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麻雀本纪

麻雀者,大地之子也。姓麻,名雀,乳名又称“小小虫”(像随便称呼一个可怜的流浪孩子)。在中原乡村灰瓦上,麻雀一排排布满,它们以自己的方言去环环相扣,形成另一种移动的灰瓦,它们以体温相暖,在缓缓涌动。与博大雄健的苍鹰相比,麻雀瘦小。麻雀只是大地的一滴露水,在草隙间垂挂低落。麻雀脸色灰褐,乡土原色,若与白天鹅相比,麻雀飞行的姿势简直不合章法,还显猥琐。

麻雀胃口极好,吃喝从不讲究,不一定非要上宴席规定的“四菜一汤”。对它而言,虫子、松果、碎屑、口水之畔的饭粒与米糠,甚至流言蜚语、残山剩水,它都兴趣盎然,一一尝试。一鸟在世,有口饭吃就已知足。

它喙小有力,善于嗑开种子,去观看果壳里面更大的一个世界。双脚强健,轻巧敏捷,它尖尖的趾爪能抠进肉里。冬天,麻雀以草籽为主食。春天,旷课。谈情,早恋。下蛋,孵卵。喂雏期间,大量捕食虫子和虫卵。幼鸟食物中虫子占约百分之九十五。七八月间,幼鸟长成离窝,出嫁成亲,天公作美,正好是秋收时节,迎亲路上便顺坡下驴,飞入农田开始糟蹋粮食。秋收后,主要啄食农田剩谷和草籽。乡村农学家曾发表看法,说麻雀在夏季繁殖期,相当有益处,秋收和贮粮时,则构成危害。对麻雀一生的历史评价应该是“三七开”:成绩七,错误三。

麻雀像一颗颗毛乎乎的温暖汉字,闪着褐色光泽,在斑斓大地与纯净文字里纵横飞翔。

巢,是麻雀间接粘连大地的唯一符号,还代表着另一种读信方式。雀巢主要在建筑物上、屋檐之下,盛满月光的树洞里,以干草、毛发、羽毛、塑料、丝线等材料筑成。马马虎虎,凌乱松散。风格近似文学体裁里的小品随笔。有的雀竟天真地将巢建筑在被遗忘不用的邮筒里。邮筒是栖息口语与耳语之地,家雀与家信,开始浑然形成一体。那时,麻雀读信,窥探人世间的秘密,爱恨情仇。那些信址和信上的文字早都生锈了,穿透星光。邮票搁浅,穿梭的邮差已不知消失在哪里。

还有一种雀巢,液体,能饮,提神,约会或签约前为人所喝。“文字”发黑,可惜不是我们所“煮”的范围。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诗经》里问。雀不但穿屋,还穿透厚厚时间,如一枚风里尖叫的单词。麻雀源自欧洲,在某一个夜晚的月光里,最早启程的麻雀开始背井离乡,浪游东方,以一种“麻雀主义”的毅力蔓延,在春秋战国、秦汉、唐、宋、元、明的皮肤上紧紧粘贴。

历史上,曾有一种雀飞入政治——突厥雀,又名寇稚,它的影子是一种谶语和征兆。据说,在唐时,有鸟群飞入边塞,边人惊叹:此鸟一名突厥雀,南飞,则必入寇。而后果然。“雀从北来,当有贼下,边人候之,故名。”麻雀展翅关于战争与和平,可见其早飞到国家与政治的高度。

后来麻雀飞入1955年,大人物开始有兴趣过问“小小虫”的事。那一年,毛主席同14位省委书记商写农业40条,即《全国农业发展纲要》,其第27条规定:除四害从1956年开始,分别在5年、7年或者12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上消灭老鼠、麻雀、苍蝇、蚊子。重大决策诞生之日,麻雀被判极刑。从此,红色中国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麻雀运动”。

乡村和城市,无数的人在屋顶与大街上奔跑,像云上的日子,像屋檐上风中飞翔的蓬草。一人手持一根大竹竿,上面绑着一条被单、头巾,一个个像疯颠了一样,敲鼓狂喊。麻雀战的目的是迫使这些小生灵得不到在树上与屋顶上休息的机会,让它不停地飞翔。一只麻雀连续飞行四个小时,就会因筋疲力尽而从天上掉下“殉国”。到了黄昏,果然一场麻雀雨自天空纷纷坠下,像一群绝望的流星,自天空坠落;如秋天的枯叶,一片一片返回苍凉的大地。

后来,“四害”的版本开始翻新。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虫。口号是除掉老鼠、臭虫、苍蝇、蚊虫。

中国麻雀之战一共历时五载,以人定胜天而结束。

作者:冯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