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山(10):堂姐杏花

堂姐杏花

杏花长我5岁,跟我是同曾祖堂姐妹。祖辈兄弟四人,我爹爹(爷爷)老大,她爹爹老幺。杏花的长相性格,其实整个跟“花”不搭界。身个、颈项、脑壳、脸盘,整体特点就是粗短,一眼就觉得蠢蠢笨笨的。杏花姐弟五人,有三个都随婶娘有蛇皮皮肤病,夏秋时节鳞类动物样蜕皮,身上常有层层糙皮脱落。弟弟们多在腿上,杏花脸上都有。

杏花心不灵手不巧。小时候直接被人喊“丫乎(缺心眼)”。上学不知读到几年级,反正反复留过级,小学肯定没毕业。我记得她没什么亲近玩伴,永远是她凑别人身边,一副讪讪讨好的表情,小伙伴对她,则大都一副爱答不理嫌厌神气。我们几个堂妹小不懂事,也基本不跟她玩。

那时各种名目的开门办学活动多。我们经常被组织起来砍柴割草拣废品。一次活动,杏花踩到一块废弃矿井巷道板,被上面的铁钉贯穿了右脚掌,她疼得嗷嗷大哭。红小兵分队长是个早熟高年级男生,气急败坏吼骂她。没人背得动——背得动也不愿背——胖胖的杏花,分队长派我跑回去叫来杏花的大大(父亲)勤叔,把她背去矿上医院。

医好脚杏花就辍学挣工分去了。她一天只挣四五分。到我长到寒暑假也能下地挣工分时,她还是六七分。杏花栽秧慢,薅草慢,扯稗子会不小心扯掉稻苗,捆谷子扦担一挑就散个儿。这嘴没一张手没一双的杏花,找婆家成为我们家族四房大人都发愁的事。

杏花是我信命的最早原因。她不仅嫁了,还嫁得不晚,不到二十就过了门;且嫁得不错,丈夫虽没上过学,但机灵能干,还把她当个宝。

母亲说,当年富贵的大姐托人求了她三回她才答应帮忙说媒。富贵家是地主,成分不好,又穷得伤心,好人家姑娘,就算喜欢富贵这个人,也没哪个愿嫁过去受罪。我母亲也被议论过:做大妈的,把侄姑娘往火坑里推!给她找个地主崽,还大七八岁!屋里连只好碗都找不到……没主见的勤叔听了不免惶魂。

一天富贵到我们队借牯牛,见我父亲耕着秧田,裤子一卷下田,三吆两鞭就耕完哒。“儿娃子大七八岁大个么事?富贵该是多好一个犁把式啊,种田的好手!长哒排场(漂亮),又精明能干,不是地主成分的话,还轮得到你憨杏花?只怕人家伢子现在都会割麦子哒!”父亲让勤叔定了心。

在娘家被嫌厌的杏花,到婆家成了富贵和他地主婆母亲的宝,他们娘儿俩开口闭口都是“我杏花……”。十年动乱结束,成分意识淡去,种田本事被看重,杏花因丈夫得到前所未有尊重。她憨人憨福,也给了富贵母子丰厚回报。队里扒堆分瓜果粮草,富贵一句“我杏花是个福将,你去抓!”她真总能抓回公认好阄。生产队解体,分田到户,杏花又抓到最肥厚田地。更重要的,杏花嫁过去五年间连生两儿, 喜得杏花的婆子妈恨不得把她供起来疼,到老没说过她一个不字。那些小视她的厉害媳妇们羡慕嫉妒,不服不行。

上有老下有小,富贵和杏花的日子并不轻松。但富贵心思活络又吃苦,下井开矿,买拖拉机跑运输搞副业啥都干;杏花笨一点慢一点,但不言不语在田里爬爬地做……十几年,土墙茅草屋换成砖瓦屋,现在已是楼房。

杏花大儿子大牛长相随她,但脑瓜随富贵。当年他上大学,也是一奇。高考分数踩重点线,他胡乱填志愿掉进了黑洞。没接到通知书富贵电话求我,我连夜没头苍蝇般乱撞。同事指点,某届学生家长是大牛第七志愿大学招生处长。处长真心好人,说次日最后一次补录。按规定交了“点招费”,大牛顺利入学。那时候他们家还很难,是我贴钱谢的处长。

一次回乡我想带土鸡蛋回城,姐姐家不够,到杏花姐家买,她认真按市场价收了钱。母亲很生气,说杏花憨头到家了,我说她是实诚人,攒起这些鸡蛋换点钱不容易,我该给的。大牛四年后保送985研究生,毕业进了国企。没去过县城的杏花,走出山沟坐上火车,到大城市带孙子,见了大世面。

长相随父一表人才的小牛,初中毕业回家帮爹妈种地挣钱,比大牛早结婚,生一儿一女,能干孝顺。翻盖了新楼买了大货车小轿车,见我不喊小姨不说话。

母亲以前总结:“杏花命好。原来婆婆待她好,现在媳妇又孝顺。媳妇们每年单的棉的几套买给她,她哪穿得完?前世修来的福,只管闷闷地做,百事不操心,服侍富贵一两年,你问到底得的么事病她都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