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成了一个弃婴。
被爹娘丢在路边等死的时候,过路的阿嬷将我抱回了草棚子。
她抱着我四处乞讨,要来的一点母乳和着野菜糊糊喂我,直到我长大。
1.
我从木板床底下拖出钱罐子。
一,二……
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我又不死心地把罐子倒过来晃了晃,落在地上的还是那么可怜的几个铜板。
这点钱儿连买药都不够,更别提请大夫了。
但我还是揉了揉僵硬的腿,把被子给阿嬷盖好,推开门悄悄出去了。
我得弄点药回来,最好还能弄点干柴和食物。
不然阿嬷可能熬不过今天。
庆历四年的冬天异常的冷,雪厚数尺,我和阿嬷住的这破草棚子勉强还能能抵挡风雪,但昨夜下了整夜的雪,压垮了草棚子的一角。
所幸没伤着人,只是阿嬷年纪大了,被劈头盖脸的雪砸了一身,天不亮时就有些发热。
小小的风寒在这般严苛的环境下,一不留神也会教人丧命。
推开门铺天盖地的寒,吸进去的气瞬间成了冰锥,钻心的冷。
我去了城东的医馆药铺,陪着笑一家一家问过去,企盼能碰见个心善的,赊我些药材给阿嬷治病。
从街头问到街尾,没有一家药铺愿意赊账,有的看见我一身破破烂烂,甚至直接喊人把我丢出去。
被最后一家药铺扔出来时,「嘭」的一声不知道砸中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我咕噜噜滚到雪里,呛了满鼻子的雪沫。
猛地被一双手拉出来时,我眼前还直冒金星。看着面前凑过来一张皱着眉的脸,忽而又变成两张,变成三张,晃来晃去。
「别动。」我啪一掌打在上面。
脸是不动了,那双眼却要喷出火来似的,下一秒天旋地转,我又头朝下被惯进雪堆里。
这也太暴力了!
憋了一肚子火气,挣扎了半天我才挣出来,一转头就看见个少年站在一边,瘦瘦高高,一条腿有些短,导致他整个人都有些倾斜。穿着半新不旧的布衣,普普通通一张脸,咬牙瞪我。
「疯婆子。」他骂我。
我满头问号。
「你没事吧你,方才不是你把我砸进雪堆的?」
我纪阿九纵横贫民窟数十年,还能平白无故被个瘦鸡崽子欺负?
当即袖子一撸,叉腰对他破口大骂:「瞎了眼了,敢骂你姑奶奶……」
「你先砸我身上的,还扇我一巴掌。」
我一下没了声儿,混混沌沌的脑子这才把刚才的事串起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见我支吾的样子,满是嘲讽地笑了笑。
「脑子不好使,先去医馆看看罢。」
「没钱。」我嗫嚅道,恨不得把脑袋再塞回雪堆里。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
「对,那个……小哥哥,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阿嬷病了……」我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本来雪天人迹罕见,我一砸还正好砸他身上,说这不是缘分我都不信!
难道这就是我命中注定的男主角吗?
我越想越激动,两眼直直盯着他。
「没钱啊……」他笑了笑,「你没钱关我屁事。」
然后就扭头走了。
走了!
气得我突突冒火,盯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恨不得扑过去狠狠咬下块肉来。
王八蛋!死瘸子!敢戏弄我!
2.
我像个孤魂似的在城里游荡了一天,又累又饿,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不知走到了哪里,我猛地闻到一股异常勾人的香气。
香气钩子一样钩住我的肠胃,脑子都不清醒了,只顾着嗅着味道走。一路到了面高墙下,拨开雪一瞧,竟有个窄小的洞。
香味就是那里飘来的,我捂着饥肠辘辘的胃,一头钻了进去。
金灿灿的大鸡腿!
那么大一个,看得我眼都发直了。手脚并用扑过去,一把抓到手里,刚要咬一口,想到阿嬷,我又停下了动作,仔细吹了吹鸡腿上的灰,小心塞到怀里。
贴着肉才感觉到尖锐的疼痛,刚出锅的鸡腿,烫得皮都往后缩。
我低头看了看手,已经冻得麻木了,怪不得完全没感觉。
虽然没找到药,但好歹是有吃的了。
我稍稍高兴了点,刚想着快快从原路返回,就感觉贴耳一阵犬吠,斜刺里钻出只油光水滑的黑毛大狗,龇着牙狂叫。
我被吓得脚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再一看那鸡腿方才放着的地方,就摆在狗窝旁。
原来我抢的是狗食!
那狗还在狂吠,若不是有链子拴着,早扑到身上了。我一面是吓的,一面是饿的,脚软得动都动不了,只能咬牙一点点向墙角爬去。
听着越来越近的杂乱脚步声和吆喝声,我心里的绝望如黑洞一点点扩大。
被逮住会怎么样?
会被打死的吧……隔壁林嫂家的小儿子就是这样……被人打碎了浑身的骨头,送回来时软趴趴的,几乎只剩下一张皮。
……我死了阿嬷怎么办?
墙角的狗洞近在眼前,而这宅子里的下人们也已经发现了我。
洞后是徐州城的雪夜,一望无际的寂冷,身后嘈嘈杂杂的呐喊声,火把明明灭灭,像毒蛇攀爬在身上。
洞口猛地闪过一张脸。
我瞪大了眼睛。
一股巨力拽住了我的肩膀,硬生生将我拖出了狗洞。
天旋地转,我被人甩到了背上,离那栋黑漆漆的宅子越来越远。
是白日见过的那个少年。
今晚罕见的没有下雪,星光灿烂,雪光明亮,他背着我一瘸一拐奔跑着夜里,月光在我们身上浮浮沉沉。
什么叫绝处逢生。
什么叫贵人相助!
我差点喜极而泣,抱着他的大腿大喊「你是我的神!」
跑了一会儿,我还在激动地想着要不要以身相许,就听见他问我。
「我算是救了你一命吧?」
「算!」
他咽口水的声音在夜里特别清晰。
「那鸡腿分我。」
合着救我是为了救鸡腿?
以身相许的念头顿时消散,我一下子警惕地捂住了胸口:「你打我的主意可以,鸡腿不行。」
「瘦得猴似的,谁稀罕!」他嘁了一声,「一半?」
「不行。」
「一口。」
「……不,不行。」
「啧,亏得我还不放心你,见你进了宅子还一直在外面等你。」他叹了口气,「好心没好报。」
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虽然目的不单纯,但好歹也是救了我。
「那,那等阿嬷吃了,剩下的,剩下的都给你行不?」我小声跟他打着商量,「我阿嬷吃的不多,真的。」
「得了,自己还肚子咕咕叫呢。」他嗤笑一声,「傻子。」
我不服气地冷哼一声,从他背上跳下来,揉了揉腿,原地蹦哒了两下,见没什么不良反应,才抬头去看他。
「我叫纪阿九,你呢?」
「梁石。」
「你有没有住的地方?」咬咬牙,我还是问出了声,「要不要去我家?」
「喂,我们好像今天才第一次见吧?」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我,「你请一个陌生人回家?不怕被……」
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你是个好人。」我努力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梁石笑了。
「半个鸡腿。」
「好!」我一口答应下来,乐滋滋地去前面领路。
半个鸡腿换来个劳动力,拉回去补棚子正好,鸡腿还是抢来的,四舍五入就是不要钱!
多划算啊。
经过他身边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讥笑。
「下次装得再像点,小骗子。」
哼,都半斤八两,还笑我?
3.
草棚子在徐州城南边,贫民窟的尽头,偏僻又破烂的地方,住着三教九流各样式的人。自打我被阿嬷抱回来,一晃已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我穿越到这里,没有穿成妃子公主,世家小姐,而是穿成了早产的女婴。被爹妈丢在路边等死的时候,过路的阿嬷将我抱回了草棚子。
她给我取名纪阿九,抱着我四处乞讨,要来的一点母乳和着野菜糊糊喂我,直到我长大。
以往我和阿嬷还靠着帮人洗衣服,做针线活赚些钱,生活勉强过得去,起码不会饿死。
但近些年时局动荡,几个藩王在上面打来打去,苦的都是下面的人。找我们干活的几个大主顾都跑光了,我和阿嬷的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难熬。
我和梁石走在夜里,明晃晃的雪光倒映在我们脸上。经过了陈大牛家的骰子声,经过了小翠姐家的嬉笑声,一直走到月光稀疏的尽头,空地上一间塌了半厢的草棚子,屋前一株干枯萧索的梨树。
我轻手轻脚推开门,凑到床前,借着月光看到阿嬷烧得通红的脸。
「阿嬷,我带了吃的回来。」我轻声说,头碰头地和阿嬷靠在一起,「阿九给您熬粥,您起来喝点?」
阿嬷没有说话,她沉沉睡着,脸上的皱纹好像结了霜。
「阿嬷,阿嬷?」
我急得快哭出来的时候,梁石一把将我拽了起来。
「你阿嬷得了什么病?」
我像只鸡崽子似的被他拎在手里,双脚悬空。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也被他这一薅给憋回去了,气得拿脚去踹他。
「风寒……你放我下来!」
「没药?」
「……没钱,他们都不卖给我。」
他皱着眉,盯着我看了半晌,又去看床上的阿嬷。
我挣开梁石的手,抹抹脸,从柜子里拖出个豁口的砂锅,又扒拉出最后一点子糙米,捧了干净的雪在锅里,准备煮粥。
梁石默默捡了些草棚子上的草,生起火来。
火光明明灭灭,雪化了,米粒在锅里上下浮动着,我把鸡腿从怀里掏出来,撕了一半进锅,将剩下的都给了梁石。
「你不吃?」他没接,只是看着我。
「你救了我,这是报酬。」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当然,你要是顺便把草棚子也修好了,还能获得一块我给你立的长生牌,保证天天给你上香。」
「别,我命贱,你拜两年我说不定就要去见阎王。」他冷笑一声,站起来往后走。
「你干嘛去?」
「给某个得寸进尺的小骗子修房子。」
我乐了,颠颠地凑过去:「梁石,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他并不理我,只是微微一笑。
「粥糊了。」
「啊!」
粥熬好后我喂阿嬷喝了半碗,剩下的藏到柜子里,准备明天再热给阿嬷喝。一转头就看见梁石挽着袖子站在凳子上,捣鼓着塌下来的房梁。
我过去搭手,一直折腾到深夜才堪堪架了起来,累得我几乎是一沾床就昏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梁石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二天阿嬷的烧还是没退,不得已我又去了城东的药铺。
情况并没有比昨日好多少,我被一家家药铺丢出来,摔得浑身骨头都快碎了,脸上也擦伤好大一道口子,疼我咧着嘴嘶嘶吸着凉气。
一瘸一拐走到墙角坐下,正撩起裤腿看伤,就听见面前「叮当」一声落下个金灿灿的玩意儿。
一枚铜钱?
我直愣愣地盯着那钱,脑子都不会转了。
这是被当成乞丐了?
我纪阿九前世好歹也是个高材生,生活不说大富大贵,也是衣食无忧的,现在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气得我一脚将那铜钱踹飞,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我在墙角坐了好一会儿,冷风吹得整个人渐渐清醒,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地扶着墙起身,走到铜钱消失的地儿,埋头翻找起来。
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多到能买下阿嬷的药,足够过冬的食物和炭火。
扒开一个又一个雪堆,指头冻得都麻木了,我眼前一亮,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雪堆中的那枚铜钱。
忙不迭要扑过去,斜刺里蹿出个脏兮兮的小孩,一把抢了去。
「喂!你!」
我先是一愣,接着肺都要气炸了,拔腿就要去追。然而那小孩滑不溜丢的,泥鳅一样跑开了,只留给我个小小的背影。我追着他拐了个弯,眼前一黑,猝不及防地一头撞在谁身上,眼冒金星。
「第二次了。」
声音倒是有点熟悉,我揉着脑袋站起来,看见梁石拎着那小孩站在身前,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嘿嘿一乐,赶忙道歉,接着拎着那小孩抖一抖,心满意足地把掉出来的那一枚铜钱塞到兜里。
梁石见我一脸财迷样,不屑地撇撇嘴:「出息。」
「一文钱也是钱!」我振振有词,「积少成多嘛。」
「那你这要积到什么时候去?」
「我也愁呢。」我叹气,「都找不到活干。」
「我有个法子。」梁石眼珠一转,笑道,「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真的?」
4.
我实属是没想到,梁石的法子如此的,「接地气」。
方法很简单,首先需要一个碗,然后是两块布。
布绑在膝盖,碗放在面前,然后往墙根一跪,见人就叫大爷大娘行行好,最好再抹个大黑脸,挤点眼泪,效果更佳。
这不就是当乞丐吗?!
我满脸麻木地蹲在墙角,身边同样跪着数十个乞丐,贴着墙根齐溜溜一排。没人时候百无聊赖打着哈欠,一见人就开始扯着嗓子哭嚎,有的哭声中夹杂着深情的呼喊,有的哭声丰富而有层次,仿佛在听话剧。
……现在连乞丐都这么卷了吗?
我茫然地蹲在他们之间,想跟着他们一起哭吧,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梁石在街另一头坐着,他会唱小曲,一日下来,面前的碗里也堆了薄薄一层铜板。
「这年头愈发难熬了。」黄昏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坐下,「到处都在打仗,城里富贵人家都走了不少。」
铜板在他碗里丁零当啷响着,而我低头看看自己面前干干净净的碗,羞愧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怎么一个都没有?」他也瞧见了我光秃秃的碗,皱着眉,又去看周围那几个乞儿,「他们抢了你的?」
「没……」
「还当自个儿是千金小姐呢!」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嬉笑,「跟个木头似的坐那儿坐了一天,指望着天上掉钱呢。」
我涨红了脸低着头,听着一句句冷嘲热讽,心里难受得要死。
梁石没说什么,拉着我走了。我默不作声跟着他走到街头,一拐弯就有香气扑面,饿了一天的肠胃顿时闹腾起来,我捂着肚子,眼巴巴盯着摊子上的大馒头看了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低了头。
梁石倒是停下了脚步,掏出铜板买了四个馒头,递给我两个。
我一时竟不敢去接,直到梁石不耐烦地塞进我怀里。
「拿着,另一个带给你阿嬷……你几天没吃饭了,想饿死?」
饿,太饿了,饿得胃里都在烧。我抱着馒头狼吞虎咽,结果吃太急呛住了,梁石无奈地给我拍背,骂我蠢蛋。
好容易咽了下去,捧着剩下的一半馒头,眼泪啪嗒啪嗒就下来了。
「哭什么。」
我感觉自己真没用啊,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明明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是为了点儿可笑的自尊心拉不下脸去乞讨。
「谢谢。」渐渐没了力气哭,我擦了擦脸,瓮声瓮气地道谢。
梁石能帮我一次,两次,甚至三次。
但他不可能永远帮我。
我对他来说只是个能搭伙的伴,萍水相逢,他能拉我一把实属他心善。
想活下去,只能靠自己。
晚上我们回到了草棚子,给阿嬷喂了吃的,扶着她睡下。出门看到廊下的梁石,我走到他身边坐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梁石,你是哪里人?」我很好奇身边这个少年的来历,他看起来并不比我大多少,却比我沉稳多了,眉眼间也早早染上了风霜。
「不知道。」他回答,「我一出生就被扔了,被一个老乞丐捡回去拉扯大,两年前他饿死了,我就出来流浪。」
「一边流浪,一边……乞讨么?」
「觉得做乞丐很卑贱?」见我沉默不语,他笑了,摸摸我的头,「我是个瘸子,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干活。但我既没有偷也没有抢,乞讨衣食是因为贫困无计,有什么可羞愧的?」
「你也一样,瘦得猴似的,不乞讨,怎么给你阿嬷治病?」
「我会绣花,还认得很多草药……」我嘟嘟囔囔说,「我还是有点用的。」
「没用。」他干脆往后一靠,倒在了地上,仰头看着夜空,「这世道你会绣花又有什么用呢?自家都快揭不开锅了,谁还雇你。」
「那我上山采药换钱。」
「你傻?出去乱跑是想被人当探子抓住?」他轻轻踢我一下,「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你在山上见过什么值钱的草药?」
本文来自知乎《穿成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