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孤独引发的烦躁和抑郁正在吞没年轻人。
“我想去死。”
独居东京的由美快崩溃了,虽然她才刚20岁。
作为一所私立大学的大三学生,由美在过去的一年多面临的,是无止境的网课,和被困在房间里的孤独。
“难过的时候、在推特上被大家安慰的时候、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都在哭。去年10月和11月我几乎每天以泪洗面。”
从去年4月开始,由美的学校因疫情将课程改为了线上,至今没有彻底恢复。
每周,由美有15节课和大量作业。网课进行到第三个月,她觉察到了违和感:“有时候我可能一个星期没和任何人说话。我已经无法切换脑子里的ON和OFF开关,无论我做什么,课题和学习都无法从我脑子离开。”
从此以后,由美不想待在家里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但由于疫情,除了采购食品她很难再外出,朋友们也同样忙于学业很少和她见面。
一年多来,被困于房间的孤独感几乎将她吞没。
孤独的日本人 图片:CFP
在日本,像由美一样饱尝孤独的年轻人并非少数。
秋田大学去年8月的校内调查发现,超过10%的受访者有中度抑郁症症状。茨城大学和九州大学也进行了类似调查,发现10%到20%的学生有抑郁症、情绪波动和焦虑症状。
这在去年激增的青少年自杀率上也有所反应。
2020年,日本有777名未成年(20岁以下)自杀,创下了1980年来的最高纪录,其中“孤独”、“不能去学校上课”和“家庭不和”是自杀的主要原因。此外,共有2521名20到29岁年轻人自杀,其增长率在所有年龄段中位列第一。
现在,这种状况还在加剧。
LABOT公司今年4月的调查显示,超6成大学生、高中生对网课表示不满并考虑过休学,更有超过76%的学生表示对过去一年的生活感到孤独。
在日本,孤独早已是一种普遍社会现象,但它一般以年长者的“孤独死”呈现:长期不和子女联系的高龄者孤独地死在独居公寓里,而尸体往往好几天后才会被邻居或社区人员发现。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日本首相菅义伟在今年2月设立了孤独大臣一职,并在内阁创立“孤独・孤立対策担当室”。日本也成为了既英国以来第二个设立孤独大臣的国家。
“孤独・孤立対策担当室”挂牌成立 图片:网络
然而,新冠还在恶化这一问题。孤独已经蔓延到了日本年轻一代,开始成为日本全社会的病症。
孤独的年轻人
由于无法忍受内心不断滋生的孤独感,由美转向推特抒发自己的痛苦,她很快得到了来自其他大学生的安慰,一名网友回复她说:“作为大学生,我也想去学校,想认识新朋友和老师,想和大家一起上课、交谈。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由美才意识到,原来她并非个例。
独居在东京上大学的大二学生樱井悠乃一度认为,自己曾在去年七月患上了抑郁症。因为疫情,她的课程与兼职家教全变成了线上,与此同时,她也变得疲惫烦躁,频繁与男朋友发生争执,从6月起开始头痛和食欲不振。
另一名大学新生大里拓也有着和樱井类似的焦虑。
因为去年4月入学后一直上网课,大里在第一学期从未去过自己的校园,也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更找不到任何身份认同:“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一名大学生。进入大学快一年了,我没有任何朋友。如果第二年继续这样下去,我该怎么办?”
大里拓也一直在自己房子的阁楼上网课 图片:雅虎新闻
进行自杀干预与心理咨询的日本NPO组织OVA的理事长伊藤次郎表示,他一直在通过网络接受有高风险自杀倾向的儿童、年轻人的咨询,他们最痛苦的问题是“无法与人交谈以及不被理解的孤独感”。
在他的咨询案例中,有无法坦诚性取向的女学生,有遭受过性暴力的男学生,还有许多已经陷入贫困却不好意思去领取政府补贴的年轻人……
对此,东北大学精神病学家国井泰人表示,在疫情时代,学生出现这种在大学里不适应的状况并不罕见。与高中不同,大学生会根据不同课程交不同的朋友,不少人还会搬家开始独居,生活环境发生巨大的变化,很容易产生孤独感。加上长期居家,他们心理健康更容易恶化。
早稻田大学研究孤独的教授石田光规也指出,日本社会中的孤独、孤立是1990年代末开始出现的现象。随着移动电话和互联网普及,生活单位已经从家庭转移到个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不稳定和不可持续。新冠只是加速了这一趋势。
无论如何,青少年的心理健康恶化与孤独绝不是一件好事。
作为第一个设立孤独大臣的国家,英国在几年前就意识到孤独不仅仅是老年人的问题,而是可能发生在人生任何阶段。
英国政府的一份调查显示,英国有900多万人感到孤独,这会造成英国每年320亿英镑的经济损失。其中,16至24岁的年轻人、有健康问题的人和失业者更有可能被孤立。
图片:CFP
对个人而言,孤独也是致命的。
美国杨百翰大学的研究表明,导致孤独的低社会联系是比吸烟、喝酒、缺乏运动和肥胖更短命的存在。孤独感、社会性孤立、独居分别能使死亡率增加26%、29%和32%。
改变“孤独可耻”的社会
孤独在全社会蔓延,日本政府没有坐以待毙。
在设立孤独大臣和孤独・孤立対策担当室的一个月后,自民党孤独·孤立对策特命委员会成立并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委员会主席下村博文表示,政府应该尽快和NPO进行合作,并决定拨款60亿日元用于预防自杀、帮助独居者和蛰居族。
此外,针对青少年的预防也随之加强。
4月6日,菅义伟宣布将在2050年前制定全新的《儿童和青少年发展支援纲要》(子供・若者育成支援推进大纲)。该大纲每五年修订一次,本次重点是反孤独·孤立。
菅义伟表示,政府将着重扩大网络上的官方咨询网站数量,方便那些遭遇父母虐待或贫困的未成年使用,同时,政府还将建立一个24小时咨询系统,培训专业咨询人员。
菅义伟任命的日本首位孤独大臣坂本哲志 图片:CFP
除了政策变动,官员们还意识到了日本压抑的社会氛围。
原防卫政务官铃木贵子曾表示,光改进心理咨询系统是不够的。在日本,社会长期存在对孤独的“污名化”,即认为孤独是坏事、是耻辱。这使得孤独的人们很难寻求建议,自杀变成了孤独的最终形式。对此,政府必须在人们自杀前,为人们提供和周围人的交流通道。
铃木贵子的看法可以在2018年《经济学人》对日本、美国和英国人的态度调查中得到作证:44%的日本受访者表示,孤独是他们自己的责任,远高于美国的23%和英国的11%。然而,仅有9%的日本人承认了他们很孤独,这一数据远低于英美。
这种现象和日本的社会文化氛围有很大关系。
1990年以前,日本绝大多数男女都会选择组建家庭:婚姻构筑的家庭、邻里社区,是他们远离孤独的安全网。而近30年来,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晚婚或不婚,这大大削弱了安全网的功能。
而对于那些生活稳定的年长者而言,不结婚、不工作的人应该受到指责,随着21世纪日本“自我责任论”的流行,这种思想被进一步强加到了年轻人身上。日本女性网站e-aidem的一篇文章指出,在“自我责任”价值体系中,“聪明而不显眼”总是好的,如“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和“不要给世界带来麻烦”。这是日本人从教育时期就被打上的价值观烙印。
如此一来,未婚独居的年轻人们不愿意把自己的孤独告诉别人,因为他们害怕让身边人担心自己,或是担心过多谈论这些问题会被人讨厌,于是,他们开始自我安慰:“孤独是生活的一部分,不应该害怕”或“爱上孤独”。而这样的做法,最终只能导致崩溃、自杀。
日本的独居者、不婚者正越来越多 图片:CFP
由此,铃木贵子提出,政府必须介入并改变个人想法,“我们要告诉人们,当你孤独时,你可以依靠别人,孤独并不可耻。”她说。
敞开的求助通道
政府在持续筹谋政策,一些民间组织早已率先行动。
去年3月,21岁的大学生大空幸星创立了一个名为“属于你的地方”的网络聊天室,24小时为人们提供心理咨询服务。
在过去一年里,他的网站异常火爆,咨询次数超过4万8千次,70%以上是女性,80%是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属于你的地方”网页版 图片截图自官网
由于新冠疫情,女性雇员偏多的观光旅游业、餐饮业和零售业遭到了毁灭性打击。这使得大量女性遭遇了失业、减薪,甚至是来自丈夫的家暴。2020年,日本女性自杀率同期上涨了83%,孤独和经济能力、家庭关系都是主要原因。
"有些人已经失去了校园生活或兼职工作,失去了‘逃避’场所。他们不能轻易见到朋友、失去了可以依赖的人。还有人失业,甚至遭受了家庭暴力,内心越来越孤独。”大空说,他们一直在用聊天的方式了解人们的情况,并找寻帮助他们的方法。事实证明,的确有很多人继续沟通来排解孤独。
目前,该网站的咨询师人数(含培训中)已超过700人。
同样行动起来的还有北海道防止自杀的社会福利组织“北海道的生命电话”与札幌摇滚组织Night de Light。去年,两个组织为年轻人们制作了一段5分40秒的视频,呼吁感到孤独的人们拨打“生命电话”。
“如果你打不通电话,请再看一遍这个视频,然后继续试着打电话。”
视频的背景音乐是Night de Light的原创歌曲《感谢你让我活着》,画面里,许多人把手放在一个独自坐在空白房间里的女人的肩膀上并拥抱了她。
“北海道的生命电话”与Night de Light合作制作视频 图片截图自油管
该组织秘书长杉本明还在视频中设计了 "让我留在你身边"的信息,他表示:"新冠极大地改变了孩子们的日常。 我想让他们知道,每当他们想和别人说话或想听见别人声音的时候,“生命电话”就在身边。此后,拨打电话的人数又有了明显增加。
许多大学行政部门也开始出手拯救学生。
最近几个月,名古屋大学都在定期面向全校学生发放食物,以缓解他们的经济困难。同时,学校还在开展在线活动,方便学生们在推特上互相交流。每个节假日的深夜,辅导员都会在Youtube发表讲话,关爱那些因疫情无法回家的学生。
现在,名古屋大学学生支援本部的推特账号每天都在解答学生们提出的匿名问题和要求,如“下次食物会发放什么”、“我总是没法按时交作业要怎么办”等等。
九州大学则在4月开发了一个APP,上月初投入使用,学生们可以通过回答食欲、运动、睡眠和情绪等问题,进行心理健康自我诊断,如果状态不理想,该程序会直接询问使用者是否需要心理咨询。
在石田光规教授看来,预防孤独和孤立的关键在于为自己创造一个“做什么都可以的地方”,这也是这些民间团体所采取的的方法。它们并不是要剥夺人们独处的时间,或是强迫人们和他人产生联系,它们是为了在紧急情况下,任何人都可以找到求助通道。
“这个‘地方’的周围要有人,你可以选择一个人独处,也可以和他们聊天。”石田表示,为了避免孤独,人们需要和周围保持互动,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
名古屋大学在发放新鲜蔬菜水果 图片截图自推特
民间团体和学校的行动力,感染到了部分大学生。
去年秋天,同样饱受孤独困扰的两名早稻田大一学生合田葵、林美里决定用行动打破孤独。
他们利用4月在早稻田“大隈塾”课程上学到的社会实践知识,建立了一个名为And's的学生团队。
此后,两人来到了福岛相马市小高的乡下,这里距离福岛核电站事故点不到20km,他们要做的是帮助当地居民一起重新改造乡镇。在这里,两人听到了许多当地人的故事,结识了新朋友。前几个月的孤独感已不见踪迹。
合田葵和林美里的故事在校园里传开,越来越多的早稻田大学学生来到了小高,共同参与创业。在不能去学校上课的日子里,他们都找到了排解孤独的场所。
早稻田大学的同学在福岛农家帮忙打理葡萄藤 图片:And's
正如石田教授所说,避免孤独的关键是人们要在必要时保持和外界的联系。这也是孤独者们可以采取的自救方式。
樱井悠乃也选择了自救。
去年7月,不堪重负的樱井给家乡的父母打去了电话,她放弃了克制,第一次向父母诉说了她这半年来的孤独与抑郁。
8月,她从东京回到老家长野,抑郁情绪一下消减了许多。
半年后,她向《雅虎新闻》透露了那场“自救”的细节。
“在和他们谈论了很多其他事情以后,我向他们坦言,‘对不起,我知道这可能很让人困扰,可是我真的到极限了,我想回家’。”
好在电话那头,母亲温柔地对她说,“那就回来吧”,父亲也安慰道,“我开车去接你”。
那一刻,情绪紧绷多月的樱井突然泪流满面。
(本文中,由美、樱井悠乃、大里拓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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