在二零二零年寫下的這些信,其保質期不會很久。
但如我之前所說,無論是你,還是今天的青年、大叔、老阿姨們,面對的是同樣的新技術,以及同樣一個經由這些新技術來認知和體驗的世界。這些話在當下寫給她們或許也不是完全沒有價值。
在所有人都連接在一起的世界,關於未來生存的選擇是由我們大家共同做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