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尔丘克:云游

地狱在夜里升起,遍布世间。一下子就令空间失色;地狱让一切更难辨清,显得更巨大,无法估量。细节消失,物事失去特征,变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这些东西在白天会被说成“漂亮”或“有用”,不免让人奇怪;现在,它们都像无形无状的东西:很难猜出各自原本的用途。


地狱里,万事万物都是假定性的。在白昼存在的一切颜色、阴影都将暴露自身存在之徒劳——米色家具布艺、花卉图案墙纸、流苏垂饰还有什么用意可言?绿色会让搭在椅背上的裙子有所不同吗?


它被挂在商店橱窗里的衣架上时所迎受的贪恋的眼神,变得让人不能理解了。现在,没有纽扣、钩子和扣子了,黑暗中的手指只能摸到有东西含糊地凸起来,有粗略拼接的布片,硬物的团块。


地狱做到的第二件事是把你拖出睡眠。你可以又踢又叫;地狱是很难被安抚的。它经常制造让人烦躁不安的形象,吓唬你或愚弄你——被斩首的头,爱人满身血迹,人骨成灰——是的,是的,地狱就喜欢吓人。


不过,它常常是很随意的,绝不拘泥于程式——你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只是黑暗,涓流般的神思也只能落足于黑暗;你的凝望就是它的前哨,瞄准空虚。夜里的大脑就如奥德赛的妻子佩内洛普,把白天辛苦织好的布拆解成丝。

有时只是一股线,有时有好几股,精巧复杂的设计分崩还原成基本元素——经线和纬线,纬线顺着边缘瓦解,只剩下平行纵向的线索,犹如世界的条形码。


于是你明白了:夜晚把自然的初态还给了这世界,最初的样貌,没有糖衣;白昼是想象的飞翔,照亮一点脆弱的期许,一次疏忽,一次秩序的中断。实际上,这世界是黑暗的,几乎是全黑的。静止且冰冷。


她在他们的床上坐得挺直,被乳沟里的汗珠弄得有点痒。她的睡袍黏在身体上,像层即将脱落的皮。她在黑暗中用心去听,想听到从佩迪亚房间传出的幽咽。她用脚去摸索拖鞋,找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她可以赤足走到儿子身边。她看到自己身旁有个朦胧的身影在挪动,在叹气。


“怎么了?”男人还睡着,轻声问后又倒向他的枕头。


“没什么。是佩迪亚。”她打开儿童房里的一盏小灯,立刻看到了他的双眼。那双眼睁得大大的,从光影精心刻在他脸上的黑洞里盯着她看。她把手罩在他额头上,一如往常,出自本能地那样做。他的额头不烫,但汗津津的,摸上去很黏。


她很小心地把男孩抱成坐姿,开始抚摩他的背。儿子的脑袋轻靠在她的肩头,安努斯卡闻得到他的汗味,闻得出他的难受,她已经弄懂了这件事:佩迪亚难受时,闻起来是不一样的。


“你能撑到天亮吗?”她轻柔地耳语,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这问题太傻了。为什么他要忍受到天亮?她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一颗药,放进他嘴里。然后,一杯微温的水。小男孩喝了一口,呛到了,所以,隔了一会儿,她又让他喝了一口,这次更小心了。


药片随时都会起效,所以,她让他软绵绵的小身体靠右侧躺,再把膝盖靠向肚子,因为她觉得他这样躺会最舒服。她在床边紧挨着他躺下来,头抵着他瘦小的背部,聆听空气被他的肺吸进去,变成呼吸,再被释放到夜空中。


她等了一会儿,直到这个过程变得轻松自如、有节奏,之后她才起身,动作非常轻,轻手轻脚地回到床上。她宁可睡在佩迪亚的房间里,她丈夫回来以前,她一直睡在那里。那样更好,睡着和醒来时都能面对她的孩子,那会让她的精神更放松。不想每晚屈身睡在双人床上,让它荒废去吧。但,丈夫总还是丈夫。


他走了两年,四个月前才回来。他回来时穿着便服,还是他走的时候穿的那套,现在都有点过时了,但你看得出来,这身衣服根本没穿过几次。她闻过了——那套衣服闻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也许稍微有点潮气,静止不动的气息,紧闭的仓库。


他回来后有点不一样了——她当即就发现了——而且至今为止,他还是保持着那种异样感。第一天晚上,她检查了他的身体——也不一样了,更硬,更大,肌肉更多了,却又虚弱得诡异。


她摸到了他肩膀上、头皮上的疤,他的头发显然变少了,变灰了。他的双手变得非常大,手指也粗厚了,好像干过了体力活。她把他的十指放在自己赤裸的双乳上,但那些手指似乎犹疑不决。她用自己的手去撩拨他,但他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很浅,那让她觉得自己很可耻。


夜里,他会在一种嘶哑、暴怒的呻吟中惊醒,挺坐在黑暗中,过一会儿再起身下床,走到酒柜边,给他自己倒杯烈酒。然后,他的口气就会有水果味,像是苹果。然后,他就会说:“把你的手放在我身上。摸我。”


“告诉我,那儿是什么样的,你的感觉就会好起来,告诉我。”她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用自己温热的气息去诱惑他。


但他一言不发。

她照顾佩迪亚的时候,他会穿着条纹睡裤在公寓里走动,喝很浓的黑咖啡,望着窗外的楼群。然后,他会看向室内,看到小男孩,有时会在他身边蹲下来,想去逗弄他。然后,他就会打开电视,放下黄色窗帘,日光就成了稠密、昏热而微弱的光。


中午,佩迪亚的护士快来的时候,他才会换好衣服,但往往等她到了,他都没换。有时候他只是关上房门。电视机的声音会变轻一点,轰隆不清的让人厌烦,变成一种召唤,召唤你进入一个无知无觉的新世界。


钱准时到账,准得像钟,每个月都是。实际上,钱够用了——足够偿付佩迪亚的医药费,买得起更好的轮椅,哪怕不太用到,也雇得起一位护士。


今天,安努斯卡不用照料儿子,今天她放假。她的婆婆马上就会来,虽然婆婆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看护儿子还是孙子,不知道哪一个会让她手忙脚乱。她会把格子图案的塑料包搁在门边,从包里拿出尼龙家居服和拖鞋——她在家穿的工作服。


她会先去看儿子,问他一个问题,他会回答是或否,但眼睛不会离开电视屏幕。就这样,再等也没意义,所以,她再去看孙子。孙子要人洗,要人喂;床单被汗和尿浸湿了,要换掉;他还要吃药。要洗的东西放进洗衣机后,就要去做他们的午餐了。


之后,她会陪陪孩子:如果天气好,就可以带小男孩在阳台上坐坐,倒不是说那儿有好风景可以看——只有一排排的公寓楼,像干涸的大海里的灰色的大珊瑚礁,住满了勤勤恳恳的生物,迷蒙的大都市地平线就是他们的海床,莫斯科。可是,这个男孩总是抬头看天,目光盘桓在云层下面,跟着它们看好半天,直到云朵飘出视野。


安努斯卡很感激婆婆每周来一天。她出门前会飞快地亲吻婆婆柔软如天鹅绒的脸颊。她们共处的时间就这么短,总是在门口,然后她就冲下楼,跑得越远,就觉得自己越来越轻盈。她有一整天呢。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一整天都能用来做她自己的事。她要处理很多事,要去付账单,买杂货,到药房去取佩迪亚的药,去墓园,最后还要横穿这个没人性的城市,坐在渐渐暗沉的黑暗里痛哭一场。


每件事都很费时间,因为到处都堵车,在人挤人的公车里她会望着窗外,看到装有染色玻璃的大型小汽车毫不吃力地滑动向前,仿佛拥有某种恶魔般的力量,剩下他们这些乘客一动不动地站在车里。她遥望聚满年轻人的广场,遥望售卖廉价商品的流动市集。


她总是在基辅站转车,从地下月台上来的人们与她擦身而过,什么人都有。但没有一个人能吸引她,没有人能像站在出口的这个怪人那样吓到她;怪人身后是临时围栏,遮住了某项工程新挖开的地基,围栏上的广告是如此密集,广告上的人简直都要尖叫起来了。


那个女人的轨迹仅在墙壁和刚铺好的人行道之间,一条野生的地带;因此,她可以见证川流不息的行人,将疲惫但匆忙的人流尽收眼底,捕捉到他们去上班或归家的通勤半途的一瞬动态——现在,行人们即将转换交通方式了:从地铁出来换乘巴士。


她的穿戴和所有行人迥异——穿了太多东西:几条裤子之外,还有几条裙子,每一条裙摆都比外面那层的高,那是故意叠出来的;上身也一样——好多件衬衫,好几件羊皮外套,好几层马甲背心。在这些层叠的衣服外边,还有一件灰色的绗缝加棉外套,样式极简,让人想起远东的修道院或集中营。


层层叠叠,这些衣物组合于一身,竟也构成了某种美感,安努斯卡甚至挺喜欢的;衣服的色彩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让她觉得特别惊艳,尽管她并不清楚那种选择是人为的,或只是高级时装的熵增效应——渐褪的颜色,渐损的磨痕,渐裂的开缝。


但最诡异的是她的头部——用一块布紧紧包起来,再用一顶带护耳的保暖帽压紧;她的脸被完全遮住,你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不停顿地吐出一串又一串咒骂声。这模样太让人不安了,所以,安努斯卡从来都不想去弄明白那些咒骂究竟在骂什么。现在也一样,安努斯卡从她面前走过时加快了脚步,很怕这个女人会一把抓住自己。甚至害怕听到安努斯卡的名字从那些汹涌而出的愤怒语词中冒出来。


十二月的这一天,天气很好,人行道上很干爽,已经没有积雪了,她的鞋子也很趁脚。安努斯卡没有上巴士,而是横穿桥面,沿着多车道的高速公路慢慢走,感觉就像走在一条大河的岸边——宽阔无边且没有桥梁的河。


她喜欢这样散步,没走到她的教堂就不会哭泣,她总是跪在黑漆漆的角落里,一直跪到双腿失去知觉,跪到进入麻木和刺痛的下一个阶段——万物皆空。但现在,她把手袋甩到肩后,紧紧抱住装了塑料花的塑料袋,那是为扫墓用的。


她尽量不去想任何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去想她是从怎样的家里出来的。她快走到城中最漂亮的街区了,有太多东西能让她看——满街都是商店,光滑又苗条的塑料模特在橱窗里,无动于衷地展示着最昂贵的时装。


安努斯卡停下来,看了看一只手工缝制的手袋,在薄纱和蕾丝的装点下缀满了无数珠片,可堪巧夺天工。她终于走到出售特定药品的药房了,并且必须排队等候取药。但她总能拿到必要的药物。无用的药物。根本没怎么缓解她儿子的病痛。


她在有遮棚的食摊上买了一袋俄罗斯小酥饼,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吃完。她发现自己的小教堂里有很多游客。平素在圣坛左右忙碌的年轻神甫此刻就像个生意人,站在自己贩售的货品中间,忙着把这栋建筑物和圣像屏的历史讲给游客们听。


他用歌咏般的声调背诵他所掌握的知识,挺着又高又瘦的身板,脑袋凌驾于那一小群听众之上,那圈漂亮的蓄须俨如别致的光环——从他的头顶滑落,并滑向他的胸口。安努斯卡退了出来:这么多游客在场,她怎么能祈祷并痛哭呢?


她等啊等,却等来了另一团游客,等他们进去后,安努斯卡决定再觅一处让自己落泪——再往前走一点还有个教堂,很小,很冷,还常常不开门。她进去过一次,但不喜欢——里面的阴寒、木头潮湿的气味都让她不舒服。


但现在的她不想挑剔,她必须找个地方让自己哭出来,一个隐蔽、但非空洞之所:必须拥有比她本身更高等、更重大的存在,拥有生命力震颤、伸展而出的巨臂,并与她同在。


安努斯卡也需要感受到他者的凝视落在自身,感受到有他者见证她的哭泣,感受到这一切并非指向虚空。那目光,可以来自漆画在木头上的眼睛,永远都是睁着的、永远不会对任何事厌烦的眼睛,永远的沉静;就让那些眼睛注视她吧,一眨不眨。


她点了三支蜡烛,往锡罐里投了几枚硬币。第一支是为佩迪亚点的,第二支为了自我封闭的丈夫,第三支是为了穿着免烫家居服的婆婆。她把它们点燃,加入已在烛台上点燃的几支蜡烛,然后转头四顾,在右侧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位置,在漆黑的角落里,不会打扰到正在祈祷的一位老妇。她做出大幅度的动作,上下左右画了十字,用这种方式开始她的落泪仪式。


但当她抬起眼帘要祷告时,另一张脸孔从昏暗中浮现出来——阴郁的偶像,庞大的面容。那是一幅高悬在上的大方板,几乎就在教堂圆顶的下面,画在板上的是用棕色和灰色的笔触寥寥勾勒出的基督面容。


脸面阴沉,映衬在阴沉的背景中,没有光环,没有荆冠,只有一双眼睛熠熠闪光,一束目光笔直地盯住她,正如她渴望的那样。然而,那并不是安努斯卡想要的那种目光——她期待的是充满挚爱的温柔目光。这束目光却如催眠般,令她动弹不得。


在这样的注视下,安努斯卡的身体畏缩起来。祂只在这里逗留片刻,从天花板上漂荡下来,从遥远的黑暗深处——上帝所占据、所藏匿之处。祂不需要肉身,只需要一张她此刻必须正视的脸。那是具有穿透力的凝视,令人痛苦万分,直刺她的头脑,像把螺丝刀在旋紧。


在她的头脑里钻出了一个洞。那完全可能不是救世主的脸,而是个溺水未亡的男人,将自己掩藏在水下,免受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捕捉,此刻却因为神秘的水流涌动,从水面下漂荡而起,高度觉醒,意识清晰,仿佛在说:瞧,我在这里。但她不想看他。


安努斯卡垂下眼睛,她也不想知道——上帝是软弱的,迷失了,祂已被流放,徘徊在这个世界的垃圾堆上,在这个世界恶臭的深渊里。哭也是白哭。这不是落泪的好地方。


这位上帝不会伸出援手,不会扶持或鼓励她,不会净化或拯救她。这个潜溺者的凝视钻入了她的前额;她听到了一声呢喃,从远处传来的地下的雷鸣,教堂地板下的一番震动。


准是因为她昨晚没睡多久,也因为她今天没吃什么——现在她感到晕眩了。眼泪不会流出来了,本该有泪的地方仍是干涸的。


她一下子跳起来,走出门去。浑身僵硬,直奔地铁站。


这感觉犹如某种东西进入自身,从内而外地让她紧张,好像拨动了某根琴弦,让她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但旁人都无法听见。安静的声响,只对她的身体而言是一种声响——在脆壳般的音场里转瞬即逝的音乐会。但她依然去聆听,所有的感知都内向而行,但她的耳朵只能听到自己的鲜血奔涌之声。


阶梯往下,她恍然觉得这道楼梯永远也走不完,有些人往下走,有些人往上走。平日里,她的目光会在他人脸上游走而过,但现在,安努斯卡的眼睛被教堂里的那幅画面镇住了,无法自控。


她的目光飞快地落在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脸上——每一张脸都像一个耳光,用力地打过来,打得她生疼。很快,她就将无法承受下去,她将不得不遮住双眼,俨如地铁站出口的那个疯女人,而且,也会像她一样大声咒骂。


“可怜可怜我吧。”她轻轻念叨着,握住扶手的手指不断下滑,滑的比楼梯下沉的速度还快;如果安努斯卡不放手,她就将跌倒。


她看到一大群行人上上下下,摩肩接踵。他们好像被链子拴成了一串,快速滑向他们要去的地点,直奔城郊某处的十层楼,用被子蒙住头,陷入一场昼夜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睡梦。在现实的世界里,那场睡梦不会在清晨消散殆尽——那些碎片拼贴在一起,或有留白和漏洞;有些组合甚是英明,简直堪称先兆。


她看到手臂是何其脆弱,眼睑不堪一击,人的唇部线条是多么微妙多变,随时都能扭曲成一个冷笑;她看到他们的手是何其孱弱,腿脚又是何其疲软——必将无法承载他们抵达任何目的地。


她看到他们的心是如何恰到好处地连续跳动,有些人心跳得快,有些人心跳得慢,尽是些平凡无常的机械运动,肺囊就像脏透的塑料袋,你都能听见换气时的窸窣杂音。他们的衣服都变得透明了,因而,她能看到他们终其一生都在无序的崩解状态中。我们的身体是贫瘠的、肮脏的、无用的——没有例外——但被物尽其用。


自动扶梯把这些生物全部送往地狱深处,地狱犬的眼睛就在扶梯最下层旁的玻璃岗亭里,巨大的恶魔雕像就在欺人眼目的大理石和立柱里——有些手持镰刀,还有些手持一捆捆麦穗。立柱般的巨腿,以及巨人的肩膀。拖车——拖着尖利刑具的地狱利器要在大地上刻出永不能治愈的创伤。


人们挤挤挨挨,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惊惶中恳切地举起双手,张开嘴巴,想要尖叫。最后的审判就在这里发生,在地铁的深处,照亮这一切的水晶吊灯投下死气恹恹的黄光。哪里都看不到审判者的身影,没错,但你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安努斯卡想往后退,转身逆向人流往上跑,但自动扶梯不允许她这样做,她只能继续下行,她不会被赦免。地铁会在她面前咝的一声咧开大嘴,把她吸入阴森的隧道。不过,当然了,处处都是地狱,甚至在城市的高处,在高耸的大楼的十层和十六层,在高塔的尖端,在天线的顶端。逃不出地狱。那个疯女人在咒与骂之间喊的会不会就是这件事?


安努斯卡跌跌冲冲,靠到墙边。羊毛斜纹外套上蹭上了白色的石灰,俨如在给她涂膏。


她必须下车,天已经黑了,透过车窗根本看不清外面是什么,窗玻璃上已结出了树枝状的霜冻,她像是很随意地在某一站下车,但她对这条路线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就是这站。只要再走几个院落——她总是抄近道——就能到家了。但她越走越慢,腿脚似乎不想带她去目的地,它们有所抵触,她的脚步越迈越小。


安努斯卡停下来了。她抬起头,望着自家灯光。他们肯定在等她——于是,她再次走起来,但又立刻停下。寒风如剑,刺穿她的外套,掀开下摆,用冰冷的手指攫住她的大腿。


风触及皮肉时,恰如剑刃或尖锐的玻璃。寒冷逼出的泪水疾疾滑落她的双颊,给风指明方向,吹疼了她的脸。安努斯卡奔向前方的楼梯井,但当她到达门口时却转身了,拉起衣领,倾尽全力,尽快沿路返回。


只有基辅站辽阔的候车大厅里是暖和的,洗手间里也是。她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任凭行人们从她身边走过(他们总有一种缓慢、松散的步态,轻飘飘地挪动腿脚,好像是在海边的林荫大道悠闲散步),她假装在看列车时刻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毕竟,她没做什么坏事。


反正,巡警都在关注别的对象,一眼就能从人群中挑出穿皮夹克、橄榄色皮肤的男人,以及包着头巾的女人。


安努斯卡走出车站,老远就看到那个包得层层叠叠的女人:仍在蹒跚徘徊,嗓子都骂哑了——事实上,现在既听不出她的嗓音,也辨不出她在骂什么。很好——她迟疑了片刻,然后镇定地走向她,停在她面前。这让那个女人有所忌惮,但只是一瞬间——她肯定可以透过遮住脸孔的布看到安努斯卡。


安努斯卡又走近一步,现在离得非常近,她都能闻到那女人的呼吸了——尘土味,霉味,油哈味。女人越讲越轻,最后索性不发出声音了。她本来在蹒跚摇摆,现在变成了原地摇晃,好像她没法安静地站立。她们面对面站了一会儿,行人从她们身旁走过,无人在意,只有一个人朝她们瞥了一眼;行人都很着急,车随时都会开走。


“你在说什么?”安努斯卡问道。

包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僵住了,屏住呼吸,被吓到似的开始往旁边蹭,朝穿过工地、泥泞冻结的人行道走。安努斯卡跟着她,目不斜视地盯牢她,就在她身后几步远,紧跟在那件绗缝外套后面,那双左右摇摆的小羊毛靴后面。她绝不会让她溜掉的。


那女人回头张望,还想快点走,几乎要小跑起来,但安努斯卡又年轻又强健。她的肌肉强而有力:有多少次啊,一手抱着佩迪亚、一手提着他的轮椅走下楼梯?又有多少次如此这般上楼去,只因电梯停开?


“嘿!”安努斯卡时不时喊上一声,但那女人不予理睬。


她们穿过别人家的院落,走过垃圾堆和平坦的小广场。安努斯卡不觉得累,但随手放下了原本要放在墓园里的塑料花,再回去拿恐怕纯属浪费时间。


终于,那女人一屁股蹲坐下来,大口喘息,上气不接下气。安努斯卡停在她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想等她站起来并转身面对自己。那女人没方向了,现在不得不投降了。果不其然,她扭头往后看,并且已把蒙住眼睛的布拉下来了,你能看到她的脸了。她的瞳孔是浅蓝色的,此刻,用惊恐的眼神盯着安努斯卡的鞋子。


“你要干吗?你为什么跟着我?”

安努斯卡没有回答,她觉得自己好像捕到了大猎物,一条大鱼,鲸鱼,但又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她并不需要这种战利品。那女人很恐慌,也正是在这种恐慌中,所有她那些咒骂之词显然已不知去向。


“你是警察吗?”

“不是。”安努斯卡答道。

“那是要怎样?”

“我想知道你说了些什么。你一直说个不停,我每星期进城都看到你。”


听了这话,那女人胆子大了一点,答说:“我什么都没说。离我远点。”


安努斯卡弯下腰,伸出手,表示愿意拉她起身,但她的手兀自变更了路径,捧住了那女人的脸颊。脸是热的,柔软的,细致的。

“我没有恶意。”

一开始,那女人完全僵住了,被她的触摸惊到了,但又似乎被安努斯卡的姿态安抚了,她胡乱地扭动身体,站了起来。


“我饿了。”她说,“我们走吧,那儿有个小店,有卖便宜的热三明治,你可以给我买点东西吃。”


她们默默地走过去,肩并肩。到了小店,安努斯卡买了两只长面包三明治,夹的是奶酪和番茄,同时紧紧盯着,以免那女人跑掉。她自己什么都吃不下,只能把面包拿在身前,像是手持长笛,即将演奏冬季的曲目。她们靠墙而坐。那女人吃掉了她的三明治,然后,一言不发地拿过安努斯卡的那份。


她很老了,比安努斯卡的婆婆还老。皱纹在她的脸颊上刻出纵横深纹,从额头到下巴。她吃东西很艰难,因为牙都没了。番茄片从面包里滑出来时,她会在最后一秒抓住它们,再小心地把它们推回原位。她只能用嘴唇扯下一大块面包。


“我不能回家。”安努斯卡突然开口了,垂头看着自己的脚。自己竟然说出这种话,她感到十分惊诧,也只有此刻,她能在惊恐中思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女人含含糊糊地回应了一句什么,等到把嘴里的面包咽下去了,她才问道:“你有地址吗?”


“有。”安努斯卡一口气背出来,“库兹涅茨克街四十六栋七十八号公寓。”


“那就忘了吧。”那女人不假思索地说道,嘴里又填满了。


沃尔库塔。她是六十年代出生在那儿的,如今看来陈旧的公寓楼那时刚刚兴建起来。她记得那些楼崭新时的样子——清石灰,水泥,用作绝缘材料的石棉,混合而成的气味。光滑的PVC瓷砖预示着美好未来。但在寒冷的气候里,万物都会加速衰败:霜冻瓦解了浑然一体的墙面,减缓了循环无休的电流速度。


她记得冬天那令人目眩的茫茫雪白。流亡中的日光,锐利的边角,犀利的白色。之所以存在那么白的白色,只是为了给黑暗缔造一个框架,而黑暗必然会越来越多。


她的父亲在规模极大的供暖站工作,母亲在食堂里工作,总能带点吃的回家,所以他们家才能勉强吃饱。现在回想起来,安努斯卡觉得每个人都有一种怪病,深藏在体内,在衣服下面:巨大的悲哀,或是某种比悲哀更辽远的东西,但她找不到确切的字眼去形容。


总高八层的那些公寓楼都长得一模一样,她家住七楼,但随着时间推移,在她长大的过程里,四楼以上的人家都搬空了,搬去了更适合居住的地区,通常是去莫斯科,但也可能是别处,总之,尽其可能,离这儿越远越好。


留下的住客就往下搬,尽其可能,越低越好,因为低楼层更暖和,离别人更近,也离大地更近。在极北地带的冬季数月里住在八楼,就好比一颗冻住的水滴悬挂在世界的水泥拱顶下,恰好就在冰冻的地狱的中心点。她最后一次去探望妹妹和母亲时,她们已住到了底楼。她父亲已过世多年。


安努斯卡考上了莫斯科的一所优秀的师范学校,这是很幸运的事;但不幸的是,她没能毕业。要是把大学读完了,她现在就能当老师了,也许就不会遇到现在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了。他们的基因也不会结合在一起,混出那种有毒的组合,让佩迪亚一出世就要忍受不治之症的折磨。


不知有多少次了,安努斯卡试图去交换,不管是上帝、圣母、圣帕拉斯季娃,还是圣像屏上的哪位圣人,甚至和宿命里更渺茫、更贴近的对象。让我和佩迪亚交换吧,我愿意得他的病,我愿意去死,只要让他康复就好。她的祷告不止于己,还会搭上别人的命:不情不愿的丈夫(让他中弹吧),还有婆婆(让她中风吧)。但是,她这样发愿当然从没得到应许。


她买了张票,下楼。那儿还是人群攒动,大家都要从市中心回到自家床上,去睡觉。有些人在车厢里就睡着了。他们满含困意的呼吸给窗玻璃蒙上了水汽;你可以用手指在上面画画,画什么都没关系,反正过一会儿就会消失。


安努斯卡坐到了终点站:西南站,她走出车厢,站在月台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列车还会调头返回,而且就是这列车。她回到刚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来,原路返回,再一次坐到终点站,如此来回好几趟后,她又转去了环线。这条线路带她绕圈走,直到快半夜了才像归家般再次抵达基辅站。


她坐在月台上,直到一个凶巴巴的女人走过来,呵斥她马上离站,因为地铁要关门了。虽然安努斯卡不想走,但还是出站了——外面霜冻彻骨;一出站,她就发现车站边上有个小酒吧,天花板下面吊着电视机,好几张桌边都坐着不知该去哪里的游客。


她点了柠檬红茶,一杯接一杯,然后是罗宋汤,水水的,很难吃,然后,她手撑着头迷瞪了一会儿。她很快乐,因为她的头脑里没有哪怕一个念头,没有一样要关心的,没有一样要期待或渴望的。那是一种美妙的感受。


第一趟车还是空荡荡的。再往后的每一站,上车的人就越来越多,终于挤到前心贴后背,安努斯卡好像夹在巨人的背脊之间,都快被挤扁了。她够不到拉环,所以只能靠在陌生人的身体上。然后,人突然变少了,到了下一站,车厢里几乎都空了,只剩下两三个乘客。


现在,安努斯卡知道了:有些人到了终点站也不会下车。她独自一人下车,转乘别的线路。但她会透过窗户看别人,看他们在各自的车厢的尽头找定座位,把他们的塑料袋或背包——通常都很旧,麻布的——放在脚边。他们要么半闭眼睛,打起瞌睡;要么摊开某些食物的包装纸,一遍又一遍、口齿含糊地向别人道歉,然后谨慎地咀嚼起来。


她换乘是因为她怕被人发现,或是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她,或是把她铐在什么地方——那将是最糟糕的事。有时候,她会走到月台的另一边,有时候,她走到别的月台;她靠电梯、地道到处漫游,但从不看路标指示,彻底地自由游走。


比方说,她去清塘站,坐索科利尼基线,换乘卡卢加-里加站,坐到梅德维德科沃站,再回到城市的另一边。她会在厕所里停一下,察看自己的外表,确保自己看起来一切正常,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有必要(真的不需要),而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因为衣冠不整而被那些守卫电扶梯、坐在玻璃岗亭里的地狱犬揪出来。


她怀疑,他们练成了睁眼睡觉的本领。她在小超市买了些卫生巾,几块肥皂,最便宜的牙膏和牙刷。她会在环线上睡一下午。到了晚上,她走台阶出站,那就可能迎面撞上那个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但是,她并不在那里。天很冷,甚至比前一天还冷,所以,又可以回到地下的安努斯卡长舒一口气。


第二天,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回来了,身子在冻僵的腿脚上来回摇摆,依旧骂骂咧咧地喊叫着,听来就像胡言乱语。安努斯卡站在她的视野所及之处,在走道的另一边,但那女人显然没有看到她,沉浸于自己的凄诉悲叹。等到最后,安努斯卡抓住人流中一瞬而过的空隙,径直走到她面前。


“走吧,我给你买面包。”

那女人不喊了,陡然中断了催眠般的咒骂,两只皮手套互相搓了搓,像露天市集里被冻得彻骨寒心的女售货员那样狠狠跺了跺脚。她们一起走去小店。安努斯卡真的很高兴见到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那女人正忙着吃面包,只是耸了耸肩。但过了一会儿,嘴里还是塞得满登登的,她回答了:“嘉丽娜。”


“我叫安努斯卡。”

交谈到此结束。当寒气逼得她逃回车站时,安努斯卡又问了一个问题:


“嘉丽娜,你在哪里睡觉?”

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对她说,地铁关门时回小店碰头。


整个晚上,安努斯卡都在同一条线路上坐着,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脸孔,背景是地下车道黑漆漆的墙壁。她已经认得两个人了,至少两个。她不敢去跟他们讲话。现在,她和其中一人已共同坐了几站路——那是个高瘦的男人,不算老,甚至还算年轻人,但很难说。


他的脸被一把稀疏的浅色胡髯遮住了大半,胡须垂及前胸。他戴了一顶工人们戴的平顶布帽,平凡无奇,都磨旧了;他穿了件灰外套,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还背了只褪色的背包;往下是一双系带高筒靴,紧紧裹住棕色长裤的裤腿,手工编织长袜的边缘从鞋筒里钻了出来。


他好像对任何事都不上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跳上月台时,他显得很有活力,让人觉得他正要去一个遥远、但确凿的目的地。安努斯卡在月台上也看到过他两次,一次,他在一列似乎在当晚歇工、根本没有别的乘客的车厢里睡着了,还有一次他也在瞌睡,额头靠在窗玻璃上,呼气聚成一小团雾气,蒙住了他的半张脸。


安努斯卡记住的另一个人是个老男人。他走路很困难,要用藤编手杖,甚或是木杖——实木做成的厚重木棍,带弯曲的手柄。他走进车厢时,必须用另一只手撑住车门,通常都有人会帮他一把。他一进车厢,就会有人让座,哪怕是不情愿的,但乘客们通常都会起身。


他看起来像个乞丐。安努斯卡真的想过要跟踪他,就像之前她跟着层层披挂的女人跑。但她充其量只能和他在同一节车厢里共乘几站路,在他面前站半小时左右,因此,她已非常熟稔他的五官特征,他的穿着打扮。她还不够勇敢,反正,没胆量开口跟他讲话。


老男人总是垂着脑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后来,下班回家的一股人潮把她冲到别处去了。她任凭那股充斥了各种气味、各种肢体接触的热腾腾的人流将自己带走。只有在被裹挟着走过十字转门后,她才能彻底摆脱那股人流,好像她是个异物,被地下世界吐出去了。现在,她不得不再买一张票回到站内,她也知道,这样下去,钱很快就会花光。


为什么她会记住这两个人?我猜想,那是因为他们始终不变,他们行动的方式似乎与众不同,更缓慢些。别的人都像急流劲涌的河,从这儿流到那儿,掀起浪花,转出漩涡,但都形态各异,飞逝而过,那条河流会把他们全部遗忘。然而,那两个人是逆流而行,所以在人群中才显得那样突出。河流的规则为什么无法束缚他们呢?我想,吸引安努斯卡的正是这个问题。


地铁站关门后,她在站前出口等待那个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等到快放弃了,那女人才终于现身。她的眼睛也被布蒙上了,在层层叠叠的衣服中,她的身形俨如一只桶。她叫安努斯卡跟着她,安努斯卡就跟着。她累极了,坦白说,完全没有一丝气力,巴不得就地而坐,随便坐在哪儿都行。


她们走过盖在挖开的大坑上的木板桥,走过贴满海报的锡管围栏,然后走进一条地下甬道。她们在狭窄的走廊里走了一会儿,里面倒是很暖和,挺舒服的。那女人指了指地板,示意安努斯卡可以睡在那块地方,安努斯卡就和衣躺下,一躺下就睡着了。如同她长久以来所盼望的,她睡得很沉,脑海空空,没有一个念想;闭着眼睛时,唯有刚才走在逼仄走廊里的画面再现了一下。


黑漆漆的房间,里面有一扇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敞开着,那个房间是明亮的。这儿有一张桌子,人们围坐在桌边,都把双手摊放在桌面上,都坐得很挺直。他们就那样坐着,在万籁俱寂中凝视对方,谁也不动。她敢发誓,那个戴工人帽的男人也在其中。


安努斯卡睡得很安稳。没有什么事情吵醒她,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床板的吱嘎声,没有电视机的声音。她睡得像块岩石,抵住了顽固的海浪不停的冲击;她睡得像棵倒下的树,已被苔藓和漫生的蘑菇覆盖。


就在醒来前的片刻,她还做了个有趣的梦——梦见一只印着小象和小猫的图案、色彩鲜艳的化妆包,她用两只手翻来覆去地把玩;接着,她突然放开手,但小包没有掉落,竟然悬空在她的双手之间,安努斯卡还发现,自己不用碰它就能翻转它。


她可以用意念移动它。这真是太让人喜悦的大发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这样的快乐了,事实上,从童年时代起就不曾有过。于是,她醒来时心情很好,也看清楚了:这儿根本不是她昨天以为的那种废弃的工人宿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锅炉房。所以,这儿才这么暖和。


她睡在平铺在堆煤边的一方纸板箱上。还有一张报纸,上面搁了一小段很不新鲜的面包,配了足量的红辣椒和猪油。她猜想是嘉丽娜给她留的,但她暂时不想碰吃的,她要先去没有门、恶心人的厕所里轻松一下,再想办法把手洗干净。


啊,这感觉多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跻身人群,慢慢暖和起来。大衣和毛皮释放出各家各户的气息——油腻,清洁剂,香水。安努斯卡穿过转门后就放任自己随波而行,一天中的第一波人潮。这次上的是加里宁-太阳线的列车。


她站在月台上,感受到地下的空气是那样温暖。车门刚打开,安努斯卡就被挤进了车厢,挤在人与人之间,因而无须去拉扶手。列车转弯时,她就顺势倾斜,像小草在众多小草中摇曳,像刀刃在谷穗中摆动。到了下一站,还有人上车,哪怕实在是挤不进了。


安努斯卡微微闭起眼睛,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像被抓牢了,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人极尽爱意地拥抱自己,用亲切的手爱抚般的摇晃自己。然后,突然之间,他们到了某一站,很多人都下车了,余下的人只能重新靠自己的腿脚站立。


快到终点站时,车上几乎没人了,她看到了一张报纸。她先用疑虑的眼神瞪着它——也许,她已经忘了怎样读书认字?——后来才拾起它,紧张地浏览起来。她看到一篇有关模特死于厌食症的文章,政府已在考虑禁止过瘦的女模特走T台。


她还看到恐怖分子的事情——幸好,及时阻止了又一场祸端。在一间公寓里发现了黄色炸药和雷管。她看到了迷途的鲸群搁浅,全都死在了沙滩上。看到了警方追查出了互联网上的恋童癖组织。看到了天气预报,后面几天会越来越冷。看到了:移动性已成现实。


这份报纸好像有点不对劲儿,肯定有所篡改——肯定有假。她看到的每一句话都让人无法忍耐,让人感到受伤。安努斯卡的眼里噙满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大颗的泪珠啪塔啪塔落在那些新闻上。就像《圣经》中那些几乎无人注意的页面,劣质的报纸纸张立刻吸干了泪水。


列车行驶到地面路段时,安努斯卡会把头倚靠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看这个城市的每一种色彩,从污脏的白色到黑色。由矩形和不规则的形状、正方形和直角组成。她用目光追随高压电线和电缆绵延,继而望向楼群的屋顶,数一数天线的数量。再闭上眼睛。


等她再次睁眼时,世界已从一处跳转到了另一处。正是黄昏时分,再一次,重访同一个地点,她看到了低沉的太阳穿过白晃晃的云间,红晕照亮了公寓楼,但只是那么一瞬,几秒而已,也只能照亮楼顶,最高的楼层,俨如巨大的火炬被点燃了。


之后,她坐在月台上的长椅里,背后的墙上高挂着大幅广告。她把剩下的一点早餐吃光了。去洗手间洗漱一番后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下班高峰快开始了。早上坐这条线过来的人们要反向而归了。


停在她面前的这列车灯光明亮,几乎是空的。整个车厢里只有一个人——戴工人帽的那个男人。他像绷紧的琴弦般站得笔直。列车启动时,惯性让他摇摆了一下;列车开走了,被地下的黑洞吞了进去。


“我买面包给你吃。”安努斯卡对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说道,女人一时间不再晃动身体,好像她必须静止下来才能听懂一句话。只过了一秒钟,她就转身走向卖三明治的小店。


她们靠在小店后墙上,那个女人低头弯腰、在身前画了十几次十字后才开始吃。


安努斯卡问起她前天晚上默默坐在锅炉房里的那些人,她再次停顿全身的动作,只不过,这次嘴巴里还有一口面包。她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譬如,“怎么会?”还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大小姐,你他妈的离我远点。”


她走了。安努斯卡去坐地铁,一直坐到凌晨一点,地铁关门前,地狱犬们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她想去那个暖和的锅炉房,但在印象中的地点转了好几圈仍找不到入口。于是,她走回地铁站,把剩下的分分角角都掏出来,买了小塑料杯装的罗宋汤,续了几杯热茶,手肘支在三合板桌面上撑着头,就这样英勇地熬了通宵。


一听到栅栏门开启时的刺耳声响,她就冲到站门口的售票机上买好票,往下走。她在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头发已很油腻,完全看不出本来的发型了,现在,别的乘客好像不太想坐在她身边了。时不时冒出来的念头会让她惊慌:会不会遇到熟人?


不过,她认识的人都不搭这条线;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躲去了靠墙的角落。安努斯卡开始思忖:所谓熟识的人,到底是谁呢?女邮递员,公寓楼下小店里的女人,住在对门的女人,可她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很想把自己的脸遮起来,就像那个女人一样,裹得层层叠叠;如此说来,那可真是个好主意——把自己的眼睛蒙住,尽可能地不去看外人,也能尽可能地不被人看到。她会撞到别人,但那只会带来乐趣,带来他人的触碰。坐在她身边的老太太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苹果,微笑着递给她。


在文化公园站,她站在卖皮罗什基小馅饼的摊子前时,有个剃了板寸头的年轻人专门给她买了一份。这些小事足以让她得出结论:自己的仪容外表肯定不在最佳状态。她会道谢,不会拒绝,哪怕身上还有几枚硬币。


她目睹了好多事件:有个警察逮住穿皮夹克的男人;一对夫妻越吵越凶,都喝醉了,嗓门高到声嘶力竭;有个十几岁的女孩在切尔基佐沃站上车后,一边低泣一边不断念叨着,妈妈,妈妈。但谁都不敢去做什么,想帮也太晚了,她在共青团站就下车了。


她还见过深肤色的矮个子男人一路狂奔,在行人间横冲直撞,但最终被困在拥挤的扶梯上,被另外两个男人抓住、撬开他紧握的手心。就在那个瞬间,有个女人哀叹自己被偷走了一切,什么都没了,但她的声音是从更远处传来的,渐渐低落,最终消弭。


每天都有两次,她会在灯光雪亮的车厢里看到一个眼神空洞、瘦巴巴的老男人从自己眼前掠过。她甚至不知道外面早就天黑了,路灯街灯都亮了,把黄色的灯光投入稠密而冰凉的半空;今天,安努斯卡完全没见到阳光。她在基辅站出站,回到地面,沿着在建的大楼走入临时通道,盼着能看到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


她在,就在平素待的地点,做着平素做的动作——小范围的摇摆晃动,往复走出类似8字形的痕迹,喊出她一成不变的咒骂,看似一堆潮乎乎的破衣烂衫。安努斯卡在她面前站了很久,那女人才注意到她,停下所有的动作。


接着——虽然没有提前安排——她俩不约而同地快步走起来,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她们不赶紧的话,此刻奔向的目标就将永远消失。走到桥上时,寒风如女拳击手般连连出击,击中她,也击中了她。


在阿尔巴特区的小店里,她们买了美味的薄饼,不贵,浇的腌猪肉和酸奶油都很足量。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在玻璃碟里放了几枚硬币,店主就帮她们加热了食物。她们找了个靠墙的好地方,享用了这顿美食。


安努斯卡像被催眠了似的,痴迷地望着长椅周围的一群年轻人,虽然天很冷,他们却喝着啤酒,弹着吉他。与其说他们在玩音乐,还不如说是在瞎闹腾。冲着彼此大喊大叫,逛来晃去。还有两个女孩骑在马背上,这景象可不常见,两匹马都很高大,显然刚在马厩里经过了精心的打理;


如同亚马逊女战士般的女孩之一向玩吉他的孩子们打了招呼,姿态优雅地下马,聊天,同时紧紧地抓住缰绳。另一个女孩和落单的游客攀谈起来,想说服他们给点钱,好给马买吃的——反正,她是这样对他们说的——但游客们认定,她们只会用钱去买啤酒。那匹马看起来并不缺营养。


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用胳膊肘撞她,说:“快吃。”


可是,安努斯卡无法将眼光从街头即景中挪开;她近乎贪婪地望着年轻人,薄饼还在手里。在他们身上,她看到的是她的佩迪亚;他和他们的年纪差不多。佩迪亚回到了她的体内,好像她从没把他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他就在那儿,蜷缩在她凸起的肚子里,像块石头般沉重,痛苦地生长着——她必然要再次生下他,这一次,是从她的每个毛孔里,让他在汗水中出世。此刻,他已胀升到她的嗓子眼,挺入她的肺腑,因而只能在呜咽中现身,再也没有别的途径。


不行,她吃不下薄饼——她的身体已经饱足。明明可以坐在那边、拿起一罐啤酒给马背上的女孩、自己也倚靠在马身上、爆发出朗声大笑的时候,佩迪亚却卡在她的喉咙里。他本可以自如地活动,本可以弯腰系好靴子、高举双臂,再用一只脚套入马镫,再甩开另一条腿骑上马。


挺直地坐在马背上,策马穿行在街道上,并且微笑着,刚长出来的稀疏胡子掩住上唇。他本可以跑下楼,像股旋风般冲向他们;毕竟,他和这些男孩年纪相当,而她,他的母亲,本该为他逃化学课、不能考上大学、结果落得他父亲般的下场而忧虑,为他不能顺利找到工作而担心,又生怕自己不会喜欢他挑的媳妇,再为他们太早生孩子而操心。


千头万绪在她心里沉重地堆积起来,让她越来越难承受,又刚好看到一个女孩的动作:为了驯服那匹焦躁的马,她拉下套在它头上的缰绳,让它不得不低头,安静下来。


那匹马试图转身走开时,那女孩挥起马鞭抽了一下马背,喊了一声:“待在这里,该死的!乖乖地站好!”这时,酸奶油配薄饼从安努斯卡的手里掉到了地上,而她已经冲向和马较劲的女孩,不由分说地出拳揍她。


“别欺负它!”她尖叫着,嗓子眼里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别欺负它了!”


受到惊吓的孩子们隔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要推开这个身穿格子外套、突然发起神经的女人,但这时,又有一个女人冲过来帮她了:用破衣烂衫裹着层层叠叠的疯女人;两个女人都想夺走女孩手里的缰绳,想把女孩赶走。


那个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双手抱住头顶——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遭遇这样凶残的袭击。那匹马又是踢腿,又是嘶叫,终于挣脱了女孩的牵制,在阿尔巴特的马路中央跑起来,受惊了(还好,那时候的大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楼宇的外墙之间,让人想到巷战或群殴;人们打开了窗户往外看。


但这时,两名警察出现在街道的尽头,泰然地踱着步,大概正在聊什么电子游戏——反正也没出什么乱子——但他们马上看到了这番骚乱,立刻转入工作状态,抓起各自的警棍,全速跑来。


“摇摇。”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说,“摆摆。”

她们坐在警察局里,等着脸孔涨红、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警察来做口供。


“摇摇。”她在这几个小时一直用狂乱的腔调喃喃自语,显然是被吓到了。肾上腺素摇醒了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的舌头。她对着安努斯卡的耳朵轻声窃语,以防她俩的私聊被别人听到——那个被抢了的男人,两个深色皮肤的年轻妓女,还有用手捂着绷带的头部受伤的男人。与此同时,安努斯卡在哭泣,泪水不间断地滴落脸颊,但很显然,囤积已久的眼泪也将很快流尽。


终于,轮到她们了,红脸警察转身对另一个房间里的某人喊了一声:“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人。”


从那个房间立刻传出回复:“那人你可以放走,但给另一个记扰乱治安罪。”


警察就对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说:“要是有下次,我们就把你赶出城区一百公里以外,听见没?我们不希望邪教成员在这里出没。”


说话时,他问安努斯卡要走了身份证,好像他不认字似的,又让她重新报上自己的名字,娘家姓名以及地址,他叫她把地址完整地报出来。安努斯卡用指尖摸着桌面,半闭着眼睛,恍如背诗一样,把这些信息讲给他听。她把地址重复了两遍:“库兹涅茨克街四十六栋七十八号公寓。”


警察先放走了她,隔了一小时再放走她。先走的是裹得层层叠叠的女人,所以,等安努斯卡出来时,早已没了她的踪迹。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天冷得可怕。她在地铁站外漫无目的地游走;腿脚在敦促她,愿意承载她走过这些宽敞的大街,去一个能抵达丘陵起伏的城郊、也就是所有街道源起的地方,经过那里之后,眼前就会铺开焕然一新的远景——尽情吐纳的辽阔平原。


但是,安努斯卡的巴士到站了;她奔过去,刚好赶上。人们已经出家门了,虽然太阳还没出来,街道上已随处可见各种晨间活动。安努斯卡在巴士上坐了很久,坐到了城市的边缘,然后,她就站在自家公寓楼的大门口了,抬头望向很高的地方,望着自家窗户。每扇窗都暗着,但等天色亮起来后,她看到自家厨房里有一盏灯被点亮了,于是,她径直走进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