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讲了一个故事:搌布

搌布,亦作展布,略近于抹布。主要用于洗锅、涮碗、擦桌子、抹锅台等。也用于擦手,故亦称搌手。

搌,以干布按压水渍,即撋也。撋,《集韵·谆韵》的解释说:“撋,拭也。”“撋”与“抆”在揩拭的义项上,与“搌”相近。“搌”,辞书上注音为“zhǎn”,释义为:1、拭抹;2、移动;3、搌布,擦抹器皿的布,抹布。可见搌布的功能并不限于擦锅拭碗。

昔日做搌布的材料是白棉线纺织的,上面有网眼格的粗布。儿时,姥姥天天搌布不离手。早上起来,姥姥就开始四下挸抹了,先挸锅盖、锅台、案板、面瓮。摆了搌布,再挸炕沿、家具。

家里的八仙桌和太师椅是硬木上了大漆的,枣红色的漆皮光亮如镜。每天用搌布挸桌椅是姥姥的例行工作。八仙桌上的铜茶盘里有一套茶壶茶碗,也要天天挸抹;背后的墙上有一幅玻璃中堂,因为高,姥姥探不着,那是只有过年时才挸抹的。

挸完桌椅挸大柜。大柜上的锁具是黄铜的,钥匙孔居于铜饰件的中央,铜饰件是一个微鼓的大圆盘,姥姥每次都用搌布蘸着炉灰面儿来挸,这样才能挸得锃明瓦亮,犹如一轮满月,照的蓬荜生辉。

那个大柜的锁具非常精致,里面有三盘弹簧,插进钥匙扭动时,会发出“当啷”一声的震颤声。上房开柜,东西厢房都能听见。据说,这种机构是为了防止孙媳辈偷拿东西。

煤油灯的玻璃罩子也需要用搌布来挸。记得姥姥先要冲着灯罩哈一阵子气,再把那块搌布从一头塞进去,转着圈儿挸拭一阵,然后再从另一头拽出搌布,灯罩就立时明亮了。

生活中处处离不开搌布,但干净人家的搌布根据用途的不同,分得很清。蒸包子做馅时,白菜剁碎了,要用搌布包住,使劲拧,才能把水分挤出来;炖鱼时,刮鳞、开膛、去脏、挂糊,最后要垫着搌布捏住鱼头,将鱼身放入急火油锅。

山西人爱吃手擀面,手擀面很见功夫。姥姥和面时能做到手光、面光、盆光。和好的面总要用一块湿搌布苫住饧上一会儿,才可以擀。

就连过年蒸糕也离不开搌布:在笼甑里铺块搌布,把黄米面用温水拌匀,薄薄地撒在搌布上,然后添足水稳在锅上蒸。

我儿时喜欢吃干烙儿,还喜欢吃红薯。干烙儿是一种烧饼,五分钱一个,特香、特怀念。有时,晚上姥姥用搌布包一个干烙儿或两块红薯放到枕边,等我醒来时吃。

按说直接和食物接触的应该叫笼布,然而得胜堡苦寒,自古就没有笼布一说,事无巨细,都用搌布。你有甚办法?

搌布还有许多用场。那时,舅舅家过年蒸点馒头,要放在篮子里、吊在房梁上。吊的时候,还要呵斥着把几个半大小子撵出去,怕他们趁机抢夺。为了遮挡尘土,在篮子的上面总要苫一块搌布。

在舅舅家,妗妗给下地的人送吃喝时,也离不开搌布。搌布兜住饭盆,上端系好用手拎着。生怕凉了,总是走得急急匆匆。

舅舅的对门院,有个小妹妹名字叫“搌布疙瘩瘩”。常常能听到她妈站在大门口喊她回家吃饭:“搌布疙瘩瘩,欢欢儿回家吃饭唻!”搌布疙瘩瘩只要听见妈妈的呼唤,总是像燕子一样向家里飞去。

儿时,妗妗总是笑话我穿衣不俭斋,说我把衣服弄得皱皱巴巴跟搌布似的。你想一个七八九厌死狗的孩子,一天爬高上低的,衣裳能展活得了吗?

搌布虽小,却无处不在。依稀记得,五十年代呼市的饭馆,顾客只要一落座,服务员就拿着菜单搌布过来了。你一边点菜,她一边挸桌子。尤其回民饭馆的服务员,头戴穆斯林小白帽儿,肩上搭块搌布准备随时挸拭桌案,人家的生意看着就干净。《长安民歌·风摆门帘瞧见她》里就有“红漆桌子搌布抹,四个碟子并摆上。”

听说“麦香村”有个师傅,切里脊时,只在大腿上铺一块搌布,就能把肉切出花来,却不伤布的一丝经纬,肉也不连刀,厉害吧?

及至我十六岁参加了工作,十七岁赶上了特殊时期,被打成****。从那时起,我的心就如同一块儿被人揉搓的搌布。一会儿湿了、一会儿拧干了、一会儿又被扔进锅里去煎煮……

1975年,我们去商都县大南房子搞开门办学。那里的老乡,全家就一块搌布。挸锅台、挸炕沿、挸柜顶,完了还要挸饭碗。吃派饭时,我一进门就把碗用清水涮了放在锅台上,再三叮嘱主妇不要挸了。然而常常无效,本来已经很洁净的碗,她冷不丁用搌布一挸,里面顿时云雾缭绕,成了一幅大写意的山水画,使我哭笑不得。

父亲从事公共卫生工作,对搌布深恶痛绝。他说,搌布是细菌最集中的地方,不信,可以带我们去显微镜下观看。妹妹小的时候,父亲天天叮嘱姥姥,奶瓶和奶嘴要用开水烫,不要用搌布挸。但姥姥认为,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她一生养育了十个孩子,都活得好好儿的。

只要父亲不在眼前,妹妹的奶嘴,姥姥照挸不误。有时,母亲已经用开水烫过了,递到姥姥手中,姥姥还要下意识地用搌布挸一下。

据说不洁能提高人的免疫功能。市医院有些大夫有洁癖,夏天吃西瓜时,菜刀和西瓜皮都要用酒精棉球挸一遍。但是,只要一次不挸,必然上吐下泻。

五六十年代,得胜堡做搌布的材料是供销社供应的。是一种很粗糙的白棉线布,人们也用它来做笼布。得胜堡也有手巧的女人自己织搌布。织搌布前需要钉一个一尺见方的木框子,木框四边布满钉子。女人们空闲时将棉花捻成线,先拉满纬线,然后再用大针来回穿梭织入经线。一块搌布,费工不少。

搌布用得时间长了,上面沾得油污多洗不净了,就顶替下来做了擦灶台碗柜的抹布。可见,当时搌布在“抹布”类中是属于“地位”最高的一族了。农民语言生动活泼,那时人们在取笑车倌冬天为了防寒的古怪穿着时,有这样一段串话:腿上裹着皮裤,腰里紧着滚肚;手里提着火箸,头上罩着搌布。

姥姥山西阳高人,我常能想起她那亲切的乡音。不知何故,在我的记忆中,那些话都与搌布有关:“桌子上淋勒的都是水,欢欢儿地拿圪垯搌布挸一挸哇,不挸都流得炕上去啦。说话中间,流勒在席子上去啦,再不挸,管握连炕板子也得蒙塌。”“这些些碗盏们都荡扑得灰溜不腾的,不洗涮也得寻圪垯搌布抹擦抹擦。放在桌子上也是个好看的,端起吃饭,也是个搁净的。”

儿时在得胜堡,听妗妗讲过一个关于搌布的故事,说的是一家小姑子不开棱瓣,分不清搌布与屎褯的用途,几句姑嫂对话令人捧腹:

小姑子:“嫂子,可了不得了,娃娃屙在炕上啦!”

嫂子:“还不欢欢擦去!”

“擦了!”

“拿甚擦的?”

“搌布。”

“那能行?搌布是用来蒸馍馍的,还不赶紧去摆一摆!”

“摆啦。”

“在哪摆的?”

“在锅里。”

“哎呀,还不快把水舀出来!”

“嫂子放心,我舀出来啦。”

“舀在哪啦?”

“舀在水瓮里啦。”

……

雁北有民谚道:“红火箸,烂搌布”。说的是某些人属于“瞎参谋,烂干事”,甚事也短不下他。“火箸”又叫“火筷子”。主要用来捅火、擞炉子、往火盆里夹红炭。冬天烧红后还可用来烙猪头、猪手、羊头,可以说处处离不开此物。至于“烂搌布,不怕油坛坛”,更是无处不可上手。你就是拧不开酒瓶盖盖、锅碗烫的端不起来,都得请它来帮忙。

公社化时期,得胜堡一大家人,一年就分那么几斤胡麻油,非常珍贵。人们常说,吃一个油星星都能机灵三天。那时,每家每户的锅台上,都有个玻璃油瓶,上面搭着一圪垯油搌布。炒菜时按紧油搌布,把油瓶子底朝上停留一秒钟,然后放下油瓶子,撩起油搌布在锅底匀匀抹一遍。当家人今天干的活苦重,就多抹几下。来亲戚,或逢年过节,才能用筷子蘸着油象征性滴上几滴。所以除了逢年过节,平时的饭菜基本上没有一丝油腥味,清汤寡水,肠子都快锈住了。

后来才知道,搌布系古汉语。元朝杂剧及明清小说里都有搌布的说法:

水浒传》第十五回:“阮小七叫上水手来,舀了舱里水,把展布都拭抹了。”

《绣戈袍全传》第二十六回:“又凑着那位将军未起,竞举手向那桌面用展布轻轻扫去。”

三侠五义》第四三回:“他便将小人捆了,又撕了一块搌布,给小人塞在口内。”

看这些书,如同进入时光隧道,那叫一个亲切。

正如把香菜称之为芫荽;垃圾称之为恶色,搌布一词至今仍在晋北及内蒙古西部流行。搌布一词庄重、典雅、富有历史的沧桑感。我鄙夷抹布一词,让抹布见鬼去吧!

现在,我只要听见搌布这个词,眼前就会即刻浮现出早年的生活场景。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顿时涌上心头,幸福与哀痛纠结得我说不出话来。(作者 韩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