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後,許知遠的新作《梁啟超:亡命(1898—1903)》近日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是許知遠“梁啟超五卷本”第二卷,講述了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後,梁啟超在日本、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地的亡命史。在書中,作者以大量細節還原歷史場景,塑造了一個有着豐富情感維度的政治亡命者形象。以下為該書的序言。

一個亡命者
文 /許知遠
01
梁啟超會看到什麼景象?
在火奴魯魯 9 號碼頭的露天酒吧,我喝着菠蘿啤酒,看着“火奴魯魯之星”緩慢地停泊靠岸。在白色甲板上,幾個粉裙、膚色棕黑的姑娘扭動着腰肢,花襯衫小樂隊一旁演奏,曲調樸素、慵懶,沒錯,就是那些夏威夷小調。
杯中之物的勁道比想的強烈,菠蘿的甜蜜沒能壓住酒精烈度。生產這款啤酒的釀酒廠,也是本地歷史的縮影。創始人詹姆斯·多爾生於 1877 年,締造了一個以菠蘿為中心的產業帝國。與香料、咖啡一樣,糖驅動着近代世界的形成。因為盛產甘蔗與菠蘿,夏威夷是全球製糖業的重要一環。甜也是一種權力,白人種植園主將金錢轉化成政治控制,廢黜了夏威夷女王,創建了一個有利於他們的共和國。詹姆斯·多爾的堂兄、擁有一副令人難忘的鬍鬚的桑福德·多爾,出任了首任總統,積極說服一個迅速擴張的美國將共和國納入版圖。
本地獨特的政治、經濟環境,也造就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華人社群。這些大多來自廣東的移民,以檀香山命名這個群島,並發展出一種少見的政治意識。他們不僅參與當地的權力角逐,還追隨孫文締造了近代中國第一個海外政治組織——興中會。
我微醺,眼前一切皆顯錯亂。這是 2020 年 2 月末,一場全球性瘟疫正四處蔓延,這裡卻像身處歷史之外,海灘、購物中心、電影院擁滿了人,交談、飲咖啡、衝進海浪……空空蕩蕩的唐人街傳遞了憂慮,華人及他們的食物可疑起來,似乎病毒與膚色有關,能藏身於叉燒和蝦醬空心菜。

一種微妙的歷史聯結漂浮在空氣中。一百二十年前,梁啟超在此登岸,也恰逢一場全球性的流行病危機。這令他的計劃倍受干擾。自 1898 年秋天流亡東京,他已遭受一連串挫敗:日本政府沒能干預北京政局,助光緒帝複位;康有為被強迫離境;自己創辦的《清議報》時時面臨停刊壓力。但機會意外湧現。被迫前往加拿大的康有為,發現了大批追隨者,他們慷慨解囊,成立了保皇會。康意識到,散落世界的華僑可化作一股值得期待的政治力量。梁的夏威夷之行與這新形勢相關。在此停留一個月後,他將乘船前往舊金山,展開美國大陸之旅。一路上,他將發表演講、募集款項、創建保皇會分會。募款將為勤王起義提供動力,若一切順利,起義將同時在華南與長江流域發生,從維新人士到會黨、游勇皆捲入其中。義軍最終將揮師北上,恢復光緒的權力,重啟中國變革。
現實與梁啟超期待的大為不同。一場鼠疫剛抵達夏威夷,唐人街淪為替罪羊,遭遇隔離、火燒。他深感種族焦慮,憤憤稱統治者為“白賊”;只因膚色,他也無法搭乘前往舊金山的船隻。最終,美國之行未遂,島內的募捐也談不上成功,國內的起義更以災難收場。梁深陷愧疚,恨不得自殺謝罪。夏威夷也見證了他的搖擺性格,孫文將哥哥、同學與興中會網絡介紹給他,以期共同革命。他卻背叛了這份信任,將興中會員納入保皇會麾下,同時安撫遠方的孫文,許以攜手入主中原。他還投入一場熾熱的單相思,在國家衰敗、兄弟遇難、同門相攻的焦灼中,持續修改一組給何小姐的情詩。
這個片段或是理解本書的恰當切口。這一卷從 1898 年秋至 1903 年夏,是梁啟超流亡歲月的第一階段。他帶着倖存者的內疚抵達東京,六君子血灑菜市口,光緒被囚瀛台,一眾同志四處逃散。他要消化這創痛,也要警惕這創痛。流亡是前所未有的經驗,熟悉的世界陡然消失,最尋常的語言與食物也變成挑戰。驚恐與威脅也從未消退,對他頭顱的懸賞遍布中國沿海城市,延伸至海外。流亡也是契機,它助你拋棄習慣的窠臼,擁抱新思想與新感受,塑造一個新自我。

梁啟超成功、或許過分成功地重塑了自我。從《清議報》到《新民叢報》,他開創了流亡新聞業的先河,以橫濱為基地,對中國政局發揮了意外的影響力。明治晚期蓬勃的報刊、書籍衝擊了他的思想,他逐漸脫離康有為,獲得智識上的獨立,還變成一座不斷延展的知識橋樑,幾代人將藉助他來進入現代世界。在某種意義上,他是中國的第一個現代心靈。

比起生花妙筆,他更期待以行動者的面貌示人。他創辦實業,展開武裝起義,把整個世界變成了舞台。從橫濱、火奴魯魯到新加坡、悉尼,再到溫哥華、紐約、舊金山,他成了老練的全球旅行者,與日本首相筆談,在華爾街拜訪 J. P. 摩根,前往白宮會晤西奧多·羅斯福,還穿梭於散落各處的唐人街,觀察、體會華人在異域的屈辱、希望與獨特之生命力。即使置於世界坐標,他的廣闊經驗也少有人及,在那一代中國人中,更獨一無二。
這只是故事的一面。他影響力驚人的筆端,也常伴隨着不安。為了現實政治考量,他製造康有為神話,扭曲亡友生平,還編織荒誕不經的謠言。他參與的政治行動草率、漏洞百出,充滿孩子氣式的任性,總導向失敗。他的智識成就也不無瑕疵。他毫不客氣地借用日文學說,還常赤裸裸地抄襲,引發日本同行的抗議。他的思想看似充沛、廣袤,更充滿矛盾、錯亂,常是生吞活剝、一知半解的結果。他也缺乏一個偉大思想家的敏銳與深刻,沒能將龐雜經驗化作對人生與世界的真正洞察。在這一人生階段,他遵循樂觀、線性的思維,對於日本與西方的理解停留在表層,缺乏更富原創性的見解。一些時候,他就像青年時代的托克維爾:“他還沒有學會什麼,就已經開始思考了。”
不過,對於一個不到 30 歲,在四書五經、八股訓詁中成長起來的青年,這要求又未免苛刻。梁啟超正是一個典型的過渡人物,“徘徊在兩個世界之間,一個世界已經死亡,另一個世界尚未誕生”。他註定以闖入者的心態介入每一個領域,他的冒險、掙扎、奇思異想、種種謬誤,皆標誌着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02
“歷史真正的主題,不是已發生的事情,而是當事情發生時人們的感受。”在寫作這一卷時,歷史學家 G. M. 揚這句話常跳入我腦海。
怎樣去理解一個世紀前、與你的經歷迥然的一個人?翻閱《清議報》是一種方式,喝菠蘿啤酒、在墨爾本的淘金博物館中閑逛,也是一種方式。時代充滿斷裂,過往即他國,也仍有某種連續性,風物會意外地存續下去,每一代的苦痛與喜悅,希望與焦灼,亦不無相通。
自 2015 年 9 月寫下這部傳記的第一行,梁啟超與他的時代,成了我生活中的一種平行存在。他的行動與思想,常變成我的避難所。讀到他信中那些抱怨,看似成功的書報虧損不斷,在同門面前忙於自辯,我感到某種釋然,甚至對自己的創業焦慮不無緩解;他囫圇吞棗地應對立憲、文明、經濟、笛卡爾、格萊斯頓、盧梭這些概念時,多少就像是我突然被拋入了大數據、OpenAI、埃隆·馬斯克的世界吧。我也記得抵達異國的新奇與不適,對於唐人街的親切與疏離,這該與梁的感受不無相似吧。
這帶來親近感,也可能是某種庸俗化,窄化了歷史人物。我這一代人已經很難想象梁啟超這代讀書人的中心角色,他們的思想、言論對現實強有力的衝擊,他們在朝野中激起的愛慕與憤怒。
寫作不無興奮,它擴張你的心胸,讓你被另一個時空滋養。它更充滿痛苦,很多時刻,我覺得自己掉入種種瑣碎,《清議報》《新民叢報》上那些大量重複、缺乏養分的文章,各種二流作家一時的感慨,佔據了我太多精力,以至於喪失了對更重要問題的追問。1898—1903 年不僅是他個人觀念形成的關鍵歲月,也是中國思想的巨變時刻,它值得更深入、更精確的筆觸,我模糊地感受其輪廓,卻喪失了進一步廓清的氣力與耐心。
但對於一點,我頗為自豪,比起之前的梁啟超傳,我更充分地描述了時代情緒、城市氣質、各地華人社區的面貌,以及同代人的選擇。在與環境的互動中,個體精神與性格得以真正浮現。我亦認定,橫濱的色彩、李鴻章雜碎的滋味、西雅圖戲院的氣氛、一個墨爾本礦工的嘆息、一位杭州故友在日記中的感慨,皆有其價值,它們構成一張令人着迷的世界之網。
在這一卷中,梁啟超的思想與個性皆更為鮮明。歷史之創痛,一個突然浮現的舞台,康有為的遠離,迫他迅速成熟。令人欣慰的是,他並未因此扭曲,在很大程度上,他仍保持了誠實、熱忱與笨拙,為自己的謊言不安,奮不顧身地投入冒險,也對任何一種選擇皆感懷疑。
我亦逐漸意識到,這個計劃比最初想象的更龐大。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越有充分描述的衝動。最初的三卷本計劃,如今擴展為五卷,倘若足夠勤奮與幸運,或可在下一個七年,完成餘下三卷。儘管對這一卷仍有諸多不滿,我已迫不及待地進入下一卷的寫作。那是 1903—1912 年的梁啟超,一場決定中國命運的爭辯,將在他與孫文、章太炎間展開。
2022 年 12 月 24 日 於 虎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