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缅甸农夫种植罂粟田。
缅甸,东南亚最后一个开放的国家,2016年3月结束超过半世纪的军事极权统治,和平政权轮替,民主运动领袖翁山苏姬(Aung San Suu Kyi)所带领的政党「全国民主联盟」( 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简称全民盟),组织文人政府上台,翁山苏姬并以国家资政的身份,成为缅甸实质领导人。
军事强人看似隐遁,留下百废待举的国家极欲甩开历史包袱,追赶50年的落后,而翁山苏姬的诺贝尔和平奖光环,因境内罗兴亚人的争议而褪色(注)。但佛教徒与穆斯林长期的冲突,仅是翁山苏姬与新政府的众多挑战之一,缅甸另一个大的挑战,是长期的毒品种植与贩毒。究竟缅甸的毒品问题为何如此纠结又难解?是谁让缅甸各年龄层免不了进入毒的世界?《报导者》记者深入中缅泰边境,揭开缅甸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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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联合国国毒品与犯罪问题办公室(United Nations Office on Drugs and Crime, UNODC)的〈2016年世界毒品报告〉,缅甸是鸦片的主要生产国之一,鸦片产量占全世界总量14%,罂粟种植量为20%,仅于阿富汗。而缅甸各年龄层广泛吸食毒品,也成为国内严重的社会问题。
虽然在2017年UNODC发布〈缅甸鸦片调查报告〉中,已看出缅甸的掸邦与克钦邦罂粟种植总面积共约41,000公顷,相较两年前减少了25%;但在少数民族和政府军的武装冲突频仍地区,国家权力难以企及之处,仍维持高密度的罂粟种植,成为毒品贩运者的避风港。罂粟种植量减少与鸦片价格下滑,与化学材料合成的毒品崛起有关;东南亚地区流窜的甲基苯丙胺(methamphetamine,俗称「冰毒」),和被称为「疯药」的鸭霸(Yaba),在缅甸不分年龄层被广泛吸食。
我们深入位在与中泰接壤的掸邦,地理与军事要冲的小镇景栋(Kyaing Tong),虽是缅甸政府可控制的地区,军营与检查哨密布,对外国游客管制,但地处「毒品金三角」的景栋,却是罂粟主要种植地,当地住了许多为收入铤而走险的罂粟农。
景栋郊区的的阿卡族山村,51岁的村民Ya Shei站在自家后院的田地,指着两座位居遥远山头的山寨说,「那两个村庄种很多罂粟,但都藏在森林里种。」
种植罂粟在缅甸是非法行为,部分罂粟农基于军警取缔与转种季节蔬菜的经济价值不高,进而种植咖啡树。新鲜未加工的咖啡豆,每公斤的收购价格为7,000缅元(约5美元,依2018年1月汇率),但咖啡豆易因气候和运输而腐烂,而鸦片膏容易保存且经济价值高,因此仍有罂粟农甘冒风险,暗地种植。
依联合国2017年报告,相较2016年,鸦片价格已从每公斤291,400缅元(约216美元)下跌至206,300缅元(约153美元,皆依2016年12月汇率),但依然高于咖啡商收购景栋咖啡豆的30~50倍价格。
图为2017年缅甸罂粟种植面积,调查范围为掸邦与克钦邦。资料来源/联合国2017年〈缅甸鸦片调查报告〉P.10;重制/黄禹禛)
(图为缅甸境内武装组织冲突地点,与罂粟种植有明显重叠,不同颜色显示为不同的武装组织。北掸邦与克钦邦因持续内战,不在实地调查范围内。资料来源/联合国2017年〈缅甸鸦片调查报告〉P.11;重制/黄禹禛)
谁买走了藏在森林里的罂粟花?
「那些村庄的人在森林里种罂粟,要买鸦片膏的人自然会去山里找他们,村民不会把鸦片放在家里,」村民A Cha说。
「他们跟我们村庄一样,都是混着种,这样政府的飞机从空中监看也看不出来,」族人A Shei接着补充。而Ya Shei的罂粟,确实生长于玉米、芥菜与番茄藤间,一旁还有大丛的香蕉树。
联合国报告的罂粟种植面积统计是根据高解析度卫星图像(The Very‐High Resolution, VHR),2公尺乘以2公尺的解析度,四波段光谱和50厘米全色波段,依据不同时段拍摄的图像与罂粟生长期,依历史资料与经验,根据图像的色调、形状与纹理,判断罂粟种植的消长。
因军警查缉而遁入森林的缅甸罂粟种植,会成为卫星观测的漏洞吗?曾参与资料使用与分析技术的台湾遥测人员庄国煜表示,透过卫星遥测的光谱分析,单一作物显示出来的光谱是同一个区段,较容易判读,辨别混合种植的农作物则难度较高。庄国煜以台湾森林资源调查,卫星四波段光谱均值的物件影像为例,分类图像上显示大片的果树与竹林,和周遭的阔叶林有明显区隔。
Ya Shei的祖父辈,过去大规模种植罂粟,养活一代代子孙。对Ya Shei来说,满山遍野的罂粟花田已不复在,现在他的田地每年可收成半公斤鸦片,「军警会来我们的村子,知道这里的鸦片是拿来治病,没有对外贩售,就不会抓,」Ya Shei说。
在森林里藏着罂粟的远方村落呢?「警察和军人不会去抓,因为根本没有车子可以通行的道路。」
那么,到底是谁买走或使用这些鸦片?
2017年3月,缅甸政府提出「麻醉药品与精神药物法」修正草案,同年也在国会进行讨论。其中,基于缅甸监狱并未提供勒戒服务(注),严厉的监禁处罚无助于吸毒者出狱后远离毒品,因此修正草案提出废除监禁处罚,吸毒者可合法使用少量的毒品,仅供个人使用。然而「合法使用毒品」在国会引发热烈讨论,至今修法尚未定案;但考虑删除对小规模种植的监狱处罚,改以非监禁的措施、罚款或警告(注)。
Ya Shei和他的邻居炼制的鸦片只有自用。鸦片可以作为牲畜的防疫和人的用药,尤其在交通不便、路况极差的山区,进入市区获得医疗协助仅能依赖步行,时间达数小时甚至数天,因此鸦片成了治百病的家庭必备药品。
在景栋从事观光业的年轻女孩A Feng(化名)回忆童年生活时表示,「我小时候曾经被蜜蜂叮咬,全身发肿,大人喂了我一些鸦片,居然就好了。」在山村养了10条水牛,目前于景栋市区养老的商人Aung Taung(化名)也说,「就算政府免费发放牛只的防疫针剂,每年我们还是给牛吃一点鸦片,牛才养得肥,不会得病。 」
「这些景栋周围的山村,从小孩、年轻人到老人都在吃鸭霸。而从景栋往大其力路上,有个寨子是『没有几个人不吃』的。」Aung Taung点着景栋地图上的山村,强调廉价毒品的严重性。大其力(Tachilek)位于景栋南方车程约3小时,为泰国与缅甸边境通关的城市。
从事文化工作的U Shen(化名),穿梭于大其力公墓间的「帐棚」。每顶帐棚掀开,数个年轻人已因毒品进入昏厥状态,U Shen则与尚清醒的吸毒者打招呼问话。墓园与帐棚紧邻社区和马路,光天化日下吸毒,已是大其力的常态。「不光这群,还有千千万万的吸毒者在后面。公墓这里的人,可以说是破烂了,无法收拾了,还能勉强工作的吸毒者都在自己家里,」U Shen说。
豢养猪牛贩售到景栋市场的Ya Shei,拉拔大10个孩子,其中8个孩子都在泰国当建筑工人。「这里没有工作机会给年轻人,而且毒品问题太严重了,每户都有1~2人吸食鸭霸,」Ya Shei说。「就算我们想帮忙他们戒毒,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非营利组织与政府机构从未来过我们村庄,」A Cha补充。
根据缅甸政府中央药物滥用管制委员会提出〈2016年缅甸麻醉药品管制年度报告〉,全国在医院接受药物戒毒治疗的「2016年新登记」人数为7,700余人,但这数字并未统计全国的吸毒总人数,也未计算在寺庙与教会戒毒的人数,又或是私人营运的基督教戒毒中心。
一位不愿具名的执政党全民盟人士表示,「景栋从毒品生意中获益良多。毒品贩售者从佤邦购买毒品,再卖给泰国。许多景栋的新房子建设资金,都是转卖毒品赚到的钱,与当地农作的基础产业无关。」
曾经历1970年代、金三角地区毒品产销极盛时期的商人Aung Taung形容,「那个年代,农民把鸦片摆在路上卖,要多少就买多少,收购者直接用车载走。他们用刀切开鸦片膏来检查品质;鸦片膏黑色带金,微青而发亮,闻起来香味扑鼻。」
当年的少数民族武装组织首领、亦是毒枭的坤沙、罗星汉与彭家声等人,都走入了历史的洪流。如今,佣兵组织取代了他们的事业。「现在是佣兵收购鸦片,但只要价格出得高,谁都可以买,」Aung Taung说。
阿卡山村里的A Shei也说明了景栋地区的佣兵组织属性。缅语为「Bituset」的佣兵组织,「有些佣兵同时也是鸦片的买家,他们保护罂粟与掸邦,不属于缅甸国军,但彼此之间也没有战争;而有些佣兵隶属政府,像警察一样。」
「就算山村里每户每年生产1~3公斤的鸦片膏,留一些自用、其余的卖掉,积少成多之下,想买的人还是可以收购到一整车的鸦片,」Aung Taung补充。
罂粟种植与毒品贩运难以根除?
总部位于泰国清迈,成立于1997年的「拉祜民族发展组织」(The Lahu National Development Organisation),在2016年提出报告直指,缅甸国军依赖毒品贸易,以补贴东掸邦不断扩大的佣兵部队,来确保佣兵组织对缅军的忠诚。
「佣兵组织为拥有毒品炼制场的贩毒组织,提供安全保障,他们的庞大获益来自收购农民鸦片膏,再转售炼制场的过程;佣兵组织同时也自投资炼制场,将毒品运销至经销商的过程中,获得巨大利润。」「这些利益不仅补贴了佣兵组织的军饷开支,也让佣兵领导人获得大量个人财富。这是持续效忠缅军,协助缅军打击少数民族武装组织的重要动机。」
上述观察来自拉祜民族发展组织的报告,他们在2016年实地采访东掸邦33个仍种植罂粟的村庄。而拉祜族主要聚居于中国云南、泰缅寮金三角地区,在缅甸约有25万人,是掸邦的9个主要少数民族之一。
在东掸邦与缅军持续对峙的少数民族武装组织,目前处于停火状态,但「和平」却是建立于不断增加的佣兵组织,以协助缅军控制当地情势。该报告统计,佣兵组织从2006年的68支军队、约2,300人,增加到2016年的89支军队、3,500多人。
但佣兵组织并未自缅甸官方取得任何军饷,必须自行开源。报告指出,佣兵的资金来源包括向农民收取鸦片税,为其投资的炼毒场提供保护,同时获取投资利润;另外,佣兵组织也对当地缅军指挥官行贿,以确保法律禁止的贩毒行为得以延续。
报告还指出,「每户的鸦片税约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鸦片膏(约3万缅元,折合约22美元)。」而鸦片膏加工后的利润超过百倍,「每一缅斤(1.65公斤)的鸦片膏约30~60美元,加工净化后的鸦片每缅斤高达6,000美元。」
位于毒品金三角范围内的东掸邦,自古延续至今的「马帮」商队运输模式,也参与了毒品鸭霸的流通。报告指出,「在泰国边境,运输每包约8万颗药丸的鸭霸包,佣兵领导人可收取300美元;而负责运输毒品的佣兵成员,每人可自每颗鸭霸抽取1~2泰铢的费用,即每运输一包鸭霸,可获得2,300~4,600美元的报酬。」这远超过佣兵成员每月约20美元的微薄工资。
报告里也揭露了翁山苏姬所属的全民盟和缅甸军方支持的联邦巩固与发展党(Union Solidarity and Development Party,简称巩发党)的关联。尽管巩发党在2015年的国会改选大败,但巩发党在掸邦的影响力并未减弱,在掸邦地方议会,巩发党依旧是第一大党,翁山苏姬所属的全民盟席次仅居第三。
报告也从部分村庄级行政长官观察,佣兵为了得到巩发党对贩毒行为的默许,放弃向部分村庄征收鸦片税,并视为对行政长官的报酬。佣兵与缅军间利益共生,让毒品问题难以根除,佣兵知道若掸邦地方政治改由全民盟为首,他们的军饷来源——贩毒行为将无以为继,而缅军则会丧失佣兵的军事协助,缅军地方首领亦无从得到贿赂。
自1962年缅甸军事政变,聚居于缅甸山区边境、被剥夺自治权的少数民族组织,纷纷武装与当时的军政府对抗。为控制缅甸辐员广阔的山区,该报告指出,只要缅军与少数民族武装组织的冲突没有解决,缅军永远不会打击佣兵的贩毒行为。在东掸邦停火但持续对峙的情势下,佣兵是缅军的战略盟友,而战略比向毒品宣战更为重要。
景栋:噤声孤岛的缅甸缩影
景栋市区的少数民族老师A Du(化名)忧心地说,「这个地区有95%以上的人吸食毒品。每个山村里都有人使用鸭霸,鸭霸很便宜,就如鸭霸的字义——『疯药』,人们吸毒后会发疯。即使他们停止吸毒,大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运转。」
泰缅边境城市大其力,街头满布醒目的反毒标语与戒毒资讯;位于东方的中缅边境佤邦自治区与掸邦第四特区,皆大力宣传反毒,也接受联合国协助推动罂粟替代种植。相较之下,景栋为缅甸政府所控制,但位处地方武装组织、佣兵与缅甸国军三方势力交集的敏感地理位置,毒品与反毒议题显得敏感而少有讨论。
不愿具名的全民盟人士表示,「不论是佤邦,还是缅甸政府的控制区域,政府的毒品防制机构都公开烧毁毒品,以示反毒。但毒品问题依旧严重,或许是因为被制造出来的毒品,比他们烧掉的还多。」
「民众之所以对打击毒品议题不感兴趣,原因包括政府也在毒品产业中受益,执法人员对法令视而不见,」他也说明了毒品问题在景栋噤声的理由。
「现在翁山苏姬开始关注毒品问题,他们承诺消灭贪腐,打击毒品。这个工作很困难,但还是可以做到。」身为执政党的成员,他对缅甸政府打击毒品,仍旧保持希望。
成立于2004年的「玛孔地方发展组织」(Mawk Kon Local Development Organization),以协助景栋地区青少年自我发展与提升生存技能为目标,并兼顾保存当地少数民族文化;他们透过流利的少数民族语言、对当地文化的了解与村民信任,积极推动山村的反毒工作,而这些优势皆是以缅族为主的政府人员所不擅长。
玛孔发展组织的缅文「Mawk Kon」,就是为樱花之意,是掸邦的代表花卉。
创办人之一Ng Voe Phatt认为,毒品泛滥的原因包括:当地村民与青少年的农闲时间过长、欠缺反毒教育,廉价毒品易于取得,以及当地人不了解毒品问题的严重性。因此,着眼于景栋的壮丽山色、邻近泰国与中国的地利之便,该组织与当地导游规划少数民族村落的生态旅游,带领外国观光客认识景栋多元的传统民族文化与手工艺。
「此计画可以改善山村的生活状况,提升村民生活技能,并兼顾保存传统文化,这样村民就没有多余的空闲去吸毒,」Ng Voe Phatt说。「但前提是政府必须许可外国观光客能在山村过夜。」景栋座落在山峦起伏的东掸邦,前往大部分的山村都必须花费数日才能抵达,而当地紧绷不稳定的军事情势,目前政府仅允许外国游客单日来回的行程。
傈僳族A Ku(化名)是6个孩子的父亲,4岁的么女睁着圆亮眼睛,依偎在父亲怀里。「吸毒者自己也会害怕为家庭带来麻烦,而他们的家庭更因为耻辱而不愿意讨论。有些吸毒者向父母要钱买毒不成,而杀害父母,或互相残杀,」A Ku说。
「村民们很害怕吸毒者,因为担忧自己的安全而不敢与他们交谈,但只有政府才能解决毒品问题。」「你看看这些孩子,如果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就会危害到每个人的生命,」他抚着女儿的头发说。
被问及对翁山苏姬与执政党有何期待,「我想问问全民盟,要如何保护人民不受毒品侵害,」A Ku垂目忧伤地说,毒品问题永远不会解决。
冬季的景栋,绵绵细雨不断。正值罂粟花期,遥远的山头,红色、白色、粉色、紫色的罂粟花摇曳绽放,而景栋的著名景点「老梅」(Loimwe),开了满山头的樱花,雨水打落的残花遍地而凄美,吸引大批观光客驻足流连。
独特的地理位置、罂粟种植传统、毒品问题、军事势力对峙,以及新兴的观光产业,景栋成了缅甸的缩影:传统与现代,对翁山苏姬政府的期待与失落,以及在各方武装组织军事角力下,旧军政府阴影依旧盘旋在小镇景栋与缅甸的天空。
全民盟人士说明了强势军方、武装组织、佣兵系统与毒品交织的绵密困境,翁山苏姬难以施展的局限。「理论上,缅甸是由民主政府控制,但实际上政府只控制65%,其他35%仍是军队控制(注),移民、警察与行政部门,也是这个比例。」「我们全民盟可以做的是,缓慢地改变情势,如果对武装组织施以过多的压力,会引发反抗。而且有些既得利益者,也不愿意改变现状。」
而拉祜民族发展组织总监Japhet Jagui表示,「清除军队参与毒品贸易的状况,透过政治途径解决民族冲突,才是解决缅甸毒品问题的优先方案。」「唯有民主运作机制正常,民众投票选出地方领导者,而非枪杆子统治,才有可能落实毒品管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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