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大 风 歌〈五〉

——宁静书屋

餐馆老板老肖说,老爷子可是个传奇人物。

老爷子在这个工厂,可是一个传奇人物。

传说老爷子是个老红军,要不是文化底子薄,那资格足够当市长。现在被派到一个工厂当厂长,就是养老。

传说老爷子解放后成的家,老婆是组织上介绍的,婚礼是组织上举办的,连婚礼上摆放的糖和水果都是组织上安排人购买的。可以这么说,除了婚床上睡觉的是老爷子,别的一切都是组织上安排的。

知道内情的人说啊,组织上这样对待老爷子是应该的,老爷子一辈子把自己交给了组织,包括自己家人的性命。一家五口因他跟红军队伍走了,全遭到反动派的杀害,五口人中有一个还在娘的肚子里,那是他大哥的孩子。

传说老爷子打仗,伤了一个重要零件,不能造娃。每次行房事都要到厂医务室打一针什么针才行,打完针得赶紧往家跑,迟了,那杆枪就不顶用了。

还传说因为这事儿,老爷子怕老婆,在家里是受气包。

传说总归是传说,谁也不知道真假?可眼前老爷子被欺负,大风今天是实实在在见着了。

“让你去拿个洗发素,你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像到北京去见了毛主席似的。”女人见老爷子半跑半走,急步赶来,不仅没道一声辛苦,还眉毛一翘发飙。

“你那小筐里好几种牌子的护发素,忘了问你拿一种,想想,一样给你拿了一包。路上又碰到一个老职工,扯了几句家常。”老爷子笑眯眯地看着女人。

“哎呀,这些塑料包装的早过期啦!上个星期天,我在商场不是刚买了两瓶新护发素吗?你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呀!”

“嘿嘿,我忘了。行,我想起来了,再去给你拿。”

老爷子用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什么人呐!自己的事自己不操心,指挥别人一个顶俩。

“什么人呐!自己的事自己不操心,指挥别人一个顶俩。人家跑得汗流,好听的话没有,还七咧八歪的。尊老爱幼,懂不懂!”

大风从煤堆旁站起来,横了那女人一眼,气冲冲地嘀咕着,随手铲起一锹煤甩进锅炉里。

“嘿嘿,有人为你打抱不平了,老爷子。这要传出去呀!别人又要说我欺负你了,你说说,我出来洗头是不是你自己要陪我来的?我半路想起来忘了拿洗发素,要转头去拿,是不是你自告奋勇要去帮我拿的?东西拿得不对,我说两句不行?还尊老爱幼呢!我看你是没事找事。我们之间说话是我们的家务事,你管得着吗?”

“怎么管不着?出了家门就是厂区。在厂区老厂长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司令。司令被人欺负,这当兵的就要管。路不平,旁人踩。”

女人听到大风这些话,不但没生气,还“哈哈”乐起来:

“好小子,一个小煤黑子,说起话来倒光明亮堂的很啊!行,我错了,我不尊老爱幼,你是他的兵,你为他打抱不平。那好,你司令的事就是你的事,对吧?你司令未完成的任务,你应该替他完成,对吧?我这不是欺负你吧?”

大风不知怎么也突然笑起来。

他望着老厂长说:“老爷子,如果信任你的兵,告诉我你家门牌号码,给我钥匙。”

老爷子这时站在旁边,早乐得合不拢嘴。他把钥匙往大风手里一塞说:“去吧!干部楼第二栋,东把头三楼,一门一号。路上别跑,我给你烧锅炉,放心吧!”

“嘿嘿,这个老爷子真有点意思。”我笑起来。

“你小子也会说‘有点意思’这句话啦!”

“跟好人学好人,跟着叫花子住庙门,都叫你们给带偏了!”

哈哈哈……

我和山哥一人喝了一大口酒,开怀大笑。

那天老肖陪着我俩,喝到半夜。

“自那天后,这一老一小成了忘年交。晚上,老爷子俩口子出来散步,常绕到锅炉房和大风聊聊天。

“有几次老太太对大风说:

“年纪轻轻的,不能在锅炉房干一辈子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趁年轻多学点本领,附近山区到处建设工厂,你就不想干点正经事儿?”

“这老太太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和老爷子感情也不错。所以呀,传言有时候不可信。不过他们俩确实没有孩子。

“老俩口从不打听大风家的私事。你说这是为什么?”

山哥望着我。

“只怕是,怕伤了大风的自尊心吧。”我说。

旁边坐着拣耳朵的老肖这时搭了一句腔:“有可能。那么体面的一个娃烧锅炉,保不定老俩口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是不是家庭出身不好呀!是不是本人犯了什么事呀!”

山哥望着老肖笑起来。

“有一次,老爷子一人散步。他走到锅炉房,看到大风正坐在煤堆旁看一本书,看得那么聚精会神,连他走到跟前都不知道。

老爷子轻轻咳嗽一声,道:

“看什么书呢?看的这么入迷。要是站岗,被敌人干掉,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老爷子!”大风叫一声,不好意思站起来。

“给我看看,什么书?”

老爷子拿过书,看看封面《汉语言文学专科教材》第16期,落款单位是北京自修大学

“在自学呢?”

“嗯。看着玩……”

“爱学习是好事,怎么还有点不好意思?”

“怕别人笑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嘿嘿。你这小子!多长时间了?”

“还有半年就毕业了。”

“行。不错!还知道业余时间自学。年轻真好。我现在是想学,眼睛也不行了,看报纸得带老花镜。”

“您功成名就,不用学了。”

“什么功成名就?你小子哪学来的这些套话。”

“我说的是实话。您老现在呀,每天就看看参考消息,关心关心国家大事,听听下面汇报,就行了。不像我,一无所长,到厂里快两月了,除了跟这铁大个打交道,连机床的边都还没沾上。”

“是临时工?”

“不,是正式工。”

“正式工?怎么安排你干这个?”

“被人欺负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那你说给我听听。要说老实话。”

“这个人,你能管他。但我对你说,不是找你告状。是你自己问的。为了证明我不是坏人,我才告诉你的。”

“你这小子,说吧!”

大风是打心眼里喜欢老爷子,他实打实把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了老爷子。

“他这么整你,你一声不吭?我看你不是个吃哑巴亏的性子。”

“我写诗骂他!把他痛快快地骂了一顿,当着所有人的面。嘿嘿。”

“你小子,做得出来!你骂他的那首诗还能不能记得?说给我听听。”

山哥说:“我问大风,你真给老爷子念了?”

大风说:“念啦!我真给他念了。我有啥可怕的?反正都烧锅炉了,还能把我再放回农村去?”

山哥说:“我问他,那老爷子听了以后怎样反映?大风说老爷子边听边笑,最后都笑岔了气,笑得咳嗽起来。”

我和老肖都放声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老爷子笑完,拍拍大风肩膀走了。过了不久,厂劳资科长领着一个本地大叔来顶了大风的班,大风就这样进车间了。”

“ 这样看来,老爷子真是大风的贵人。”

“老爷子不仅是大风的贵人,而且是一个有眼光的老人。大风告诉我,他到车间报道前,特地去看望老爷子。老爷子对他说,到车间一定要好好干,学习也别落下。毕业了,能拿到毕业证,一定给他看看。”

那天晚上,山哥还给我讲了另一件大风的趣事。

公司宣传部,每年要举办一次《业余文艺创作者学习班》。学习班两项主要内容:一请有关文艺单位老师来讲课。二审阅评说业余创作者们的文稿。

好的文稿,会引起与会者的重视,发言者踊跃,会场气氛热烈。一般的文稿或者没有味道的文稿就常常会形成“会中会”的情景:台上念得满头大汗,台下嬉笑闹腾的欢。组织活动的领导管不住这帮人,因为他们都是业余的,练武场上的好汉,有时能来都是给你面子。

“会中会”中最受欢迎的小圈子,是大风那一群人。主要发言者当然是大风。他一张嘴,口无遮拦,什么荤的素的都有,被圈内人誉为:天南地北搬运工。

公司业余文艺爱好者中,有一个人的文章是大风最不愿意听的。偏偏这人又是上级部门舍不得放弃的,一个坚持了业余创作20多年的老职工代表。这个代表的文章风格是能从解放前一直扯到南北朝;从三八红旗手的风姿回忆到他太奶奶的小脚。

所以,只要这个代表到会,而且大风也在,代表走上台,双手捧出文稿,大风的小会就张帆起锚。代表的口水滔滔不绝,大风的奇思妙语就没完没了。

这不,一次这个代表不仅带来了小说,而且还是个中篇,按笔会规定,中篇文章念一半,那时间也够长的了。代表还没走到台上呢,下边的小会已经打锣开张。

下边都是大风的独角戏。”

只要大风在,会场就特别热闹。

“饭是香的,屎是臭的,可有人偏就要把这一香一臭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事硬往一起凑:饭前便后要洗手,一香一臭,是不是这样?”

嘿嘿,听的人已经有忍不住地笑起来。

“这不是凑热闹吗?有人说。我要告诉他:这不是瞎凑热闹。这四个字放在一起,是大有深刻含义的,只是一般人不省得。”

“那你省得,就请指教指教我们吧!”有人这么说。

“因为这个事儿是我挑起的,我当然义不容辞要说说自己的见解,当引导者?不敢。

“‘饭前便后’四字中,三个字不用解释。前、后两字是顺序,“饭饭”的含义,丫丫学语的婴幼儿都晓得,只有一个‘便’字是须得好好说道说道的。

“‘便’字是一个单人旁儿加一个更字组成,人先更后。

“‘便’在‘饭前便后’四字里只能是屎,可在别的地方,它的含义是很多的,如:便当,便道,便饭,便服,便利……等等等等。

“什么时候把‘便’字变成屎字的呢?真是莫名其妙!这种感觉不好。好好的一个字,臭了。”

嘿嘿,又有人笑了。

“人生第一要务是什么?是吃。生命的本能。所以吃喝拉撒,民以食为天,吃永远排在第一位。

“吃完后,第二步是什么呢?是拉。光吃不拉。会憋死。一个‘拉’字直接痛快,是儿童用语。

“汉语,你不得不佩服它是世界上最惊艳的语言。简简单单四个字,解决人生四大问题:吃饭喝水,拉屎撒尿。

“可人,是一种矫情的生物。一长大,就会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儿,由此“咬文嚼字”应运而生。

“许多简单的事情在这种心态下都变得复杂起来;许多鲜活灵动的词语,在这种心态下变成僵尸腐肉。

“比如‘拉屎撒尿’与‘大便小便’,是不是这样?”

“嘿嘿嘿嘿,你这小子!”听众中笑声一片。

“单看‘便’字,你不会把它和屎粘在一起。要和屎粘在一起,前面必须加上大、小两字。大便小便是文雅了一点,可听起来是不是觉得特没劲?”

“嗯,似乎有那么点道理。”

“别他妈似乎似乎啦!就是。”

“就是就是。”众人一起大笑起来,嘻嘻哈哈搅成一团。

好好一个笔会,就这样顷刻间被他搅得啥也不是。

有些文友看出来些门道,就事先把稿子恭恭敬敬送上门去请求指教。不管这文稿他看不看,只要人家送来了,在笔会上,他再不想听,也只能装聋作哑。

但也有很合他心意口味的文章,那在笔会上,他也是真情毕现,热情洋溢。那筋道的点评,不同凡响的见解,一摔就炸的语言真叫人欢乐开怀,拍案叫好!

可以说,公司每年召开的《业余文艺创作者学习班》上,大风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哪次培训班他要不去,毫不掩饰的说,这次培训班就会失色不少。有的人听说他不去,干脆也不去了,甩下三个字:没意思。

只要大风在场,听他说话就是一种享受。

唉!大风……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