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一向康健的二婆婆被女婿接去赡养的第二年,竟然得病去世了,虽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生死有定,消息传回村里,村里的人都认为,要是二婆婆的女婿不打骂她,她一定可以多活几年。
说起二婆婆的一生,那可真是命比黄连苦,但是苦难并没有打倒她,她很坚强地用瘦弱的双肩扛起了整个家。养活了一对儿女。
二婆婆出生在一个叫刘家沟的村子里,她出生后,遗传了父辈秃头的缺陷。她的脑袋下半部分有些稀疏的头发,整个头顶光秃秃的。因为这个缺陷,二婆婆一辈子都用帕子包住头,被人品低下的同龄人嘲笑。
二婆婆长到了出嫁的年龄,通过媒妁之言,嫁给了我本家的二爷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堂弟。
五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和二爷爷成婚后,两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靠一亩土地过活。婚后几年,二婆婆相继生育了几个男孩,据说每个男孩都遗传了秃头的缺陷,长得顺利的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掉进茅坑淹死了。有的还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有的长到两三岁就得病死了,反正命不好,几个孩子都没有养大。二婆婆面对几个儿子的离去,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好在老天有眼,上苍给了二婆婆一个有头发的儿子,这就是我的新元幺爸。这个儿子被二婆婆精心呵护,后来二婆婆就再也没有生育过。二婆婆想要一个女儿,刚好她的表姐有好几个女儿,家穷,实在养不了那么多,愿意抱出去一个。于是二婆婆和二爷爷一起把女儿接回了家。看着两姐弟天真可爱,一家人其乐融融,二婆婆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可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二爷爷竟然出事了。据爷爷回忆,那是一个寒冬凛冽的夜晚,二爷爷去隔壁村帮忙干活后,在桌席上喝了酒后,醉醺醺地一个人独自走回家,走到田坎上,一不小心滚到水田里淹死了。
这灾难给了二婆婆致命的打击,可看着两个孩子,二婆婆只有坚强起来,她坚决不改嫁,一个人独自撑起整个家,从此上坡下地都靠她一个人。两个孩子在家玩,吃不饱饭的年代,饿得到竹林里捡别人扔掉的烂红苕皮吃。
农闲时节,二婆婆承接了二爷爷打箩蔸的手艺。每天到竹林里砍竹子打箩蔸。凑够几副箩蔸后,天刚开亮口,一个女人家就挑着担子,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到清源集市上去卖。卖箩蔸的钱用来补贴家用,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辛勤劳作,二婆婆终于把一双儿女攀扯大了。
女儿嫁的婆家在镇上老街有门面房,婆家虽然是一样的庄稼人,对那时的农村人来说,也算是高攀,毕竟嫁到镇上去了。
儿子也娶了妻,妻子是山户人家,勤劳利索。
这两对小夫妻相继有了自己的孩子,儿子在外打工,儿媳妇在家带孩子。二婆婆的儿媳妇,也就是我的么妈,性格强势,两婆媳矛盾不断,三天两头吵架,后来,幺爸回家,一气之下把隔断的门上了锁,给二婆婆打了土灶,分了家。两个女人在家各自烧火做饭,互不打扰。
遇到农忙时节,女儿女婿会回家帮儿媳妇收割稻谷,二婆婆看着女儿青肿的脸和胳膊,敢怒不敢言,痛恨女婿喝醉酒就打老婆的毛病,却无能为力,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儿媳妇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儿子新元也有了一家人,二婆婆正该享清闲的年纪,却再次传来噩耗,儿子新元在广东挖矿的时候,发生垮塌,被压死了,据现场的人述说,幺爸的眼睛都压了出来。
这时分家单过,一墙之隔的堂屋里,隐隐约约能听到隔壁么妈难掩的哭泣声,这婆媳不合的两人,难得的,在此刻竟然悲痛想通,肝肠寸断。
从未上过学的么妈要去广东和老板讨要赔偿金,接回幺爸的尸骨。她只有上门请求当村支书的满叔陪她一起去。穿着绿底白花衬衣,扎着短马尾的么妈缓慢地向满叔家走去,单薄的身体坚强得让人心痛。
一周后,在娘家哥哥和满叔的带领陪同下,坐火车回家的么妈捧回一个漆黑的骨灰盒。二婆婆看着方桌上的骨灰盒,伸手打开,看见里面灰白的碎骨,烟灰,眼泪无声地滑落。抖动着的右手捡起一截碎骨观看,我看到一滴晶莹的泪水滴到了手里拿着的骨头上。
二婆婆心痛儿子横死,她看了看墙壁边自己早年备下的寿材,给儿媳妇提议道:“把我的木料给新元用嘛!”么妈回头一看,高声说道:“你自己留到哦!那个用你的哦!”二婆婆着急问:“要得这么急,到哪里去买这个东西。”么妈说:“你莫管,买得到。”
果然,棺材抬回来了,就搁在屋檐下,通体黑色,油漆刷得油光水亮,泛着幽深的光泽,棺木整体庄严肃穆,在大白天,都让人心头发怵,不忍直视。
在丧事期间,二婆婆眼睛红肿,精神不济,还是强撑着协助儿媳打点着儿子的丧事。么妈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地操办一切。请人帮忙,借东借西,置办棺材,照顾客人,忙得晕头转向,可怜么妈的两个小孩,还懵懂无知,天真无邪地嬉笑着跑进跑出,还不知道这场景意味着什么。
丧事上遇到一件难办的事,现置办回来的棺木,如此巨大,而骨灰盒狭小。放在里面,一抬动棺材起来走动,骨灰盒势必会左右滑动。一贯都是土葬的农村,还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
通过商讨,有人看到屋檐下,勤劳的么妈堆码齐整用来烧火煮饭的柏丫把把,计上心来。把此方法说出来,众人一致附和,连忙抱起柏丫把把,用来填满棺材多余出来的空隙,把里面的骨灰盒抵得稳如泰山。抬棺的都说着,这个棺好抬,都是柏丫把把,轻巧。
隔壁幺爸被埋在自家菜地里,靠坡起了一座新坟,在柏树下静静地躺着,风吹柏丫的沙沙声,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又过了一年,么妈和母亲闲聊,这种没见到尸体的不真实感,让人怀疑新元是不是还活着。怀疑有可能错领骨灰盒的母亲问么妈:“有没有可能新元没有死,把骨灰盒领错了,万一是失踪呢?”么妈摇摇头,坚定地说:“怎么可能嘛!假如没有死,这么久了,也会有信,有电话回来,怎么可能一点消息也没有。”看来没有知识的么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才会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我和母亲听了默不作声,陷入了沉默。
最后么妈改嫁,找了另外一个镇的一户老实人家。把自己的一儿一女带过去,改姓刘,又生下一个女儿。两夫妻努力带大三个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
二婆婆老了,不能独自生活,二婆婆和弟弟商量后卖掉租屋,被女婿接去镇上生活。女儿常年在外打工,她被醉酒的女婿打骂。母亲赶集时刻意去看她,她拉住母亲的手,边说边哭,边把青肿的瘀伤亮出来给我们看。贫穷的我们也只能轻声安慰,无能为力,背地里也只能咒骂几声。没过两年,心里悲伤抑郁的二婆婆就这样过世了,埋在了女婿家的地头。
有时路过幺爸的坟,久不垒土的坟包荆棘丛生,荒草遍布,坟前冷清得几乎让人忘记这里埋着一个人,一个三十几岁,意外身故的年轻人,一位有着两个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