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前一阵,我回老家,路过一个精美漂亮的小院,2层小楼特别阔气。
一株美人蕉从墙头探出头来,金黄色的丝瓜花、淡紫色的眉豆花咧着嘴笑。
院里传出欢声笑语,我听着耳熟。
到家后,我问我妈,“村东南,那个2层小楼是谁家的?我记得是老三舅家呀!他家不是破破烂烂吗?”
我妈羡慕地说,“ 那就是你老三舅家呀!去年,他家盖了2层小楼,你没注意吧?”
我纳闷地问,“老三舅发财了吗?咱们村盖2层楼的人家可不多。”
我妈向我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三舅有个好闺女?你表妹丽梅出的钱。为了给你老三舅和舅妈养老用的。”
我委屈地想,“哼!老院您又不给我,要留给我哥。我傻呀?我盖了二层楼,算谁的?人家丽梅可是独生女。不对,是唯一的养女!”
返程时,我和丈夫又路过那个院子。
老三舅和舅妈、表妹妹夫,站在门外,含笑看着两个孩子追逐打闹,画面非常和谐幸福。
令人惊奇得是,这俩孩子是龙凤胎,八九岁左右,长得一模一样。
我和丈夫赶紧跳下车。
三舅走路一瘸一拐,招手说,“哎呀,明月回来了呀,赶紧来院里坐坐。”
圆滚滚的三舅妈笑眯了眼,“明月呀,你和山子(我丈夫)快来家里,我有刚磨好的玉米面,给你带一口袋。”
表妹热情地打招呼,“明月姐,咱们好几年没见了,好好唠会儿嗑!”
妹夫憨厚地对我笑了笑,喊了声,“姐姐,姐夫。”
表妹叫过来两个孩子,“这是你们大姨、大姨夫。”
俩孩子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齐声喊,“大姨,大姨夫!”
我惊喜地说,“两个孩子这么大了!上午路过,我听着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原来是你们从省城回来了呀。”
说明一下,我妈嫁到了同村。我姥爷弟兄三个, 姥爷是大哥,老三舅是小姥爷家的三儿子。
小姥姥生了齐刷刷六个儿子,平均海拔一米83以上,都帅呆了!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小姥爷差点没穷死。
为了叙述方便,下面用丽梅表妹的第一人称讲她的故事:
01
我记事比较早,6岁时,我跟村里一帮女孩玩“跳格子游戏,”我总是赢。
玩着玩着,一个叫海萍的女孩不乐意了,上来推了我一把,我没防备,被推倒在地。
我像个小炮仗似地,跳了起来,跟海平扭打在一起,别看她比我大一岁,却没有我长得高,长得壮。
我把她压在地上猛揍,她哇哇地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骂,“你爹是瘸子,你娘是疯子!你爹是瘸子,你娘是疯子!”
我真被气疯了,揍得她鼻青脸肿。然后,气呼呼地回家了。
爹正在院里做木工活,他正在给我做一个木马,木马下面是个半圆,坐上去,可以摇来摇去。
木马的头已经雕刻出来了,惟妙惟肖。小马精神抖擞,好像能呼啸而去。
搁在平时,我会围着我爹转来转去,不停地问,“什么时候能做好啊?我要骑木马!”
我爹就会怜爱地摸摸我的小脑袋,“梅子,别着急,着急吃不了热豆腐,过两天就好。”
这天,我刚跟小朋友打完架,蹲在屋檐下,抱着胳膊,撅着嘴,不吭声。
我爹纳闷地走过来,他的左脚有点儿跛,一瘸一拐,我心里更难受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我娘正在灶房里做饭,听见宝贝闺女不高兴,挽着胳膊,就出来了。
我娘瞪着眼问,“梅子,谁欺负你了,给娘说。”
从我记事起,我娘就长得榜大腰圆,大圆脸像十五的月亮,腰像水桶那么粗。
我娘没有邻居小红娘那么漂亮,不过,那会儿,我还不知道漂亮和丑陋。
我委屈地抽抽嗒嗒,我娘越问,我越不说。我娘焦躁起来,头上青筋直蹦。
正在这个时候,海萍娘的大嗓门嚷起来,“大文,瞧你家闺女把我家妮儿打成啥样了?”
坏了,人家打上门来了。
我顾不得哭,赶紧躲在我娘后面,只探出一个小脑袋。
我娘嗓门更大,“大娟,你说啥子啊?我说咋回事儿?我家梅子回家就哭,肯定是被你家妮儿欺负了!”
海萍娘把自家闺女一把扯过来,海萍的脸肿成了猪头,正在哇哇地哭,幸亏我年纪小,力气弱,不然,打得更厉害。
我有点心虚,躲在我家后面,不吭声。
海萍娘叉着腰,指着我,像一个发怒的茶壶,这是一个有名的泼妇,特别不好惹。
她嚷着说,“你们要是不会教育孩子,我替你们教育!”
我爹也不乐意了,上天挡住我娘。
然后,蹲下身子问我,“梅子别怕,怎么回事儿啊?你为啥打海平啊?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委屈地说,“因为她骂我爹,骂我娘。说你是瘸子,说我娘是疯子。”
我爹的脸色瞬间变了,对海平娘怒目而视。
我娘气得发抖,用胖胖的手指头,点着海萍娘,“如果不是你们大人嚼舌根,你家闺女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这就躺到你家门口去,死也要死在你家里!”
说着,我娘娘就迈步往外走,海萍娘反而害怕了。
她满脸赔笑说,“哎呀,小孩子打架,别当真。我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学的嘴。”
海萍娘扯着自家闺女,一溜烟跑了。
02
后来,我才知道。我娘的确有病,叫做“癫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病,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人事不醒。
我娘有三个弟弟,也就是说,我有三个舅舅,她家里穷得叮当乱响。我娘没钱治病,也没钱上学。
癫痫这个毛病,很难治愈,只能进行控制,根本不是什么疯子。
我娘没有上过一天学,长得也不漂亮,身材像煤气罐,按说,跟我爹不配呀!
我爹长得可帅了,1米85,玉树临风,仪表不凡,要不是腿有毛病,真的是十全十美。
我问过我爹,“爹,你的腿怎么了?”
我爹就说,“我让刺猬咬了一口。”
我很纳闷,啥样厉害的小刺猬把我爹的腿咬坏了?
要不是那天偷偷听到二伯和二伯娘对话,我还不知道真相呢。
二伯娘叹气说,“老三要不是从监狱出来,至于找大文这样的媳妇吗?”
二伯说,“大文除了有点癫痫的毛病,人也挺不错。老三也是倒霉,这事真不怪他。”
原来,我爹18岁时,生产队的苹果园总有苹果被偷。
我爹跟另外一个小伙子,住在果园的木屋里,就是为了看住苹果园。
有一天,5个高大壮实的贼溜了进来,带着麻袋,明目张胆地偷苹果。
我爹他们当然不能看着苹果被偷啊,出来阻止。
这5个贼一看只有两个半大小子,胆子更大了。
我爹急了,上去撵他们。被这几个人拳打脚踢,有个人拿了个木棒,把我爹的左腿打折了。
他们把我爹关到了木屋里,还上了锁。
另外一个人,被他们按在地上揍,嗷嗷直叫,差点儿打断气儿,那些人肆无忌惮地嬉笑着。
我爹顺着门缝往外看,眼睛通红,目呲欲裂。木屋里有一把猎qiang,本来是打野兔子用的。
我爸从来没有用过,那天,真的急红了眼。稀里糊涂,射了出去。
一个人被打中了肚子,没等送到医院,就嗝屁了。
就因为这个事儿,我爹蹲了大狱。由于表现良好,一直减刑。
可是,左腿治疗不及时,落下了残疾。
等从监狱出来,他已经30多岁了,再也不好找媳妇,所以,才找了我娘。
03
自从我娘嫁给我爹,基本上,没怎么犯过病。因为我爹去医院抓药,我娘每天都在吃药。
我爹是农民,有6个弟兄,分到每一家,田地就不多了,只有三亩,遇上不好的年景,根本不够吃的。
我家只有矮矮的三间小北屋,还有一间乌漆抹黑的厨房,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添了几分生机。
不过,从我记事儿起,爹娘从来没有短过我的吃穿,有一口吃的,喝的,他们都会留给我。
我爹会一点木工活,只要给人家帮工,拿到钱,肯定会给我买水果糖、老蛋糕和大鸡腿。
所以,我盼着我爹有活干,我就有好吃的了。
但是,我又不盼着我爹有活干,我爹只要去做工,就不能在家陪我了。
我爹和我娘,一个比一个宠我。谁要是敢碰我一指头,他们就会发疯。
后来,村子里的小孩都知道,“惹谁也不能惹梅子。”
爹娘只能土里刨食儿,爹偶尔去做点木工,挣不了多少钱,我们家一直很穷。
04
说来也奇怪,村里的人都夸我漂亮!
可是,我长得不像我妈,也许我长得像我爸。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儿,我在外面玩儿,时不时,有一个漂亮阿姨远远地看着我。
那个阿姨眼睛里有很多东西,我读不懂。
我7岁那年,有一天傍晚,有人敲门,我“噔噔噔”跑过去,打开门一看,有点愣住了。
门外是那个漂亮阿姨,五官秀美,皮肤白净,烫着卷发,还戴着一副眼镜。
阿姨看见我,眼睛一下子亮了,眼里似乎还有泪花,她摸摸我的头说,“你是梅子吧?”
我娘在屋里问,“梅子,是谁呀?”
我回答说,“是一个大姨,我不认识。”
其实,我觉得这个阿姨很亲切,好像很早就认识似地。
我娘正在屋里蒸馒头,手上沾着白面,就出来了。
看见这个漂亮阿姨,她脸色一下子变了,脸胀得通红,上前就往外推她。
我娘气恼地说,“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以后不要见面。”
那个漂亮阿姨说,“我就过来,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个阿姨要看什么?
我娘把她撵跑了,这个阿姨提着一只烧鸡,一条鱼,还有一篮子鸡蛋,好像还有一身衣服,是给我买的。
我娘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出去。
我爹知道了以后,脸色铁青。
爹娘更宝贝我了,好像怕被别人抢走。
后来,这个阿姨进不了我家门,就往我的口袋里塞钱。
我摇手,“爹娘说过,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
她的眼里浸满了泪光,欲言又止,“梅子,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的……”
我很好奇,她是我家亲戚吗?为什幺爹娘不让她进门?
有时候,有一个陌生的叔叔,也会远远地望着我……
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05
日子像小河的水,静静流淌。无论家里再困难,爹娘都会供我读书。
我就像他们的眼珠子一样,他们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
爹娘那么多年没有买过新衣服,我年年都有新衣服穿。
我上学的时候,其他孩子有的文具,我都有。
我上小学,李志强有一本连环画,很好看。可是他很宝贝,不借给我们看。
我撅着嘴,告诉了爹。
我爹的腿不好,还是骑着自行车,跑到了30里外的市里,不知道找了几个书店,才给我买回来。
我们家一共有3只母鸡,每天总有一个鸡蛋。
我娘不是给我做鸡蛋花,就是蒸鸡蛋羹,要不然,就是煎鸡蛋。
爹和娘几乎没吃过鸡蛋。
要说我爹我娘不是亲的,我肯定会吐他唾沫。
12岁那年,如果不是那天半夜12点,我被尿憋醒了,还不知道真相。
我在卧室里睡觉,爹娘在客厅窃窃私语。
我娘说,“你那个表嫂真讨厌,我看见她又来咱们村了,远远望着梅子。又想来抢孩子啊?”
我爹说,“甭理她,当初,跟他们说好的,这辈子不准认孩子。”
我娘说,“因为计划生育,他们想生儿子,结果,又是一个闺女。他们怕丢了工作,求着咱抱走的。”
我爹说,“梅子就是咱们的命根子,他们要想把孩子要回去,想也别想。”
我的脑子嗡嗡直响,我不是爹妈亲生的吗?
我的亲生爹娘,是那两个陌生的叔叔阿姨?
他们为什么不要我?
我委屈又生气,还有一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再稍微大一点,我悄悄跟踪那个阿姨,发现她就在邻村,叫做王孙庄。
经过打听,才知道,叔叔在县城人事局上班,阿姨是个小学老师,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两岁。
我隐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有亲生爸妈,还有养父母。
亲生爸妈生了我,又不要我,我不打算认他们。
06
我刻苦读书,成绩优异。爹娘乐得见牙不见眼,嘴巴咧到了后脑勺。
爹娘很为我骄傲!
我上了高中,在县一中住校。
亲妈找过我几次,要塞给我零花钱,我沉着脸,打死都不要。
我上高三,那一年,我娘病了,是不好的病,查出了乳腺癌。
我每天学习很忙碌,他们瞒着我,我根本不知道。
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欢喜地跑回家。
我得意地说,“爹娘,我考了620分。”
爹娘脸上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我爹在院子里转了10圈,“梅子,你真给我们争气。”
我娘擦着眼角说,“梅子,你是不是能上重点大学呀?”
我说,“差不多吧,老师说,我能走个211大学。”
我没有看出来,他们快乐的脸庞下隐藏的忧愁。
我听见爹娘在屋里悄悄商量。
我娘说,“我的病不要紧,不着急去复查,梅子的学费还没有凑够,咱们借一借吧。”
我爹在不停抽烟,“你别瞎说,梅子要上大学,你的病也得赶紧治,借钱的事儿你甭管。”
我冲了出去,哭着说,“娘,你怎么了?我不上大学了,先给你治病要紧。”
我才发现,我娘什么时候瘦了三圈?
我娘笑着说,“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事没事儿,你上大学,才是正经事儿。”
我爹在旁边闷头抽烟,紧锁眉头。
我在堂屋的抽屉里,找出我娘的诊断报告,“疑似乳腺癌”,几个字刺痛了我的眼。
我们家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我哭得稀里哗啦,为我娘,也为我,更为命运。
07
第2天,那位漂亮阿姨,不!我的亲妈,又登门了。
我娘堵着门口,不让她进来。
亲妈陪着笑脸,苦苦哀求,“弟妹,听说梅子考上大学了,就让我进去吧。”
我娘变颜变色,看着我亲妈就是不走。转身在院子里抄起一根棍子。
亲妈压低声音,赶紧说,“弟妹,我不跟梅子说话,我就是给孩子送来学费。这是6000块钱,你拿着。”
她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往我娘手里塞。
我娘只犹豫了一秒钟,举起棍子说,“滚,我们不要你的臭钱!”
我娘特别无奈,狼狈地走了。
我站在堂屋的玻璃窗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我悄悄追了出去。
一直远远跟着亲妈,到了他们村口。
我喊了声,“等一等。”
亲妈转过身,看到是我,眼里迸发出激动的光芒。
我咬着下嘴唇,“您能不能借给我1万块钱?”
她欢喜地说,眼里闪着泪花,“梅子,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我的脸色很不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借钱。”
她有点失望,随后,又欢喜起来,“没事儿,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没吭声,用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儿。
她继续说,“我今天拿了6000,你明天就在这儿等我,我再给你拿4000。”
爹娘坚持让我去上学,给我借够了学费。
我哭着让娘去做手术,“您要是不做手术,我就不去上学。”
我娘答应了。
我报到那一天,说什么也不让我爹去送我,让他陪我娘去医院。
写了一封信,把1万块钱压到了枕头下。
我在信里说,“爹娘,你们是我最亲的亲人。这1万块钱是我借的,娘一定要去做手术,你们都要好好活着,等我来孝敬你们。”
08
我在大学报到,一边军训,一边心神不宁。
后来,我爹说,我娘去做手术了,手术很成功,乳腺癌是早期,存活率很高。
我喜极而泣,我娘治病要花很多钱。
我不认识什么人,后来,又向亲妈借了4万,亲自送到了医院。
我爹问我,“你从哪里来的钱?”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叹息了一声。
我对爹娘说,“你们永远都是我的爹娘,是我最亲的人。”
我爹哭了,我娘也哭了。
他们知道了,那5万块钱,是我亲妈拿出来的。
而且,亲妈不让爹娘还钱,说是她感谢爹娘把我养大,养得那么好。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了,读了研究生,考上了公务员,结婚生子。
我给爹娘盖了两层楼,让他们安度晚年。
他们依然对我亲爸亲妈很戒备,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生下双胞胎,我娘身体不太好,照顾我坐完月子,就累倒了。
我亲妈找我娘商量,“我能不能去照顾梅子和孩子?”
我娘纠结半天,还是答应了。
就这样,我亲妈和养母,轮流来帮我带孩子。
当着养母的面,我从来不喊亲妈。
养母如果不在跟前,我喊一声“妈,”亲妈能高兴得找不着北。
经过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养母和亲妈,为了她们心爱的女儿,握手言和了。
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