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恒
图:来自网络
一
“我看见你爹了”,姥姥若有所思地对我大姨说,“他戴着草帽,水里的模样越来越清楚。”然后,她叹了口气,那只眼睛里有泪花闪过。
姥姥只有一只眼睛。
听我大姨说,姥姥还是小孩的时候,染上了“天花”(一种很厉害的传染病),她连着几天发高烧,等高烧退了之后,家人发现她左眼睁不开了,慢慢地,那个眼球也开始萎缩,最后左眼完全失明。姥姥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基本是靠右眼。
在许多人看来,独眼的人很丑,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觉得她的面孔有什么不妥,甚至,我一直觉得她是位特别好看的老人,永远都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暖。
父母在外地工作,我自小便跟着姥姥生活在农村。我从没在意过她眼睛有没有残疾,我觉得我的姥姥就该是那个样子——那一只眼睛里,我永远能看到满满的爱意,对我说话时,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语调里总是透着开心和喜悦。
我没见过去世的姥爷,但姥姥总提起姥爷,讲他生前的一些事,所以姥爷对我来说,并不陌生。
大姨曾经提起过,在姥爷去世后的每一年,姥姥都要去山里朝拜一个叫“大爷海”的湖泊。我们那里的人相传,位于山顶的“大爷海”很灵,对于朝拜的人有求必应。姥姥想念姥爷了,便去山上“见见”他。
年幼的我,曾好奇地追问大姨:“真能见到去世的姥爷吗?”大姨的表情有些神秘,她压低声音说:“那当然能看见,你姥姥朝‘大爷海'的水中心扔了一块硬币,过一会儿,你姥爷戴着顶草帽就出来了。”
我听得很兴奋,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姥爷说什么了吗?”大姨瞪了我一眼:“当然是不能说话咧!只能看。”我又往大姨跟前凑了凑,摆起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那姥爷在干嘛?”
大姨有些不耐烦,努努嘴:“你这孩子,咋这么多话?那最后就慢慢看不清咧。”我对大姨的话半信半疑,缠着她还想再问,可大姨怎么也不肯再说下去。
我一直疑惑,人死如烛灭,怎么可能复现?现在想来,那一定是姥姥太思念我姥爷,内心出现的幻象吧。我始终相信,真正的爱情,不会因为一方的离开而消失,它如浓酒,越久只会让人越回味。
二
姥姥出生于旧社会,童年很坎坷,先是左眼失明,一年后,她的母亲又去世。
后来,她的父亲娶了后母回家,姥姥成了后母的肉中刺。为了去掉这根“刺”,后母经常找一些借口,虐待只有七、八岁的姥姥。
姥姥的父亲在家时,后母对她的打骂还有所收敛,一旦她父亲不在家,后母对她的辱骂和毒打令人发指,姥姥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姥姥不敢告诉父亲这些,因为一旦被后母发觉姥姥“告状”了,下一次,她会被后母折磨得更惨。
有一回,她的父亲早早出门了,姥姥下厨房做饭,因为当天刚下过雨,烧饭的柴火受潮了,姥姥没能点着木柴,后母生气地冲过来,怒不可遏地拎起瑟瑟发抖的姥姥,就像老鹰抓小鸡般。
然后,后母顺手拿起锅边炒菜的铁铲子,照着姥姥的头就砸下去,一下、两下……鲜血顺着姥姥的额头如泉涌般流下来。
姥姥吓坏了,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尽全力挣脱开后母的手,她没命地逃到了邻居家求救,这才算躲过了那一劫。
多行不义必自毙,后母的残忍引发了众怒,姥姥的父亲和村里的族人们个个义愤填膺,他们把后母赶出了家门。
从此,姥姥才算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这些往事,姥姥曾讲给我大姨,大姨听了后哭得稀里哗啦,姥姥说得也是泪流满面。但对我一向无话不说的姥姥,却没有向我讲起过她的这些苦难,也许是因为我小,也许是她并不想过早地让我看到人性的丑与恶、世间的疾苦与残酷吧。她愿意给我的,只有温暖、欢笑和希望。
所以,印象中的姥姥,脸上时常挂着爽朗的笑,她把艰涩苦难的日子,尽力过得热气腾腾,让我觉得,她从来就没有受到过生活的苛待和不公。
种种的遭遇,让姥姥懂事很早,她小小年纪,就担负起大人的责任,像洗衣做饭、养鸡喂猪、种田锄草……,就连那些纺麻织布、裁衣刺绣的精细活儿,她也是不在话下。
姥姥的能干,使她成了村里有名的“巧女子”。但有一样,让乡邻们替她惋惜,那就是她只有一只眼睛的面孔。
到了出嫁的年龄,周围和她同龄的姑娘都嫁人了,可自己闺女的婚事遥遥无期,姥姥的父亲很犯愁。
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当一家人为姥姥的婚事愁眉不展时,却有一个人前来提亲,这个人就是我的姥爷。
三
姥爷浓眉大眼、敦厚稳健,姥姥的父亲很满意眼前这个年轻人,更让他满意的是,姥爷对他说的话:“我敬佩你家女子的勤快和聪慧,我娶了她,一定会对她好。”
婚事很快谈妥,依据风俗,姥爷用毛驴将姥姥迎娶回来。他们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像样的家具,这让姥爷心怀愧疚。他对姥姥念叨:“等以后攒下钱了,就给你置办一套好家具。”
上个世纪50年代,人们能吃饱饭,已算是不错的日子了,至于置办家具,真的就是一件奢侈事,听姥爷这么说,姥姥只是笑笑,并未当真。
邻县的山上有一个木匠,他做出的衣柜好看又便宜,姥爷偷偷找人卖掉了家里养了很久的那头老黄牛,拿着钱上山了。
他想请木匠给姥姥打制一套最时新的衣柜。
衣柜打好了,姥爷很高兴,可看着漂亮的衣柜,他又发起愁来:这么个重家伙,怎么运下山呢?
那时候的山路,基本是很窄的土路,要运东西下去,得找人肩挑或用骡子驮。姥爷一打听,这两种方式的费用都挺贵。为了省钱,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姥爷咬咬牙,决定自个儿把这几十斤中的衣柜挑回去。
冬天的山上,还堆着厚厚的积雪,挑着衣柜,走了半晌的姥爷,却已热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坐下歇息,环顾四周,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路上除了偶尔飞过来几只嘎嘎叫的鸟雀外,看不见一个人影。他又累又饿,眼瞅着旁边干净的积雪,忍不住抓起一把,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这把雪,解了姥爷的饥渴,但也为姥爷的身体健康埋下了隐患。雪水过于冰冷,严重刺激了姥爷的气管和肺,回去后不久,姥爷便咳嗽起来,连着几天几夜,怎么也止不住。
姥爷被姥姥硬拽进医院检查,诊断结果为肺炎。
姥姥拿着诊断书,红着眼圈责怪姥爷:“你怎么分不来轻重?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姥爷却一脸满不在乎地憨笑:“没事,不要紧的,我答应你的事,总算兑现了。”
姥爷的肺炎后来发展成了肺气肿,这种病,在80年代的农村,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多年后,姥爷终因肺部病变,撒手人寰,那时姥姥才45岁。
姥姥和姥爷的爱情,没有感人的海誓山盟,也没有动人的故事桥段,但他们,却都将彼此真正放在心上,三餐四季,相互体谅,心心相通。
如今,姥姥家的房屋,已从土墙瓦房翻新成窗明几净的二层楼房,家里也增添了许多家具,但姥爷挑回来的那个衣柜,依旧摆放在卧室最显眼的位置。衣柜的油漆已经有些斑驳,样式也显得土气,但姥姥却将它视若珍宝,每天把它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姥爷的遗像,也一直摆放在堂屋的桌子上,每次饭前,姥姥都会在姥爷的遗像前,摆上盛好饭菜的碗筷。姥姥教导我:吃饭前,一定要请姥爷先吃,咱们才能动筷呀。
小时候的我,不懂姥姥这么做的用意,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是她怀念姥爷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几十年都没有变。
有人说,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的消失,而是被人遗忘。我的姥爷,从没被姥姥遗忘过,他一直都在,就像他未曾离开过她一样。而这种怀念,也深深地植根我幼小的心里,就像姥爷也并未曾离开过我一样。
四
姥姥有三个子女,我大姨排行老大,我妈妈排行老二,我舅舅最小,排行老三。
三个子女中,舅舅和我妈妈经常忙于工作,很少回家。只有大姨经常过来看望姥姥,大姨是三个子女中,陪伴姥姥最多的,但也是让姥姥内疚的那个孩子。
大姨他们这代人,长在吃大锅饭时期。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各家各户要安排劳动力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由于三个子女尚小,所以姥姥他们一家五口的日常吃食,就靠姥姥姥爷两个人去挣回来。谁家要没有工分,一家人都得饿着肚子。
那年,大姨九岁,我妈妈和我舅舅,一个刚会蹒跚走路、一个才呀呀学语,父母都要下田干活,所以照顾弟弟妹妹,理所应当地成了大姨的责任。
看着和自己同龄的孩子,一个个都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大姨羡慕得不得了,她也想去,但姥姥丝毫没有让她去读书的意思。大姨为此哭过、闹过,但于事无补。
倔强的大姨并不甘心,对学堂的渴望,使得大姨趁着带弟弟妹妹的间隙,偷偷地跑去学校,偷听老师的讲课。大姨不敢让姥姥知道这件事,怕姥姥知道后会骂自己。
大姨背着弟弟、牵着妹妹,站在教室外专注听课的瘦小背影,感动了学校校长,校长亲自去家里做姥姥的思想工作,让我大姨去上学。可没想到,还是被姥姥婉言拒绝了。
就这样,弟弟妹妹被大姨一直带到了上学的年龄,那时候大姨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再没有机会进学堂了。
每当我舅舅和我妈妈不好好写作业时,姥姥就骂他们:“你姐想读书,我没让读,现在供你们读书,你们却贪耍得不行,不争气得很!”我妈妈和舅舅看着一旁红眼圈的大姨,都乖乖地学习去了。
后来,工厂来村里招工,因为我妈妈和舅舅识字的缘故,他们都被顺利招走了,舅舅进了县毛巾厂,我妈妈则进了粮食种子厂。
他们两个,通过知识改变了自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而我大姨,则在农村辛苦劳作了一辈子。
姥姥曾对我妈妈和舅舅说:“你们以后要对你姐好,你姐为了你们,可是付出了很多咧!”
五
我从小就在姥姥身边长大,姥姥去哪儿,都带着我,熟悉的人打趣我是姥姥的“碎带椟儿”(方言:小尾巴的意思)。他们问我:“你姥姥这么心疼你,等你长大了挣下钱,给她花不?” 我小胸脯挺得直直地,脱口而出:“当然给花咧!”站在一旁的姥姥听见了,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就是姥姥的爱,尽管明知童言未必可信,尽管离我许诺的未来还很远,但她仍因为我的这句话,发自内心得由衷的高兴。她相信,有那么一天,她疼爱的孙子,会用真挚的爱去回报她。
我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出自姥姥的手。白天,姥姥要下地干活,她就利用晚上的时间给我做衣服。村里经常停电,姥姥便在煤油灯下,用那一只眼睛费力地借着昏暗的灯光,一丝不苟地裁剪着衣服,每次都忙到很晚。
姥姥的手巧,做出来的衣服很好看。她喜欢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记得,她给我做了一条连衣裙。在那个年代,穿裙子的女孩很少,姥姥说,女孩子就该穿裙子,穿上裙子就是小仙女了。
那条裙子很漂亮,淡绿色的上身,浅粉色的裙摆,心口处别着两个漂亮的毛绒彩球,泡泡袖的边上,还有刺绣图案,我很喜欢。
姥姥看着我穿上裙子欢天喜地的样子,笑开了花:“我家蛮女子(漂亮女孩)穿上,可要比年画上的人好看咧!”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是村诊所的常客。有一次,诊所医生给我扎针扎到坐骨神经上了,顿时,我的右腿疼痛地再也无法下地走路。
父母赶回来,带着我,去大医院诊治,但治疗效果并不好。姥姥看着一瘸一拐走路的我,心疼地说:“我娃要是成了跛子了,我这辈子心里放不下呀!”
姥姥并不甘心,她决定自己试试。姥姥是我们那几个村有名的“捏骨专家”,经常有人扭了脚或胳膊,来找姥姥捏骨,姥姥往往能很快地医好。
这次尝试,于她、于我都太难了。
姥姥的手劲大,她一碰我的腿,我就会疼得痛哭流涕,所以我每次拼命抵抗,不让姥姥碰我。后来,姥姥想了一个办法,她先将我哄睡,趁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趁机给我揉捏腿。但我疼醒后又是一番扑腾,于是姥姥给我揉捏一次腿下来,都会累得汗流浃背。
这种痛苦的日子,坚持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那条腿,竟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走起路来不疼不拐了,看着活蹦乱跳的我,姥姥总算松了口气。
现在想来,正是姥姥当初的“狠心”,才会有我现在健康的双腿,所以我对姥姥,除了爱,还有感激和敬佩。
姥姥喜爱当“月老”,被姥姥牵线搭桥、撮合姻缘成功的人,经常为了表示感谢,会给姥姥送一斤白糖或一对刺绣枕套。
有一次,我好奇地看着姥姥整理那些枕套,问这是啥?姥姥没有回答我,反倒半认真半开玩笑地问:“等你长大了,找下女婿了,你给姥姥吃白糖不?”懵懂的我,并不知这深意,点头如捣蒜般答应:“吃!当然给你吃咧!”姥姥听到后大笑:“好呀,那我就等着吃你的白糖咧。”
一旁的大姨也笑得前仰后合,她捏着我的鼻子说:“你这娃儿咋不嫌羞呢?”
六
我渐渐长大,却从没想过,姥姥也会一天天老去。
我参加工作后的一天,接到妈妈的电话,说姥姥的右眼突然看不见东西了。妈妈轻轻地说:“人上年纪了,身上的零件容易出毛病。”
我们去了好几家医院,医生给出的结论都是,姥姥的眼睛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
这意味着姥姥以后要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姥姥安慰我:“这只眼睛陪了我一辈子了,也该歇一下咧。”
失明后的姥姥还是那么要强,不肯让舅舅他们伺候,她摸索着自己洗脸、梳头、整理床铺,她学着用脚丈量周围,她知道去房门口要沿着东墙走几步,去大门外要走多少步。
她依旧和大家谈笑风生,除了提及我大姨。
我大姨病了,病得很重,每年要住两三趟医院。一想起大姨的状况,姥姥的神情变得黯然。
和姥姥通电话,她不止一次地向我自责过:“你大姨这个样子,是太劳累了,你大姨命苦,如果当初让她去念书,也许就不会有今天这结果。”
姥姥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几年后,大姨还是去世了,那时姥姥已经80 岁了。许多事情,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唯有大姨,她一直在念叨。
我们担心她接受不了大姨的事,大家商量后,决定瞒着姥姥。日子久了,姥姥总不见我大姨来,便急了,问我们,我们用早就统一好的口径哄她:大姨去国外她儿子那里治病去了。
姥姥刚开始还很欣喜,可慢慢地,姥姥显得不那么开心了,她有很多疑惑,我去看她,她急躁又担忧地问我:“你大姨是不是病得很重?她怎么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每次都是你表哥给我在电话里说话。”
望着这个白发苍苍、满脸焦虑的老人,我说不出话来,泪水早就顺着我的眼眶狂涌下来。
姥姥蠕动着嘴唇,低声喃喃道:“我眼睛是瞎了,可我心里亮堂着咧。”
姥姥起身走向门外,我要扶她,她推开了我的手,我知道,她生我的气了。她摸索着走出大门,然后在门前的大石墩前停下,她摸索着坐下,面朝着我大姨家的方向开始出神。
那天,她坐了整整一上午。我知道,她在等我大姨,等她牵肠挂肚的大女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后笑嘻嘻地冲她喊一声:“妈!”我想,她听到后一定非常开心,就如我小时候站在大门外大喊:“姥姥,我来看你了!”那时的她,脸庞就如盛开的花朵一般。
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在最后的那段时光里,她什么也记不得了,包括她最疼爱的我、最牵挂的大姨。姥姥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睡会儿咧”。
是啊,操劳了一生的姥姥,这次终于可以安安静静、毫无牵挂地睡觉了,睡梦中,再没有病痛、没有忧愁了。
看着“熟睡”的姥姥,我哭得撕心裂肺,我知道,我心里最珍贵的那件珠宝没有了。这次,这个最疼爱我的人,是真正离我而去了。我多想回到小时候,回到她的身边,听她给我唱那些童谣,讲那些故事 。
抬头看看蓝蓝的天空,我似乎看见姥姥、大姨、姥爷他们三个相聚了。那一刻,姥姥很开心,她紧紧地拥抱住他们,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