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鳴謙
女兒小螞蟻出生後,我才開始真正閱讀童話。
她上幼兒園開始讀繪本書,稍大一點在上小學前後家裡就添了很多童話讀物。如上海譯文出版社世界童話名著譯叢“夏洛書屋”(然後自己又補買了一些),除了“夏洛書屋”,女兒還有兩套最愛讀的書,一套是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夢遊仙境》和《愛麗絲鏡中奇遇》,一套是卡爾維諾的三卷本《意大利童話》。這兩套書她讀了不下四五遍,每回讀的時候總會咯咯咯發笑。
女兒的書架上也有一些本國的童話作品,海豚出版社的“經典懷舊系列”就不錯。可是,說實話,本國作家對孩子們實在有些失職,我們原創的經典童話、兒童文學和兒童詩太稀缺了,而面向成年讀者的文學創作也比較欠缺想象力(我是說那種能帶來意外驚喜的作品)。在我看來,童話和想象文學是每個人成長過程中的必需品。缺少想象力的人生是單調無趣的,這樣的單調無趣簡直不可接受。
在依然局部靜止的今年五月中旬,范曄自北京寄來了一冊《時間熊,鏡子虎和看不見的小貓》。書名的確有點長,也有點特別(是的,連腰封文字也在搞怪)。這是專給兒童看的童話書嗎?范曄是個詩人,裡面寫的會不會是童話詩?插畫作者是顧湘,她之前那本《好小貓》就是一本圖文合璧的佳作,小螞蟻之前就很喜歡。那麼,這是和《好小貓》類似風格的寫動物寵物的創作嗎?我真的很好奇。
拿到特別題詞的簽名本後,小螞蟻開心極了。不過,那時她還要準備下周的期末考試,於是就由無須考試的我來拆封嘗鮮了。就像打開盲盒一樣,我隨手翻到了第95頁的“臥遊熊”那篇:
臥遊熊有兩個愛好:旅遊和躺着。
臥遊熊常常躺着旅遊。就是在床上看山水。
看完一種就換一種。
臥遊熊把被窩一會兒堆成山字形,一會兒堆成水字形。
一會兒爬上千里被窩山,一會兒鑽進萬壑被窩谷。
在臥遊熊滅絕以後,人們就把這種旅遊方式稱作臥遊,來紀念臥遊熊。
也把這種風景叫做:窩山水。
這不是詩,是分行了的散文,卻很有詩意,也有奇趣。我之前了解的范曄是一位低調的詩人,也是知名的西語譯者,現在,我發覺了此前還不了解的另一面:他有那種故意忍住不笑的冷幽默啊。一千六百年前,南朝宋的宗炳將自己的山水遊歷所見,“皆圖於壁,坐卧向之”,第一次提出了“卧以游之”的說法,而范曄的“卧山水”一篇是新語、妙語,又是很高級的文學戲仿。同樣喜好臥遊的我讀後不由會心一笑。
自己向來是一個口味挑剔的讀者,做過這樣的初鑒定後,我已預料這會是一本很有趣,也突破了一般想象閾限的書。因此都不捨得很快翻完,固定每天晚上臨睡前靜讀半小時,每次只讀五六則,約20頁。我覺得這是最合適的閱讀節奏。
那十來天里,每到晚上,我甚至都會期待上床時間,因為那種因閱讀帶來的喜悅定會如期而來。就像對待每一位我所尊敬的詩人或小說家的篇章,我抱着鄭重的態度來讀,手裡握着一支筆,在已讀過的每一則的頁邊或頁下都加上了一句兩句點評。
不消說,作為這本書主體部分的“動物手冊”最富巧思。
比如“風鈴獅子”這篇,當看到結尾兩行“請想象一頭風中奔跑的風鈴獅子:一台高速行駛的巴洛克音樂會”,心裡就讚歎:這就是詩的語言啊,而范曄說得那麼平靜、自然,彷彿這個純屬想象的動物本來就該是這樣,彷彿他說出了我們一向無知的秘密。“動物手冊”里的所有奇妙生物都有一個假想出來的科目學名,“風鈴獅子”也不例外,它的拉丁學名是Ursus chuang-tzu。原來,范曄這裡暗暗致敬的是我們那個偉大又有趣的先輩哲人,寫下《逍遙遊》的莊子!這裡面交織的互文技巧真的很機智、很有趣。類似的篇目還有“呼嚕夜鶯”“眼鹽燕”和“蜉蝣鯨”。這是只有常常沉浸在詩與哲思里的人才能寫出的精妙篇章。
“籠馬”“洞穴企鵝”“暈夢狐”“梯子熊”這幾篇都是指向人類自身的小寓言,而當我讀到第55頁“寫字熊”這篇,發現了范曄寫作本書的一點秘密:
寫字熊是有袋熊的一種。
每天在自己的袋子里寫字。
寫字熊愛寫字。只在自己的袋子里寫字。寫了也拿不出來。誰也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
寫字熊越寫越起勁。
老虎把它吃掉以後,嗯,這隻熊有點兒詩歌的味道。
這是關於詩歌寫作(和一切專註寫作)的寓言。寫字熊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化身啊。讀到此處,我暫時合上了書,久久沉思。
這個寓言范曄分明就在說自己嘛,這裡含有作者個人的心理自傳色彩。再細加體味,好像也在說很多類似的痴愛文字的人,其中可能也包括了我。
讀到第71頁的“生日熊”這篇時,又有了新發現。這裡又發生了新的變形:因為出現了報告“我的生日”的她(另一個熊)。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公度兄組織天目山筆會那次,曾見過當時新婚不久的范曄夫婦,他身邊的確有一個既美麗又安靜的妻子。所以,這本書裡面所有與熊有關的篇章,或許就是一組特別的戀詩,有着特定的寫贈對象?當然,這只是作為讀者的我的一點猜測,而我也願意想象范曄寫的時候,在他的心理投映中,也包括了所有保有天真本性的人,以及世界上陪伴我們的那些可愛生靈。范曄肯定是個泛神論者。
“看不見的小貓”也是掙脫常規,肆意揮灑想象力的可愛故事,那些或美好或奇幻的畫面比比皆是:午後在陽光的金黃里看書,忽然間拖鞋四散逃跑,被子笑得此起彼伏,一頭小小的龍捲風席捲我的床鋪。我知道那是它在興奮地追逐自己的尾巴,看不見的小貓。
不消說,顧湘的插畫也很出色。她幾乎為每篇寓言都創作了插畫。她筆下的畫面,靜而又美,那麼用心地貼合著本文,為范曄的想象性篇章插上了一雙雙奇異的翅膀。這本書我之所以閱讀緩慢,也是因為每讀一篇文字,我總要花點時間細細觀看旁邊的插畫(另一種沉浸與欣賞)。這些畫,完全可以看作是另一個出色藝術家的平行創作,與文字表達堪稱“雙幻而雙美”。
兩位繪本作者都是心思巧慧之人,他們合力奉獻的這本《時間熊,鏡子虎和看不見的小貓》是如此特別,其內在品質又如此稀罕少有,令人無法不讚美。我平素就不喜歡寫單純的捧場文(因我秉持的批評觀念素來是有贊有彈),可這回,我真的很難去彈(批評)。倘若真要有所批評的話,我想說:范曄,你能不能寫更多一點,我很希望這部可愛有趣的書有個續集。現在,范曄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麼,在孩子成長過程中,在寓言故事那個平行世界裡,也許還會出現另一隻同樣可愛的“迷你熊”吧。總之,我特別期待着“動物手冊”的擴寫。
我已經讀完了,接下來,小螞蟻馬上就要放暑假,輪到孩子來細讀了。她會讀出怎樣的感受呢?到時候我或許應該採訪一下她本人。
《時間熊,鏡子虎和看不見的小貓》在想象性動物上寄託了深摯的人間之愛,有溫暖的情感,也有伴隨時間而來的淡淡的憂傷。它並沒有特別的年齡限制,孩子們可以看,已成年的我們也可以看。它只要求讀者真正用心去感受、去體會。它由范曄寫下,由顧湘畫出,美好得就像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之歌》一樣。
希望更多的作家、詩人同行為孩子們寫作,為現在與未來的文學讀者們寫作。寫出這樣的作品不只有其文學上的意義,同時也意味着書寫者的一份責任。衷心希望類似的優秀作品越來越多,最終匯合成為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