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和继母将我毒晕卖了出去,是宁王救了我。
我在他府上锦衣玉食过了一段日子,慢慢确定,他大概是喜欢我的。
那天我写了七八页情书,兴冲冲地跑去找他。
却发现他和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在一起。
那女子欣赏地看着我:「你就是表哥挑选的那个,要送去刺杀柔然可汗的女子?」
1
姐姐看上了我的未婚夫。
在我成亲那日,继母赵氏偷天换日,让她女儿,我的继姐沈玉儿上了花轿。
而我则被五花大绑,卖进了青楼。
那是女人的地狱,多少人被卖进去,就再也没能活着出来。
沈玉儿毒晕我的时候,狞笑着说:「如意啊,反正你也就是个下贱命,承不了多少福气,不如成全了姐姐吧,你别怪姐姐,要怪,就怪你娘亲死得早,怪你爹爹不疼你。」
下贱命,可我也曾是被娇宠的玉娃娃呀。
自打她们来了我家,我的一切,都被她们毁掉了。
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
我是被一盆水泼醒的,醒来时,身上被换上了不堪入目的艳俗衣裙。
一个油腻猥琐的男人狞笑着,啪地抽了我一鞭子。
我胸前赫然炸开一道一尺长的鞭伤,疼得像是火在烧。
旁边有一人,讨好地笑着说:「这是今日的新货,身上干净,身份也干净,就是弄死了,也没人来找麻烦,特地给您送来尝尝鲜。」
恐惧深入骨髓,我想活下来,我不想死。
在那人蹲下来扯我衣裳的瞬间,我抓住一只烛台,狠狠朝他头上砸去。
烛台直直插入骨缝,汩汩鲜血滚出,那人晃了晃,死狗一样倒了下去。
趁另一人吓丢了魂儿,我迅速跳窗逃走。
很快,那人反应过来,尖声叫人来抓我。
追兵如蚂蚁一般从各处涌出,被抓住恐怕就是剥皮蚀骨的下场。
情急之下,我撞开一扇门,扑了进去。
却在看见房中主人时,心尖一颤。
那人坐于床首,身着一袭墨色锦衣,面容俊朗凛冽,修长漂亮的手中,正把玩着一把镶满宝石的金刀。
门被我扑开的那一刹,疾风吹过,他额边碎发拂动,鸦羽一般黑长的眼睫下,双目如同盛满冰雪,寒气逼人。
瞧着便是哪家的贵公子,青楼应该不敢得罪。
门外追兵呼喊声不断,步步紧逼。
我略一思忖,赶紧关上房门,膝行上前,磕头求他:「求公子救我!」
他看了看我,并无不悦,倒似乎觉得挺好玩。
「你是何人,我为何要救你?」
我想我此刻满脸泪痕、屈辱求生的模样,大概是有些滑稽的。
可与活下去相比,尊严又算什么呢?
我抓住他的衣摆,望着他,声音嘶哑:「若公子能救我,今后我这条命就是公子的,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门外的追捕声此起彼伏,我急得攥紧了他的衣摆。
他看了我一会儿。
然后俯下身,问我:「让你做什么都愿意?」
我点头:「什么都行,只求您救我。」
他沉沉地看了看我,忽地将手中的刀丢在我脚下,用下巴点了点房间另一侧:「那么,便替我杀了他吧。」
我扭头望去。
这才发现,原来房间里还有一人。
他不知是中毒还是被点穴,正侧卧在地,双目圆睁,可怜又恐惧地望着我。
我犹豫了。
这人是好是坏,是否犯过什么事,我一概不知,哪有杀他的道理?
「不敢?」
那人淡淡道:「连个人都不敢杀,我要你做什么?」
我浑身蓦地一凉,在他心里,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什么法外狂徒啊?
追捕的人已经到门外了。
我咬了咬牙。
杀个锤子!
追兵踹门的前一刹,我拾起刀,猛扑向那人。
他没有防备,突然被我扑倒在床,压住,瞳孔有一瞬间的收缩。
「你……」
我双手不得闲,便一口咬破他的唇,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他喉结动了动,没再出声。
倒不是因为嘴被堵了,而是我手中的刀,正抵着他的咽喉。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几个人冲了进来:「喂!起来!」
我微微抬起头,盯着身下的男人,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想活命,就让他们走。」
一滴血自嘴角滑落,他扫了一眼我颤抖的手,压低声音:「你轻点,刀很快。」
我眯了眯眼,以示我耐心有限。
他无语地看着我。
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好。」
抬手,拍了拍掌。
突然间,房梁上应声跳下来十个壮汉。
十个!
见鬼了!
那边,壮汉头子一把揪起踹门的人,冷笑道:「你们青楼的人,很豪横啊?宁王殿下的房间也敢闯?」
宁王?
我看了看被我压在身下的人,两眼一抹黑,差点昏过去。
遥川城里,谁人不知宁王萧无歧?
他出生时灾祸四起,极其不受太后喜爱,十六岁那年,便被封为王,派遣到遥川这边塞之地来抵御入侵的柔然部落。
在他镇守遥川的这五年里,柔然人闻之色变,不敢越界一步。
遥川百姓极少见到他,对他的性情了解甚少。
但看柔然人对他这般恐惧,猜也能猜到,他这人肯定是暴虐残忍,不好接近的。
我没想到,他会来樊楼这种污秽之地。
完了,冲撞了他,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过后,追捕我的那几个人已经被揍得不省人事了。
我感觉快轮到我了。
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果然。
十个壮汉拍了拍身上的灰,齐齐转身盯着我。
「小姑娘,你也很豪横啊?」
2
我是被绑到王府的。
郎中给萧无歧看伤口的时候,我就在堂下跪着。
萧无歧阴沉沉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扭头问郎中:「韩先生,本王还能活几天?」
郎中愣了愣:「王爷,您只是破了点皮。」
「咦?那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萧无歧摸了摸脖子,一脸纳闷。
郎中语塞,指了指我:「王爷,那全是她的血。」
「哦。」
萧无歧点点头,这才想起我来,皱眉看了看我胸前的鞭伤。
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一直在等他动手,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趁他看我,赶紧问他:「你什么时候杀我啊?等半天了,我急着投胎呢。」
他有一刹的愣神。
「谁要杀你了。」
声音里带着几分好笑。
我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望着他:「那你是要,凌辱我?」
……
他噎住。
好一会儿,才道:「起来。」
我往后退了退:「我不敢。」
「你都敢拿刀抵着本王的脖子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那可多了。」
我准备掰手指细细地给他数。
「行了。」
他投来嫌弃的目光:「你叫什么名字?」
「沈如意。」
「如意,有点意思。」
他右手拇指摸了摸被我咬破的下唇。
沉思许久,忽然说道:「你不是说,只要我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吗?自今日起,你便留在王府,听候差遣。」
我讶异地看向他。
我以为他会处置我,没想到,他竟然不追究我伤他的事,还要收留我。
郎中已经给他包好了伤口。
正收拾东西要走,又被他叫住:「慢,给她也看看。」
郎中迟疑地看了看我:「老夫一向只给您一个人……」
萧无歧好像没听见一般,淡淡道:「仔细些,姑娘家身上,可不能留疤。」
那一瞬间,我有些失神,他究竟是有所图谋,还是,单纯的人很好?
但劫后余生,还是让我欣喜不已,我仰起头,眼眶酸涩地望着他:「多谢王爷,王爷的恩情,如意生生世世也不敢忘。」
他身子一僵,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好好养伤。」他撂下这么一句,面无表情地走了。
3
入王府之后,萧无歧调查了我的身世。
但赵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我的来历抹得很干净。
萧无歧查到的我,就只是一个被人从外地拐来的孤女。
正合我意。
我本来也不想回沈家了,而且,赵氏和沈玉儿千方百计想弄死我,我现在回去,就是找死,不如先等等,将来再回去报仇。
只是,不知道宁知予怎么样了,我与他连面都没见过,他娶错了人,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
不过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得好好养伤,在王府立足。
我在王府过得很好,吃穿用度,皆是上好的。还有一个丫鬟陪着我,叫秋水,人很温柔,有几个做噩梦的夜晚,都是她抱着我睡,总会让我想起我娘。
我不知道萧无歧留下我究竟有什么目的,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他图我什么呢?
不过后来,我发现王府里有许多门客,有些人,也是落难时,被他收留在府中的,他们对他很是感激,说他外冷内热,是个极好的人。
所以,他大概也是看我可怜,顺手收留罢了。
来王府没两天,就遇见了刺客。
我会些三脚猫功夫,只够跟不会功夫的人打打架,本来不想出头的,但有个迷路的刺客跑进了我房间,吓得我一通狂奔,撞到了萧无歧。
我扑在他面前时,他有些讶异,问我:「你是来救我的?」
来都来了,我也不好说不是,于是点头。
「谁叫你来的?不自量力。」他脸色沉沉,却一把将我拉到了身后护住。我被他牵着,心跳忽然就失速了。
那晚,他亲自送我回了房间,还嘱咐我,以后遇到这种事,自己躲好就是,不要强出头。
说的话虽严厉,可在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时,却还是抿嘴笑了。
他笑的时候,是真的有些蛊惑人心啊。
厚厚的心防,就在他这一笑里,土崩瓦解了。
4
在王府无所事事半个月后,我屋里来了一个瞧着有些风尘的女人。
她笑盈盈地拉起我的手,说是来教我本事的。
伺候男人的本事。
她意味深长地告诉我,我要伺候的,是那最尊贵的人。
最尊贵的人。
整个遥川城里,最尊贵的人,不就是萧无歧?
我脑袋空了许久。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他对我的种种。请最好的郎中,买糖糕给我吃,买上好的胭脂给我用。
还有,总是略带忧郁、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他是不是,也喜欢我?
越想,便越笃定,毕竟我沈某人,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我开始认真学习,准备一鸣惊人。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萧无歧始终没有表示。
我耐不住了,喝了壶酒,去他常常看书的凉亭,准备霸王强上弓。
谁知道喝醉了,刚想亲他,就软趴趴地倒在了他怀里。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抱了起来。
一路安静无言,我困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
他送我回到了房间,替我掖好被角,便走了。
恍恍惚惚间,我好像听见阿虎声音很低地问他:「王爷,您为什么对这个女人这么好?您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阿虎!」他没有否认,只低声道,「府中处处都是太后的眼线,你是想害死我,还是想害死她?」
阿虎叹了口气:「属下跟随您这么多年,自然一心为着您好,您迟迟不送她走,太后必定起疑心,她一心想把自己的人塞给您,哪容得下别人?」
「本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用你来提醒。」
再往后,我便已昏睡过去了。
5
我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我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似乎抱过我。
他抱我了,都到这一步了,还不表白,他不说,那我自己来!
开口说太难为情,还是写信好了。
我花了半天时间,洋洋洒洒写了七八页纸。
可跑去找他时才知道,他出门了,说是要接什么人,恐怕晚上才能回来。
我只好蔫头耷脑地回去等着。
他一直没有回来,直到三更时分,我听见了大门外的一声马鸣。
我知道他回来了,便立刻穿鞋,将信揣在袖中,准备当面交给他。
深夜的王府,众人都已灭灯入睡,清净极了,只有前厅还亮着烛光。
我兴冲冲地跑了过去,萧无歧果然在,还有零星的几个下人。
客人身量有些小,穿着斗篷,浑身都遮蔽得严严实实的。
听见脚步声,他们都看了过来。
我这才发现,原来客人是一个女子,一个美貌绝伦、气质高贵的女子。
莫非是情敌?
我有点慌,现在把信给萧无歧是不是不太合适?
萧无歧看见我,讶异片刻,赶紧道:「如意,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我尚未来得及回应,却听那女子眼睛一亮:「如意?」
她向我走来,萧无歧想要阻止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欣赏地看着我,说:「你就是表哥挑选的那个,要送去刺杀柔然可汗的女子?果真清纯美貌,我见犹怜。」
她执起我的手,赞叹地拍了拍:「你有这样的勇气,我很佩服你。」
我?刺杀柔然可汗?
我愣在原地。
袖中的信,滑落,散了一地。
一页纸落在萧无歧的脚边,他捡起看了一眼,身子瞬间僵住。
侍奉在一旁的丫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急忙弯腰去打扫。
萧无歧忽然低声斥道:「不许捡!」
丫鬟吓了一跳,惶急地退了回去。
我谢谢他,给我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他将散落的纸张一页页捡起,捏在手中,用力到指节泛白。
然后看向我,深吸一口气,平静中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克制:「如意,回你的房间去。」
还能说什么呢?我全明白了,这样收场,已经很干净了。
「是。」
我垂首告退,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6
我睡不着,我知道他会来。
后半夜,他果真来了。
那时秋水已经睡得很香,我是自己去开的门,和他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
「如意。」
他唤我名字,却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
我没有回应他,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他:「王爷,您是见我的第一天,就决定要送我去柔然吗?」
他握了握拳,虽不愿这样直白,却还是如实相告:「是。」
明白了。
我想起来,之前那个女人说我有胆识,有勇气。
现在就挺讽刺的。
因为我敢拿刀抵在萧无歧的脖子上,他便相信,这把刀同样可以用来杀柔然可汗。
失神间,他缓缓开口:
「柔然新立的这个可汗,手腕极其了得,他上位五个月,便联合了北方所有部族,势力之强大,前所未有,他们一旦南下,我朝便会生灵涂炭。
「我必须尽早除掉他,但此人强悍无比,我们用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成功,多番刺探之后才发现,他唯一的弱点,是贪图美色。
「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利用女人去赢得战争。」
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我,他有苦衷。
我自嘲地笑笑。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因为我……」
他想说什么,远处却有一盏灯靠近,那穿着斗篷的美人,款款而来,温声细语地唤了一声:「表哥?原来你在这儿,太后娘娘让我带了些京城小食来给你尝尝呢,你怎么就走了?」
「嗯,我这就过来。」
萧无歧看见她,脸色忽然变了,抬眸看我时,冷漠得和刚刚仿佛不是同一个人:「该说的,都说完了,你好自为之。」
我愣愣地看着他向那盏灯走去,许久,才砰地关上了院门。
我在床上睁着眼,躺到天亮。
终究是想通了。
其实没什么想不通的。
他也从来没有骗过我,是我自己骗自己罢了。
我与他的相遇,就是一场注定好的互相利用。
既然是互相利用,那就利用到底,他想让我去柔然,可以,但他必须满足我的条件。
我起身,把凌乱的发髻重新梳好,换上干净衣裳,抹上口脂,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我要去找他,告诉他我的条件,顺便要回我的信。
到了他院里,下人告诉我,萧无歧在书房。
他从昨夜回去之后,便在书房坐了一夜。
我有点意外,原来他也会睡不着。
书房无人看守,我敲了敲门,没人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不在,房中空空荡荡。
不过,书案上,有个东西十分醒目,像是一张手帕。
我走上前,果真是手帕,上面绣着鸳鸯,针脚很粗,尚未绣完,针线悬挂在一边。
我愣住了。
萧无歧在书房,偷偷绣了一夜手帕?
我拿起来端详,这鸳鸯呆头呆脑的,好生难看。
我想象他拿着绣花针,流着泪,在烛光下绣手帕的画面。
实在是很有冲击力。
才想着,房梁一响,一个大汉跳了下来。
「你怎么随便拿人东西呢?」
他一把抢过手帕,双足一蹬,飞上屋顶,隐匿了。
我望向空荡荡的房顶:「啊,这手帕是你的?」
屋顶上传来闷闷不乐的声音:「怎么了?我每日看守书房,闲得无聊,给我娘子做点针线,不行?」
「行的。」
我抠抠脸,有些尴尬。
但萧无歧绣帕子的画面,它卡在脑袋里出不去了。
我猛摇头,想把一脑子的水晃荡出去。
身后却突然传来萧无歧的声音:「如意,你怎么来了?」
我回头看,他眼下两团青影,显然是一夜没睡了。
我的心酸疼了一下。
然后立刻压下去。
正了正色,屈膝行礼:「昨夜掉在前厅的信,请王爷还给我。」
他一怔,
「那信,已经毁坏了。」
他微微侧过身,眼神闪躲:「昨夜不慎将它落进水里,泡坏了。不过,信上内容,我并没有看到,你放心。」
我静默片刻,轻声笑笑:「没事,就算看过,又如何呢,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他呼吸一滞,像是被什么刺到。
许久,才回头问我:「你今日来,只为了这一件事?」
「不。」
我摇头,无悲无喜地看向他:「今日前来,还要向王爷赔罪。昨夜是我失态了,王爷救我一命,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不该对您不敬。」
他愕然:「如意,你不必如此。」
「不,我应当如此。王爷,我愿意去刺杀柔然可汗。
「我许诺过,我的命都是您的,随时可以交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能为我朝做些贡献,是我的荣幸。若刺杀成功,将来青史上,说不定会有我的名字呢,对吗?王爷。」
我望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个人都沉默着,目光中彼此的身影一点点碎裂。
「不过,我还有两个条件。
「第一,我要白银万两。」
杀人这种活,佣金怎么能低了。
「第二,遥川司盐使沈行道和他的夫人赵氏,中饱私囊,鱼肉百姓,我有许多朋友,遭了他们迫害,请王爷查办。」
我在沈家受尽欺负,野草一般长大,还被他们百般算计谋害,如今我要走了,他们一个个也别想好过。
萧无歧却没有回这话,只看了一眼门外,低声道:「如意,你若不想去柔然,我……」
「不必假惺惺,我想去,非常想,也希望您能尽快满足我的条件。」
我扯回袖子,垂下眼眸,决绝地转身离去。
我想,我做得应该算是体面的,仪容整洁,情绪没有失控,不至于让人看低了。
回去的路上,心情死一般平静。
直到几个丫鬟从花园走过,絮絮闲谈,那些话,就那样不经意地钻进了耳朵。
「表小姐人可真好,方才去伺候茶水,她还赏了我一吊钱呢。」
「是啊,将来她做了王妃,我们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原来昨夜见到的女子,就是将来的王妃啊。
怪不得啊。
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我忽然有些吸不上气,用力捶了捶心口,才勉强缓过来。
回到院里,我几乎摔在地上,秋水把我扶稳,拖着我回房。
「如意,你睡一觉,你太累了,睡一觉吧。」
她将我按到床上,逼我睡觉。
有什么东西硌得我的背生疼。
我伸手掏了出来,是那把刀,从樊楼回来以后,萧无歧就把它送给我了。
我一直不记得把它丢到哪里去了,现在,它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床上。
我抚摸着刀柄上镶嵌的,豆大的宝石,它们像是有灵魂一般,正在闪闪发光。
从前觉得它们漂亮,现在,越看越像碎了一地的心。
我好累啊。
我抱着刀,就这样睡着了。
秋水拍了我一会儿,才悄悄退出去。
我知道她走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我在做噩梦。
我看见自己被一个胡人按在地上践踏,被他抽耳光,骂我贱人。
看见自己生了个孩子,一生都没能离开柔然。
耳边,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嘶喊:「娘亲!不要去柔然!不要去柔然!」
我生生咬破了唇,猛地睁开眼睛。
一室宁静,只有白纱帐在轻轻拂动。
手中的金刀抖了抖,仿佛是活的,再细看,却没了动静。
说不出的诡异。
7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做那样的梦。
那一声声的嘶喊,不要去柔然,不要去柔然,仿佛还在耳边。
可我已经决定要去了,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后悔。
秋水似乎在同一个男子说话,低低讲了好一会儿,那男子还笑着说什么「今日或许就是最后一面」这样的话,被秋水打了一巴掌。
我起身去看时,那人已经走了。
「是谁呀?」我拢了拢衣裳,明明是六月天,烈日底下,我却打了个寒噤。
秋水忙移步上前,扶着我进屋,一边道:「我弟弟。」
她轻轻叹了口气:「也是要陪你一道去柔然的细作。」
我停下步子。
方才他说什么今日是最后一面,莫非那边已经准备妥当,要启程去柔然了?
我问她:「是不是就要出发了?」
「大约是的,只等王爷发话了。」
她一边挂起白纱帐,一边道:「王爷方才出府去了,等他晚上回来,再做决定。」
我坐在床沿,哑然失笑,我这顿断头饭,吃得也太久了,的确该上路了。
「秋水,我的舞裙可做好了?」
秋水的手僵在半空:「没,还差些工呢,刺绣尚未做完,怎么了?」
「不等了,我们现在去取。」
我掀开被子,说走就走。
既然一切已经准备妥当,那我明日就走,绝不在这个地方多留。
秋水急忙跟上来。
「如意!你等等我!」
我鲜少出府,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半个月前,去遥川最好的裁缝铺定了一条新裙子。
秋水告诉我,遥川城里有一队人贩子,专门搜罗一些美女,卖去柔然王庭。
萧无歧原本的计划,就是让我混进去,跟着他们进入柔然王宫,伺机刺杀。
当时定舞裙,我以为是要给萧无歧献舞,如今才明白过来,之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柔然之行做准备。
烈烈红裙,灿若云霞,终将燃尽的宿命。
我取走了舞裙。
要走时,秋水内急,跑去了后院,我便在前面等候。
恰瞧见对面站着一个男子。
他生得极好看,肌肤胜雪,面容精致,若是个女子,恐怕遥川所有女人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只是气色似乎不大好,神情忧郁,是个病美人。
我看他的时候,他似是有所感应,忽然转过来看我。
在看清我的那一瞬间,惊愕不已。
「如意?」
我惊了惊,这人怎么会认得我?
「你是何人?」我警觉地问他。
掌柜的见状,瞧了瞧我们,笑道:「哟,宁公子,怎么,你们二位认识?」
姓宁?遥川城里,姓宁的极少。
这人该不会是我那未婚夫宁知予吧?
我以前并没有见过宁知予,只听媒人说,他是偶然看了我一眼,就草率地决定了要娶我。
我不确定眼前这人是不是,也不敢冒险,赶紧后退:「不不,我不认识。」
那姓宁的却快步走过来:「怎会不认识?我是宁知予啊!姑娘,你可是沈如意?」
果真是他,什么狗屁缘分。
「我不是什么沈如意,我从没见过你,你定是认错人了。」
现在可不是和他纠缠的时候,我抱着舞裙就要走。
宁知予却拉住我的衣袖不让走。
他看一眼我手里的东西,急道:「如意,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衣裳?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我没有难处,也不认识你,你别拉我!」
我把袖子扯出来,扭头就跑。
「如意!」他又要来追。
却突然被人拉住:「夫君,你在叫我?」
这声音,不是我那姐姐沈玉儿还能是谁?
我抬眼,果真见她匆匆赶来。
沈玉儿看向我,脸一白,双目圆瞪,仿佛见了鬼。
「啊!你!」
她浑身都抖了起来,慌慌张张的,差点跌在地上:「你是谁?」
她绑我时的嚣张到哪里去了?
我倒想吓吓她的,只是现在,我没时间和她周旋。
我翻翻白眼,道:「一个富婆。」
她神色慌张,不能确定我到底是谁,但显然是吓坏了。
宁知予又唤我:「如意,你这些天到底去了哪里?」
沈玉儿听见他叫我,看了我一眼,牙一咬,决定先不管我,急急拉住宁知予:
「夫君,你又发病了,我才是如意!我才是沈如意啊!我们快回家吧!别叫母亲等久了!」
「她是如意!」
「她不是!雪燕!还不快来帮忙?」
沈玉儿尖叫一声,立刻跑出来一个健壮的丫鬟,同她一道拖着宁知予上了马车。
马车驶离时,车帘被掀开了一角。
我知道,那是沈玉儿在偷看我。
她抢了我的人生,如今,又抢了我的身份。
不过她还不知道,官府已经在查沈家了,要不了几天,他们所有人都会下狱。
沈玉儿和赵氏到了牢里,自然会生不如死。
可惜,终究不如亲手撕了她们来得爽快。
我咬了咬唇。
哪怕是为了亲眼看见沈玉儿母女的下场,我也要活着回来,站在她们面前,让她们下跪认错。
我一定不能死在柔然。
我料到沈玉儿必定会找人来跟踪我,提前和秋水商量对策。
不过,我只是告诉她,我刚刚惹了一个女人,那女人让我回家路上小心点,她要找人来打我。
秋水拍着胸脯说:「如意,你放心,来十个都不够我打的。」
我本以为她胡说八道,直到她真的在我面前,几脚踢翻了那两个跟踪我们的小厮。
我揪住那两个小厮,咧了个恐怖的笑:「回去告诉你家夫人,冤有头,债有主,做了亏心事,迟早要被鬼敲门。」
沈玉儿是个极其多疑的人,就这两句,就足够她做一宿噩梦了。
小厮们屁滚尿流地跑了,回头看我的眼神,真跟见了鬼一样。
秋水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喜滋滋的,还以为他们是怕她。
「如意,我厉害不?我可不只是会烧菜。」
……你并不会烧菜啊。
「我的身手你放心,到了柔然,我也不会让你被人欺负的。」
她骄傲地看着我。
「你要去柔然?」
她先前都没说过也要去。
「是啊,陪着你,不然你一个人去,多孤单啊。」
「秋水,这又不是去游玩,你这一去有可能就回不来了啊!」
「我知道啊,可我若不去,你就更回不来了。」
她瞧着我,温柔又坚定:「如意,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我们一起去,一起活着回来,好吗?何况,我还有个弟弟呢,你们俩,我一个也不放心。」
我失语,半晌,又气又恼地甩开她:「你不许去!我才不想带着你呢!」
我一个人被牺牲就算了,我不希望,还有别的人被牺牲。
尤其是对我好的人。
8
我一路都没理秋水,气鼓鼓地回了王府。
我要去找萧无歧,告诉他,不许让秋水去柔然。
到了萧无歧的书房门口,才想起来他不在。
转身要走时,房门忽然开了,里头出来一个美人。
明艳大气,仪态万方。
正是那表小姐,将来的王妃,熙宁。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到她,心一慌,拔腿就跑。
鞋都跑掉了,熙宁在后面追我。
「如意!你的鞋!」
她金尊玉贵,哪里追得上我,没几步就累得气喘吁吁。
追不上我,便停下来,捡起我的鞋:「鞋啊!鞋!」
我停下步子,嘲笑了自己一番。
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回去,拿过鞋赶紧穿上。
「多谢表小姐,我这人老是丢三落四的,嗐,笨死了。」
我挠挠头。
她真漂亮,发髻都跑歪了,还是好看,好像只要在她身上,不管怎样,都是对的。
熙宁看看我,正了正身姿,擦擦汗,问我:「你是来找表哥的?他查案去了,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达?」
查案?莫非是沈家的案子?他倒是很快。
我摇头:「我不找他,恰好逛到这儿罢了。」
「那你逛得挺远的。」
她讪笑了一下,又道:「你什么时候去柔然?」
「大概,明天吧。」
「怎么这么突然?可惜了,等不及我和表哥成婚,不然,你还能喝上一杯喜酒。」
心突然塞塞的。
我没说话。
熙宁眼风一转,又道:「虽然不能请你喝喜酒,可我心中敬佩你,还是想听你一句吉祥话,可好?」
她还要我祝福他们,这一刀,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心。
可我不能让人看扁了。
我深吸一口气,提了提精神,大方地看着她笑:「那如意便提前祝表小姐和王爷,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每吐一个字,心便跟着抽疼一下。
只是面上仍笑着,不想让她看出来。
熙宁亦笑着点点头:「多谢了,我们一定会百年好合,儿孙满堂的。」
我淡淡一笑,转身告退。
我回到房中时,秋水正在做饭。
她说,我总嫌她做饭不好吃,她今日特意去请教了大厨,定要让我心服口服。
我默默看着,没有说话。
我问萧无歧要的白银万两,已经送到了,一沓银票,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
在秋水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回房换上那身舞裙,带上金刀和银票,翻窗走了。
干干净净地走,不连累她。
王府早就被我摸透了,溜出去,并没有多难。
我找到了秋水告诉过我的那个人贩子窝,啪地拍了一千两银票在桌上。
「送我去柔然。」
人贩头子懵逼地看着我:「你什么人物啊这么豪横?」
我冷哼:「废话少说,城门关闭前,送我出去,到了柔然,那边的贵人会再给你一千两,黄金。」
当然是唬他们的,我知道这里面有许多都是萧无歧的人,到了以后,他们自然有办法。
人贩头子拿起桌上的一千两银票,犹豫不决。
旁边钻出来一个人,小声道:「哥,这可是一千两啊,咱们冒死跑几趟,都没有这么多!干吧干吧!」
我怔了怔,这人声音好熟悉,不就是中午同秋水说话的那人吗?
我抬眼看,他也恰好看我,眼神颇有深意。
人贩头子被他这么一说,一咬牙:「干!发财的事,为什么不干!」
我一笑,自觉地钻进了装人的笼子里。
才坐下,忽地一阵邪风吹过。
藏在袖中的金刀不知为何,竟剧烈颤抖起来,如有灵魂一般。
我吓了一跳,但害怕惊动旁人,生生按住刀柄,几息之后,才平静下来。
原想带着它防身用,可这刀怎么这样邪性?我摸着它,犹豫着要不要扔了算了。
正想着,一个人过来,一边假意关门,一边悄声问道:「怎么突然来了?王爷为何没有提前下命令?」
我低低道:「我人到了,就是命令。」
他恍然大悟,放心地关上了门。
后⃤续⃤知⃤乎⃤嗖⃤ 《 美人不要太豪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