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老师坐在教室最前面正中间的白色厚垫子上讲课我们八个学员则分成两排,坐在她对面同样的垫子上。
我对美施非常抵触--只要老师一开讲,她要么频频打断,“老师、老师!”然后提出些无聊可笑的问题,要么就像一个苦大仇深的童养媳般第一个出声哭泣。做体验练习时,她更是频频大呼小叫,无病呻吟。这让我很愤怒,因为感觉她太自私,只管发泄自己的情绪,全然不顾大家和整体的课堂秩序。
这不是什么酸葡萄心理,而是独立的我对矫情的深恶痛绝!这种娇滴滴的大小姐,含着银匙出生,从没吃过什么真正的苦头,所以一点儿小挫败就耿耿于怀。假如她轮到我的经历的话,只怕一天也挨不过。
但我对她的厌恶太强烈了,极大地影响到了心情。所以在提问时间,我忍不住问道:“老师,为什么我总会对别人有很多评判,很容易讨厌别人?”
海晏意味深长地笑道:“也许是因为你心里有一些坚硬的东西,所以不能让你不喜欢的人、事、物通过吧。”
我耸了耸肩膀。
海晏又道:“今天我们先要做一个花精触诊个案的范例教学,哪位学员自告奋勇上来做体验?”
不出意料,美施又是第一个举手!
她就像个吃奶的孩子,随时随地都贪婪地希望得到所有人最大的关注。
海晏点点头道:“好的,美施很勇敢,而且上次的自我陈述及清理疗愈,美施因为过于心急,其实还没有很好地真正深入自己的内在,所以清理得不够充分。这次一方面能让大家观摩学习,一方面也许可以给美施真正突破与穿越创伤的机会。”
美施头枕靠垫,躺在老师前面的地板上,看得出,她很紧张,身体绷得硬硬的。
海晏专注地感受着美施的能量场,选取了几种花精,掀开美施的衣服时,她好像一愣,但随即继续在美施不同的身体部位喷洒了花精,然后边用手轻柔地按摩抚触,边温柔地在美施耳边娓娓絮语,以此催眠着她。
突然,美施浑身战栗,愤怒地叫起来:“我恨她!我恨她!"
“她是谁?你现在是跟她在讲话,大声地告诉她你的心声!虽然她不在这里,但是她的灵魂听得到你的心声--我们所有的灵魂都不受时空的限制,所以大声地告诉她!"
“我恨你!我恨你!……”
“大声告诉对方你为什么恨她!如果你今天想要穿越潜意识的痛苦、想要疗愈自己,那么就大声地告诉对方的灵魂!”
在老师的“步步紧逼”之下,美施终于愤怒地呐喊出来了:“郁馥,我恨你!我恨你!你不配做一个母亲!"
郁馥?我惊呆了,她的母亲也叫这个名字?不不,肯定是同名同姓的人吧,因为我的郁馥,是自己心目中的女神。是母性的典范!
我很反感地想:哼,至少你母亲总是把你打扮得像精致的洋娃娃,你可以吃饱穿暖,但你知道我过的日子吗?茹才根本不配做母亲,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得到所谓的母爱,从记事起,我有限的衣服就没合身过,要么长得过了膝盖要么短得捉襟见肘,冬天总冷得直流鼻涕。
美施闭着眼睛,一遍遍痛苦而狂乱地喊道:“郁馥,我恨你!”
“告诉她你为什么恨她!”海晏的吼声充满了力量。
美施狂乱而痛苦地斥责道:“郁馥,我恨你!我恨你!”
我感到惊讶:平日里冷若冰霜阳春白雪的公主,就算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但今天却这般失态!
“我恨你!我恨你!”美施泣不成声地数落着,我依稀可以听明白其中的大概--
“我恨你风情万种,我恨你的伪善假慈悲,我恨你成天像个……交际花!”美施怒不可遏,“我恨你像个没头脑的花瓶只顾着展示你孔雀般愚蠢的色相,我恨你挥霍无度的假慈善……”
我忽然有一种直觉:美施的母亲,应该就是我心目中的那位女神。
这样一位完美的母亲,美施为什么会如此憎恨她?
海晏不住地安抚着美施道:“嗯,很好,很好,就这样把你对母亲的愤怒和委屈说出来,很好,她的灵魂是听得见的,告诉她!告诉她你心底的愤怒!”
海晏的鼓励让美施发出了狼一样痛不可遏的哭号。“啊 --啊--啊--”
“向你母亲的灵魂表达出你的愤怒!”老师狮子般怒吼道,“看她把你伤害得有多深!”
美施猛地拉开了衣襟,将自己展示在老师面前。“我恨你一天到晚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间,却对自己幼小的女儿疏于照顾……我身上的伤痕将永远烙印着对你的恨!”
海晏的声音饱含震惊与心疼,她说:“啊,你还是一个母亲吗,看看你孩子身上这累累的伤啊!"
听到此言,美施的怨愤像积蓄已久的山洪般暴发出来,她不断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号,直令我头皮发麻。
虽然被海晏的身体挡住了,我看不到美施身上的伤,但也对她生出了莫大的同情。难怪她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我之前一直以为那是淑女的端庄矜持。
“把你对母亲的恨表达出来!释放出来!”老师边吼边悄悄在美施手边腿下铺好了厚厚的毡子。
美施闻言,用手拼命地捶打,用脚狠狠地跺击,她撕心裂肺的哭号让我耳中嗡嗡作响,她大幅度地猛击狂跺,使我感到整个楼都在震动!
这个小女生胸腔里对她母亲的怨愤竟会如此惊天动地!
海晏犹觉不够,示意我去拿来许多废纸,递给美施。“来!把那个你痛恨的人撕成碎片!"
美施哭得眼睛肿成了一条缝,闻言一把抓过那些纸,咬牙切齿地撕得粉碎,然后疯狂地用力甩掷,很快就满地狼藉。
所有可以找到的废纸都用完了,我又搬来了旧杂志。海晏一本又一本地递到美施手上说:“撕!撕!把所有的恨都撕碎!”
美施边狂乱地撕扯跺踏,边哀痛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美施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了,变成了呜咽。
“当我们还是一个无助的小孩子时,每个人都渴望着能够获得母亲无微不至的爱与照顾。极致的愤怒背后,其实,都是一个孩子对那个没有看见自己存在的母亲的呐喊啊!"
海晏的话让美施又痛哭起来。
“爱和恨其实是共用同一个情感通道的,”老师的声音依旧慈悲、安静而美丽,“所有恨的背后,都是爱的失落,也都是对爱的吁请、呐喊与渴求。”
美施闻言,哭得更酣畅了。
“哭吧,就这样用哭声告诉你妈妈的灵魂,告诉她你想跟她说的话,好吗?"
美施的声音里充满了感动。“嗯!……"
尽情地痛哭很久后,美施终于低低地说出了心声,“妈妈,你爱的只是别人心目中那个戴着完美面具的自己,你根本就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对你的……对你的爱的渴求……”
在艰难地不成声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后,美施的哭声再度爆发了。不过这次明显没有了愤怒与戾气,而是充盈着满满的悲怆与委屈,以及一个孩子被深深理解后的释然感动。
我们跟美施的悲怆与感动共鸣,所有的人都在落泪!
我还注意到,美施不再直呼她母亲的名字了。
海晏面向我们所有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一个孩子对亲人有着不满、愤怒甚至仇恨,允许这些情绪在一个不被批评的空间内存在、涌动并合理地表达出来:那么,这些所谓负性的情绪就会融化消解,最终爱意会再次流动,而那时的爱,就是真正的爱。
“这,就是穿越。”
下午,海晏向我们继续深入介绍了花精疗愈的原理和触诊的手法,然后让大家自由组合练习。
真是冤家路窄,分小组的时候,最后只剩下我和美施偏偏又只能跟她一起。
我死了心,暗想:我对美施讨厌、抗拒了那么久,为什么不能好好爱她一下呢?反正只要十五分钟。
我下定了决心,开始使劲回忆自己曾有过的温暖感动的体验。
嗯,慕蓝对我的爱心、钇炽的温柔、柯的坦诚、海晏的慈悲,一想到他们,我心里就暖暖的,有爱意开始涌流。
拎起美施上衣的一角,轻轻地掀开,但这个动作却让躺在地板上的美施浑身战栗了一下!
想起海晏曾说我的身体也非常敏感,有时候这种敏感也是一种对别人的防卫与抗拒。
而当看到美施的身体后,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敏感,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上午的释放会如此激烈,还有她为什么总穿得那么端庄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了--
她的腹部及裸露出来的身体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黑斑和瘢痕疙瘩,瘆人至极,惨不忍睹!
美施眉头紧皱,脸上和腹部的皮肤都绷得紧而硬。是的,现在我知道了,为什么这个极度完美高傲的小公主,却会如此自卑乖戾了。因为她无懈可击的妆容与服饰之下,是这样一具创痕累累的身躯!
轻轻在美施腹部滴洒着花精,花的香气能量可以使她放松。
虽然心里讶异震惊,但我手中却是温柔轻缓的。
美施的伤痕,让我瞬间理解体谅了她的乖戾和尖锐。
那些硬硬的黑斑和疤痕疙瘩,应该是很严重的疱疹皮肤病,没有得到很好的护理而落下的后遗症吧。她很可能是疤痕性体质,所以会变得这样,虽然脸上幸免于难,但却需要终身系丝巾、穿高领长袖衣裙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刚开始在美施腹部按摩,她眼睛紧闭,面色红涨,浑身轻微地战栗发抖,显见内心的羞耻与不平静。但我双手细致地爱抚,还是慢慢让她镇定下来。我索性不去想什么疗愈手法了,只用心温柔地抚触着她的腹部,用手,也用意念告诉她:放心地享受我的爱意吧!
全神贯注地为美施按摩着,在想象中,美施变成了我的内在小孩--那个同样伤痕累累、敏感自卑又极度渴望着无条件的爱的孩子。
感觉美施的腹部柔软、温暖起来,我心里也是暖暖的。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钇炽和我之间曾经发生的那种疗愈与感动,再次发生了。
接下来小组内双方互换,轮到美施为我做体触疗愈。
显然美施对我没有什么印象,她不记得自己在纸魔域里对一个不起眼的女孩的敌意了。
我很安心地躺着,不管美施怎么做,我都全然接受,很放松。
想不到美施的手法这么好,她先是双手放在我腹部静心感受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把手掌放到我身体左侧,然后掌心发力,使劲从左边一直横拖到右边,再从右边直拖回去。很快我的腹部就变热了,并且内里的热量开始跟随美施的掌心顺时针旋转……最后两分钟时,她干脆在我腹部弹起琴来,十指轻快地触动着,像孩子在顽皮,让我不觉莞尔。
我和美施相视而笑,就此成为了好朋友。
想到柯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你以最纯净的心,看待来到你面前的人、事、物,那么他们会像明亮的镜子一样映照出你真实的内在,并且会带给你的灵魂此刻需要的启迪。”
来到我面前的美施意味着什么?她不就是我内在被严重损害的那个孩子吗?也许她是可憎可厌的,但当我用爱和她真诚互动,我不仅获得了珍贵的友情,也迎来了内心的成长蜕变。
课程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在教室里休息时,美施的通信器响了。因为就在她身边,而且对方的声音很响,所以听到那是个尖锐的女声,在邀请美施去玩。
奇怪,那声音非常耳熟似的。
“好呀,我这个工作坊的课今天就结束了,那改天过来。”美施撒娇地说,“姑妈,魔法城里什么最好玩?”又笑道,“对了,姑妈,我认识了一个好朋友,我要带她一起来魔法城玩哦!”
听到魔法城,我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
“哦,魔法时空隧道……没兴趣,都是些老土的玩意儿。有没有更好玩的?”美施成心在我面前“炫”着宠爱自己的姑妈,口气非常地娇嗲。
“灵力冲浪海,梦之屏……嗯,这个梦之屏听着有点儿意思,到时候我们来了再说吧。"
说着,美施用手掌在我眼前虚晃一下。“月冥,发什么呆啊?"
我勉强掩饰道:“我在想事情。”
“我姑妈是巫幻山庄魔法城的总监哦,她最疼我了,邀请我们去那里痛快地玩几天。"
我惊呆了,脱口而出:“风蛊是你姑妈?”同时想到那个尖锐的女声可不就是她?!
知道美施出身山庄的名门世家,但无论如何想不到她姑妈竟然是风蛊!
“你知道我姑妈啊,那太好啦,”美施很好奇,“你怎么认识的?”
我看着美施,因为过度地震惊,所以一时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美施还在说着:“姑妈没有孩子,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从小我就和她很亲,尤其是我得了皮肤病后,脾气变得非常坏,但姑妈一直最疼最宠爱我。”
我想到了慈善晚宴上风蛊豪爽的大手笔,还有她说的要关爱残障孩子的那番话语--
看来她的确不是作秀,而是心有所牵。
我长叹一声,但竭力不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嗯,谢谢你,不过我向来不喜欢那种地方。"
“为什么?”美施像一个敏感的雷达,顿时觉察到了什么。
为免她生疑,我只能编个理由说道:“哦,我有,有恐高症,所以不喜欢去游乐场。”
“我们不去玩那种老土的过山车,都选各种最新的灵力项目,有的你根本想都想不到--譬如姑妈介绍的最热门的“梦之屏’,可以把你做的梦拍摄成电影……”
“不好意思,我忽然头疼,先去休息一下。”没法在美施面前再假装和撑下去,我只能一走了之。
美施没有跟上来。
晚上联欢时,也没有和我告别。
自打知道她是风蛊的侄女,我就没法再跟她面对面好好说话了,尽管在心里她仍是我的朋友。
隔天清早,美施敲开我的房门,递上一方美丽的丝巾。“给你做纪念!"
她眼睛红红的,说完转身就走了。丝巾里有一封信。
她在信上真诚地写道:
“我发现我不能和人走近,就像现在不能和你更亲密。我怕和你走近,你会发现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好,你就不再爱我了……我非常渴望无条件的爱。
如果愿意继续做我的朋友,请来大堂里找我,我会在那里等,等很久。”
我泪如泉涌,迅速起身冲向电梯门口。
忽然,走廊转角处冒出一个人,差点儿和我撞了个满怀。
竟是罗亘!
这人阴魂不散,而且总能够找到我,真是可憎又可怕。我冷冷地看他一眼说:“你在跟踪我?”
“寻找证人说服他们出庭做证,这是我工作的职责之一,”他昂然说道,“巫幻山庄法庭就月海的舞弊渎职已经立案,并发出了传票。”他盯着我,这样慢慢地说道,似乎想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
我一惊:他们为什么要对月海如此痛下杀手?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虽然你是她的亲姐姐,但是亲人间的仇恨往往会更深--现在,我知道了谁才是你悲惨童年的罪魁祸首--月海掠夺了你的一切,害得你像个孤儿一样对吗?"
不知道这家伙怎么得知我和月海之间的事,也许是那次偷听了我向月海的咆哮后发现的?我厌恶至极,直想唾他一口。“你简直就像一只龌龊的苍蝇,叮着别人不放!"
他脸色陡然一沉,阴阴地看着我说:“你是否愿意出庭做证--当初风蛊不同意你接手灵力虹项目,背后的反对者是否为月海?是月海帮助你拿下这个项目的--出于她良心的内疚或其他私人原因,对吗?!"
我气得头皮发麻。“你血口喷人,还想诱哄我去做伪证!”
这人简直丧心病狂,就算我跟月海不和,但也绝不会站出来检举揭发,再说她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他冷不防我的反应,皱起了眉头说:“哈,我本想给你一个机会--因为如果你主动做证,是完全可以减轻或赦免因灵力虹工程的失误而带来的惩罚。"
我怒目而视。“你做梦!”
撇下这个卑鄙的检察官,我进入电梯并按了关门键。
远远地,看到大堂沙发里美施那瘦弱的身影。
我们流着泪,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抱着美施,感觉就像是抱住了自己那个伤痛又渴望着爱的内在小孩。
当你闭上双眼我能看到你的黑暗
当我投身火焰你能感知我的炙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