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袁天罡正看着儿子临完一篇右军的小楷《黄庭经》,家人来报,有人来访,还不肯说出姓名,坚持要见他本人。他出去一看,竟是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的皇庄庄头。他心里咯噔一下,不是董老丫有不好的消息吧?
庄头见到他,就神色颇为诡秘地要求到一间密室,有要事相告。他猜测不出庄头有什么事,只是觉得诧异,他们之间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袁天罡领着庄头来到书房,告诉他这里就是密室,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庄头扑通跪下,就是三跪九叩,袁天罡拉也拉不住,口称“主子”不已。他又是惊恐又感好笑,以为这人疯了。庄头叩完头,这才站起来,还是弓着身子说:“老主子过世了,临终前把我叫去,让我以后侍奉您,您就是我的新主子。”
他有些明白了,原来是老皇隋文帝(袁天罡生父)派他来侍奉自己,可是自己并不需要呀?人既然来了,就安置在家里吧,反正不过多一个人吃饭。孰料庄头又说出一番惊天动地的话来。
原来早在开皇九年(公元589年),也就是袁天罡去长安的那一年的年末,杨坚就把庄头叫去,告诉他去做一件极机密的事,在各地偷偷买下一些庄园和店铺,告诉他不许再让一人知道,否则他全家性命不保。
他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几个省份买下一些庄园和店铺,他回来复命后,皇上感到很满意,告诉他继续做,结果就一发而不可收,几乎每个省份,他都买下许多庄园和店铺,主要是店铺,有金店、钱庄、质押店、绸缎庄等,在陇上甚至还买下几个牧场,在全国布成了一张网络,南起交广,北至辽东,东至大海,西至朔漠,这张网络几乎全部覆盖,只是越是在内地越密,越向外拓展越是稀疏。
“这要花多少钱哪?”袁天罡被这等大手笔吓呆了,这简直是一个隐形帝国,除了没有军队,没有衙门。
“钱花的当然多了。不过老奴有明细账簿,会呈给主子看的。自从老主子九五称尊后,原来随国公府几个庄园的钱物,老主子再没动过一分,二十几年的积畜也都被我用这种方式化作各地的庄园和店铺了,这也是老主子的交代,有亲笔圣旨。京城旁那几个庄园现在剩下的就是一副空架子。”
父子俩最后一次(其实也是他们的第一次真正)见面,杨坚曾经跟袁天罡说给他做了些安排,他想都没敢想是这样的安排,以天下至尊有此大手笔倒不稀奇,然其一片苦心令人服,也令人感动。
天下哪有子女心中不爱自己父母的,实在是心中的怨恨没法放下。袁天罡无法释怀母亲苏蕤的死。
袁天罡看着摊在桌上大地图上标出的密密麻麻的红点,这些红点就是那些庄园、店铺、牧场,他醒悟到,这些不只是财产,而是一张遍布天下的逃亡路线。皇上当年做此安排是怕事情败露,皇后派人追杀他,就像他出生时,皇后派人追杀他们母子两人那样。杨坚虽是天下至尊,却也不敢保证皇后不会在背后下毒手。他也知道自己老了,死亡同样是他所无法抵挡的,他也要想着自己死后面的事,并做好准备。
他忽然看了几眼庄头,微现笑意,心里却在想:这些店铺庄园都是此人一手经办,钱财也都由他一人手中流进流出,又没有人知道,此人为何来告诉自己,何不自己留下。毕竟皇上死了,知情的人没了。
庄头看见他的神情,就猜出他在想什么,笑道:“主子可是疑心我能瞒下这笔天大的财产为什么不瞒?其实我瞒不了。我明白,老主子连皇后、现在的皇上都防着,那可是除了主子外皇上最亲近的人,我虽然跟随主子一生,素来忠贞不贰,老主子岂能不防着我?天知道老主子用什么法子在防着我,所以主子不必多想,莫说老奴全家受老主子天高地厚的恩德,绝不敢负心背叛,就算想也没这个胆子,我哪天敢动这个心思,哪天就是老奴一家粉身碎骨的日子,老奴心里明镜似的。”
袁天罡点点头,这倒也有可能,大行皇帝一生最擅长的就是驾驭、制御臣下的术数。他或许称不上雄武大略,但在治驭臣下这一点上历代帝王无人能出其右,连心高气傲、胆大妄为的杨素见到皇上都跟老鼠见到猫一般,腿都打战。至于他提防每个人,使用人所难知的手段让他们相互监视更是拿手好戏。他也猜不出大行皇帝会使用什么手段防着这位庄头,但他倒是相信,假如这位庄头敢欺心,想瞒下这笔财产,真会如他自己所言,立马全家覆灭,然后还会有个人来和自己联系,如果没有万全之策,大行皇帝绝不会把如此重要且又涉及天价财产的事交托给一个人办。
“这里还有一本账,是老主子交给老奴一个造币局,老奴把这造币局十年所造的钱上交国库一些,其余的都被老奴化整为零,转移到各地的钱庄了,这些钱大约有一千万贯左右,再加上那些店铺、庄园什么的,总值两千万贯左右吧。”
“两千万贯?”袁天罡又惊呆了。
“少是少了点。”庄头以为他嫌少,挠挠秃光了的头,“庄园每年所产出也不算太多,人吃马嚼的耗费不少,造币局每年造的钱也总要上交一些,不然老主子也难处理,老奴也是费尽全部力气,才弄到这么多。”
“还少?每年国库总收入能有几个千万贯?”袁天罡被震得身子都有些发麻。
“您不嫌少就好说,国库每年收人多少老奴还真不知道,也不关心,只是知道给主子您置办下这些店铺、庄园的,每年收人也有个一百万贯左右。"庄头又洋洋得意起来,“更主要的是,当今皇上不会知道这事。”
一番长谈过后,袁天罡才知道庄头的名字,乌图丸。听名字应该是拓跋族的一个分支。他年纪已七十多了,却身体硬朗,精神矍铄。
一连三天,袁天罡都和他在书房密谈。乌图丸来到庄里后就一直闭门不出,每天饮食都在袁天罡的书房里,也只和袁天罡说话,似乎怕别人知道他来到这里。袁天罡也没往深里想,以为他生性谨慎罢了。
第四天他去书房的时候,乌图丸却死了,自己服毒死的。他留了封遗书,上面说他已经完成了老主子交给的任务,要去地下见老主子复命去。还要求袁天罡不要把他的灵柩送回京里,就葬在附近,他死后的魂魄也要伴随新主子。
袁天罡大恸,不知这是不是整个计划的最后一项,把唯一的知情人也封上口。乌图丸可能是怕自己活着,万一被今上抓住,酷刑之下会把一切说出来。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他叫人悄悄买来棺木,把乌图丸盛殓,对外假说家中一个老家人猝然发病而亡,外人也没人注意。他在蟠龙峰附近的一处山腰寻一风水好的地方,把乌图丸葬下,墓碑上只写了一行字:大隋义士之墓。没有名字。
安葬了乌图丸,他就出发去各地了。乌图丸购置的这些店铺、庄园都雇有人经营,留有印信印符,告诉他们,只有印信印符合上的才是他们的主人。他就是要把这些店铺庄园等真正收在自己手里。
假如杨坚还活着,给他这些,他断然不会接受,然而现在他如果不要,还能退给谁?退给今上哥哥?还是扔在外面不管?况且这套体系对他最有诱惑力的是这张网络,他一直想像当年借用长安府的力量来验证那套焦延寿体系那样,自己通过值日卦预测一个地方所有可能发生的案件的能力再度提高,可惜他从那以后,无法借用任何力量,自己调用如此大的人力、物力,而且要经常如此,就心有余而力不足啦!而今一套现成的网络送到了他手上,他并不希图这些巨额财产,倒是借助这套网络来收集信息,验证、磨合焦延寿那套体系的诱惑力无可抗拒。
他又开始了两年之旅,去了每一个地方,按乌图丸给他留下的地址和信息找到每一个店铺、每一家庄园,连那几个牧场都去了,用印信印符把这些真正收归自已手中,当然这些店铺、庄园、牧场都有业主名字,但真正的主人却都只有一个,就是他。这些店铺都是直属于他,彼此之间既不知情,更不用说联系。
这是一个逃亡网络,杨坚设想的就是,皇后或者他的继承者知道袁天罡的身世后,会到处追杀他。袁天罡就可以沿着这个网络到处逃匿,就算这网络的大部分被发现、被破获,袁天罡也依然还有藏身之处。他原来构想的不过是为袁天罡设置一个狡兔三窟,后来发展起来,何止三窟,三千窟都有了。
这也是苏蕤之死给他的教训太沉重了,所以他绝对要避免第二次。等他发现这计划也可以完美地把国公府的财产都悄悄转移到袁天罡手上,做得更来劲了。他赐给几个儿子铜山、铸币炉,无法同样给袁天罡一份,就把一个造币局划归乌图丸监管,让他监守自盗,把一部分钱同样转移过去,分散到这体系中。但不管这套网络蕴含怎样巨额的财富,其本意、其主要作用依然还是逃亡网络。
他把这些产业收到手中后,就仿照京房体系把这些产业纳入进去,这样他也就能很容易地算出各地都发生了和即将发生什么事,他也换了一套管理控制手法。这套网络不再是一盘散沙,而是如臂使指般指挥灵活的体系。在这方面,也没人能超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