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君的前言:余英时是潜山官庄镇走出去的大师级人物,1930年生于天津市,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形势危急,父亲把七岁的他送回金城村老家,他在此度过美好的八年时光。余英时头顶6个博士衔。于2006年,获得有“人文诺贝尔奖”美誉的美国国会图书馆克鲁格人文与社会科学终身成就奖(Kluge Prize),奠定其崇高国际学术地位。2014年获得第一届唐奖汉学奖。该奖表彰他超过半个世纪以来研究和关注中国历史、思想、文化,以及推动儒家思想上的贡献。颂辞指他“深入探究中国历史、思想、政治与文化,以现代知识人的身份从事中国思想传统的诠释工作,阐发中国文化的现代意义,论述宏阔、见解深刻,学界久已推为海内外治中国思想、文化史之泰斗。‘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为传统学者治史之宗旨,余先生以其研究撰述与人生实践,对此语做了最佳的现代诠释。”余英时最著名的书《历史与思想》从1976年出版,已经第34刷,是史学著作中罕见的畅销书。
但著作惊人的史学泰斗,也有写出不字的时候?中研院院士余英时接受《天下杂志》专访时透露,他曾经因为戒烟,长达半年写不出一个字,但他知道这是时间问题,迟早会克服不要急,后来还写了几本大书。
大学者同样会遇到瓶颈,余英时指出,有些难以突破的问题,最好放弃,不要硬搞下去。做学问则不能抱持一鸣惊人的想法,往往会出问题,「一鸣惊人是偶然得之」。余英时并否认自己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强调自己是「以笨人自居」,愿意花工夫,熟能生巧后,看书速度自然很快。
至于人生情怀,余英时自认「平静舒适」,既没有最开心的事,也没有最难过的事。以下为余英时谈论治学态度与人生哲学的访谈纪要:
问:您曾经长年彻夜读书、写作、跟学生聊天,早上还要教课,但您几乎不运动,都是靠意志力在支撑?
答:我没有正式运动过,不过我搬书、看书、再搬书也是一种运动,就跟陶侃运砖一样,也不能说我完全没有运动吧?(笑)陶侃运砖不是笑话的,是认真的。我到图书馆到处找书,自己家里找书,不可能坐着不动嘛。
我本来觉得(运动)是次要的,6年前我病了以后,每天走个半小时,也开始运动了。我不认为保持健康是唯一的事情,你保持健康什么都做不成,健康有什么意义呢?主要的事情要做的,因为这样时间总是有冲突,如果你过分在躯壳上起念,这就糟糕了,运动还有另外一面就是在躯壳上起念了
问:您曾笑称,就算天天运动,也不过多活几年?
答:你花去的时间,可能更多,不划算。但完全不活动也不行,尤其年纪大了。人的体质每个人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我大概遗传比较好,那不是我的功劳,是父母或上几代,传到我这刚好,好的传过来,不好的没有传。
问:您长年下围棋,还拿过新英格兰地区的冠军?
答:我很喜欢围棋。林海峰在我家下过一盘棋,他到纽约去,沉君山托我要照顾他,他就来了,跟我下一盘棋我赢他,不过我最近到他家下一盘棋,我输给他,他报仇了。
我已经很久不下棋了,生疏了,现在不下。孔子论语上说「游于艺」,像我的老师钱穆、杨联升都是下棋,两个棋力差不多。杨联升跟吴清源同年,还写过围棋历史的文章,吴清源翻译成日文在《棋道》上发表,他们很有关系。
我在1971年回东方,经过日本东京的时候,中央社日本特派记者叫黄天才,他请客,我见到吴清源,吃过一餐饭,后来香港中文大学送吴清源荣誉博士,我特别写一篇文章,在《明报》登的,写吴清源的问题,后来文章在大陆很受重视。今年刚不久,吴清源过100岁生日,一个人打电话,题了字送扇子给我。我跟吴清源没有很深的关系,这个至少他知道我不是崇拜他,而是佩服他。
问:您长期抽烟斗,这是很多学生对您的深刻印象,据闻是美国大学禁烟而被迫戒烟?
答:这是病的关系,我到台大(医院)医病,看医生,我决定不抽,已经六年不抽。
我抽烟是1949年,一个老师上小班课,这个老师对学生很好,上课唤我们抽烟,这样抽,是给我影响,抽烟很有味道。(后来)烟斗有一点不方便,要套要洗,我也抽香淤,两个都抽,现在都放弃了6年。不过头半年都不能写东西,一个字写不出,因为我抽烟习惯跟思想习惯连在一起,没有烟想不起来,怎么写都不知道,很奇怪,总算克服了,到现在没问题,后来还可以写几本大书。
问:那段写不出字的日子,怎么办?
答:那就算了,忍耐等著,我知道这个是时间问题,迟早会克服不要急。
以前有很多非写不可,但退休以后没有什么非写不可,到最后还是可以写,就是要经过好几个月心理调整。其实看到像我们这样,有人说戒烟最容易,我戒过无数次,戒三个四个礼拜(笑),这次病的关系,就不抽。有医生没办法,医生给你找麻烦,他给你检查,(抽烟)特别要动手术,那要动手术非常不方便。
问:据闻您很少发脾气,只有在中研院院士会议及一项研讨会中,曾经跟另一位院士何炳棣发生冲突,当场反驳他的意见?
答:也没有。大概是提到某一个人,何先生可能有不合理的反对,我认为反对不合理,大体是说话稍微凶一点,没有吵架。他到底比我大十几岁的人,我不会对他太不礼貌。
问:除此之外,您在公开场合没有动怒过?
答:我没有什么仇人,这是不会有的。
问:但您跟别人打笔仗时非常认真,往往引经据典,逐一反驳对方,让您印象最深刻的笔仗是那一场?
答:我认为有理的事,就要帮忙说出来。好些(笔仗)在大陆好几年,我写的《方以智晩节考》,还有《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现在不打了,也没有继续搞。后来证据越来愈多,就没什么好争,历史最后讲证据的,讲证据没拿出,跟人家辩论没有用的。
没什么最精彩的笔战,我不能说我打赢,我精彩的,没有。东西都在,大家自己看,我不判断这个事情。
问:很多人形容您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博闻强记,您的过目不忘是天生的吗?
答:我记忆力很普通,跟大家一样,大家言过其辞。我没有任何特长。
我看书看很多,但比我看书很多的人也有,我所知道的中国人中间,看书最多,记忆最强是钱钟书,没有人能跟他比,记的东西之多,而且英文、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拉丁文他都行,他笔很勤都记下来,你应该看钱钟书的渊博。他死以后,他太太帮他整理出来笔记,台湾出了三大本,每个一千页,刚刚出我还没看,西文的,外国学者一看简直惊叹不只,真正讲的渊博百科全书,我绝对不是,我不是这一型的,我不是非要记许多东西如何如何。
问:但您看书非常快,坐一趟飞机看几百页古书没问题?
答:我看书很快没有问题。有些人不愿意花工夫,我是以笨人自居,我不能乱猜,每一个字一个字看,要解释正确才行,古书往往有很多解释的,可能这需要一些常识一些训练,(看书很快)也不是可以马上到手,时间久就可以,这叫熟能生巧,很多东西要多看。
余英时书法
问:读者会很好奇,您长年研究与创作,总会有没有灵感,或遇到瓶颈的时候,如何突破?
答:有些难以突破的问题,最好放弃,你选错了,就不要硬搞下去,不能硬来的。如果你选对题目,很顺理成章,不费力的,换句话说找对路了,都能合起来。有些太好奇了,想要出奇制胜,想要一鸣惊人,往往出问题,所以做学问不能抱持一鸣惊人的想法,一鸣惊人也有,但也不是常有,是偶然得之。
问:一路走来,您的人生最快乐与最难过的事情是什么?
答:没有,你问我什么最开心的事,最伤心的事,都没有。平静舒适的,也没什么一下上天的感觉,也没什么一下入地狱的感觉,都没有。
问:您此次荣获「唐奖」汉学奖的感受?
答:没有什么不同,不可能讲话就跟从前不一样。我觉得受奖不可能有人生改变,拿诺贝尔奖的还是回实验室做研究,绝对不是说变一个人,没这一件事情。唐奖本身是很有意义的,因为其他地方不会提出来,美国大概不会有唐奖汉学奖,这是有意义的,不是个人拿的,是运气的,我受之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