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的瓷盘
"六十万啊,这瓷盘怎么又回到了李老头家里?"我望着邻居家墙上那熟悉的花纹,心里五味杂陈。
我叫周建国,今年四十有五,在咱河北这小县城生活了大半辈子。
九十年代末的中国,多少人的命运都在那场改革浪潮中被重新书写。我们这些"国企大军",转眼间成了时代的"下岗工人"。
我在纺织厂做了十五年的机修工,手上的老茧还没褪去,厂子就垮了。那时的街头,到处贴着"买断工龄"的告示,多少人含着泪在那纸上按了红指印。
老婆王淑华是厂里的挡车女工,手指被机器轧过,落下一身的毛病。她常说:"建国啊,咱命不好,赶上了不好的时候。"我总笑她爱讲迷信,可心里也不是滋味。
儿子周小军十二岁那年,不知怎的染上了肾病,整天没精打采的。县医院的李医生说病情严重,得去大医院看。可那时候,哪来的钱啊?
我家住的是祖上留下的老房子,青砖黑瓦,进门是个小院,院里有棵老槐树。夏天的时候,我常摆个竹躺椅在树下,听收音机里播放《东方之珠》,小军就在一旁用粉笔在地上画着他那些"宇宙飞船"。
院墙那头住着的李德福老先生,人称"李老师",是个从北京退休回来的文物修复工作者。他每天雷打不动地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老式的玳瑁眼镜,手里总捧着本泛黄的线装书。
"周建国,你家小军今天又没上学?"有一天,李老师探头问我。
我长叹一声:"李老师,孩子病了,家里又没钱,唉!"
李老师二话没说,拿出几本医书翻给我看,还教小军看那些讲古代文物的书,说是"转移注意力也是治病"。就这样,小军常去李老师家里,两人竟成了忘年交。
1998年的冬天特别冷。我家那老房子墙皮剥落,屋顶漏雨,再加上小军的病越来越重,我和淑华一合计,决定把老宅拆了重建,卖了也好腾出钱给孩子治病。
腊月里,天寒地冻。我和几个失业的老工友一起挖地基。那天下午,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哎呦,别是碰到什么古董了吧?"老张打趣道,他曾是厂里的电工,如今在街头修自行车为生。
大家都笑了,这年头谁还信这个。可当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时,真的看见了一个包在油布里的东西。
我心跳如鼓,手都有些发抖。揭开油布,一个图案精美的青花瓷盘出现在眼前,上面画着飞龙穿梭于祥云之间,周围还有一圈细密的花纹。
"这...这是什么宝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淑华急忙跑过来,"建国,快收起来,别让人看见了!"她那时候还留着八十年代末流行的烫发,穿着一件红色的尼龙棉袄,脸被冻得通红。
"李老师懂这个,咱去问问。"我把瓷盘小心翼翼地包好,敲响了李老师的门。
李老师拿出一个放大镜,仔细端详着瓷盘,手都微微颤抖起来:"周建国,你可能真的挖到宝了!这是明代官窑的成化款,保存得这么完好,真是不可思议!"
"值钱吗?"我直奔主题,脑子里全是小军吃药的样子。
"如果是真品,至少几十万!"李老师的眼睛发亮,"我原先在故宫工作,见过不少文物,这个成色和工艺,不像是赝品。"
我和淑华对视一眼,眼泪差点掉下来。几十万啊!那时候,我一个月的"下岗补助"才三百多块钱。
第二天,李老师推荐了省城一家拍卖行。我们坐了三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去。拍卖行的人看了瓷盘,立马把我领到了经理办公室。
"周同志,这件瓷器确实不一般。"经理姓赵,戴着金丝眼镜,一副专家模样,"初步鉴定,应该是明代中期官窑的精品,起拍价可以定在六十万!"
六十万!我一下子坐不稳了,那时候县城一套像样的商品房才十来万啊!
回去的路上,淑华紧紧攥着我的手,"建国,咱们可以带小军去北京治病了!"火车窗外,冬日的暮色渐沐,黄褐色的大地在暮色中显得特别宁静。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崭新的"皮尔·卡丹"西装,开着"桑塔纳"轿车,带着小军去北京的大医院。醒来时,枕头都湿了。
我们签了拍卖协议,赵经理说需要等一个月才能上拍,毕竟这种文物需要更多专家鉴定。
可小军的病等不了那么久。那几天,孩子高烧不退,眼睛都肿得睁不开。县医院的李医生直摇头,"必须马上去省医院,再拖怕是要出大事!"
我和淑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卖房子吧,这年头谁买啊?向亲戚借钱,可大家都不宽裕。
就在这时,李老师拿来了一叠钱,整整五万块,都是崭新的红色毛爷爷。
"周建国,拿去给孩子治病。你那瓷盘拍卖的钱到手了,再还我不迟。"李老师眼神坚定。
我跪下就要给他磕头,老人家连忙把我扶起来,"都是街坊邻居,说这些做什么?再说,我终身未娶,也没个儿女,看小军就跟看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第二天一早,我们带着小军坐上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车上,淑华一直流泪,小军虚弱地靠在她怀里,问:"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呢!"我强装镇定,心里却像刀割一样,"等爸爸的瓷盘卖了钱,咱们就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把病治好!"
省医院的条件比县里好多了,床单是白的,没有霉味。医生说小军需要做透析,还要住院观察。一连串的检查和治疗,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花出去。
一个月后,拍卖会如期举行。那天,我和淑华早早就到了拍卖厅。会场里全是西装革履的人,我穿着厂里发的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感觉格格不入。
当我们的瓷盘被端上台时,全场发出了一阵惊叹。拍卖师介绍这是一件明代成化年间的官窑珍品,起拍价六十万。
竞拍开始了,价格一路飙升。六十五万、七十万、八十万......最后以八十八万的价格成交!
当拍卖师落锤宣布成交价时,淑华紧紧抓住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我心里也"咚咚"直跳,这笔意外之财,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让我们全家看到了希望。
按照合同,扣除拍卖行的佣金和税费,我们能拿到七十多万。赵经理说,钱需要三个月才能全部到账,但可以先预支一部分。
就这样,小军的病情稳定下来,我们也有了带他去北京治病的资本。那年岁末,我们在县城买了一套七十平米的商品房,告别了住了几十年的老宅。
看着新房子亮堂的电灯和崭新的家具,淑华常常感叹:"建国啊,咱老周家祖上真是有德行,留下这么一件宝贝,救了小军的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好起来。我用剩下的钱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卖些日用品和零食。淑华在超市帮忙,小军的病也慢慢好转,能正常上学了。
转眼三年过去,那个瓷盘的事情,渐渐被我们淡忘。
2001年春天,小军的病情基本稳定。那是个周末,我带着自家种的新鲜蔬菜去看望李老师。自从搬了新家,我们经常回老街看看这位帮过我们的老人。
进了李老师的小院,竹木门"吱呀"一声,仿佛回到了从前。老人家听力不好了,我敲了半天门才开。
"李老师,我给您带了点新鲜蔬菜,您尝尝。"我把菜筐放在八仙桌上。
李老师笑呵呵地招呼我坐,泡了杯龙井茶。他的房子还是老样子,墙上贴着几幅字画,书架上摆满了线装古籍。
喝茶时,我无意间看到了书房里挂着的一个瓷盘——分明就是我当年卖掉的那一个!青色的底,飞龙穿云的图案,甚至连边缘那道不起眼的小缺口,都一模一样。
茶杯差点从我手中掉下来,"这...这是?"
李老师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恢复了平静。
"这是我前段时间收的一件文物,和你那个很像,对吧?"
"不是很像,就是一模一样!"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李老师,这不就是我挖出来卖的那个瓷盘吗?"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难道李老师当初骗了我?那个拍卖会是假的?这瓷盘真的值那么多钱吗?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李老师沉默了片刻,然后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沓发黄的收据,递给我。
"建国,你先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一看,全是小军第一次住院时医院开的收据,上面的日期正是我们拿到瓷盘、却还没拍卖的那段时间。
"这是...?"
李老师叹了口气:"那时候,小军病得那么重,你们又等不及拍卖的钱,我只能...只能用自己的积蓄先垫上。"
"可是,这瓷盘...?"我还是不明白。
"是我买下的。"李老师的眼神坦荡,"拍卖会是真的,我托了故宫的老同事出面,用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就为了不让它流失到海外。"
我一下子愣住了。
"一件真正的文物,它不仅仅是一件值钱的东西,它承载着历史,是我们民族的记忆。"李老师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我退休前在故宫博物院工作过二十多年,见过太多珍贵文物流失海外的例子。当我看到你挖出的这件瓷盘时,我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离开祖国。"
原来,李老师买下瓷盘后,花了两年时间精心修复那些细微的裂痕和缺口。他告诉我,经过专业修复的瓷盘,如今价值已经翻了一倍。
"建国,我从没想过据为己有。这是咱们老周家的传家宝,等小军完全康复了,我就打算还给你们,让它重新回到原主人手中。"李老师执意要我收回瓷盘。
我的眼眶湿润了。记得小时候,爷爷常说:"与其远亲不如近邻。"此刻,我终于深刻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李老师,您...您花了多少钱买下它?"我哽咽着问。
"八十八万。"李老师平静地说,"我一辈子没结婚,也没什么爱好,除了这些古董书籍。攒了大半辈子,也就这些钱了。"
"那您怎么生活?您的养老钱..."
李老师笑了:"我这把年纪,又有什么大花销?再说,能看到小军健健康康,比什么都重要。"
我猛地跪在了地上,老人家慌忙来扶我:"建国,你这是做什么!"
"李老师,您救了我儿子的命啊!"我泣不成声。
想起这三年来,我们家生活好转,开了超市,买了新房,而李老师却依然住在这个简陋的老房子里,过着节俭的生活。我的心里既感动又愧疚。
"建国,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会把小军教育成才。这比什么都珍贵。"李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真正的宝贝不是那价值连城的瓷盘,而是这份穿越时光、超越金钱的人间真情。
"李老师,这瓷盘,我们不能要。"我擦干眼泪,坚定地说,"它见证了我们家的苦难,也见证了您的无私。与其放在家里,不如让更多人看到它的价值。"
李老师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们一起把它捐给县博物馆吧!"我说,"让它成为公共的记忆和财富。"
第二天,我带着淑华和小军,和李老师一起来到县博物馆。馆长张叔听说我们要捐赠一件明代官窑瓷盘,激动得双手发抖。
当瓷盘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展柜,成为县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时,我们四个人都湿了眼眶。展牌上写着:"明代成化年间官窑青花瓷盘,周建国、李德福先生联合捐赠。"
从那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带着小军来博物馆,看望这件承载着我们命运转折的瓷盘。李老师则经常在博物馆义务讲解,给孩子们讲述中国古代陶瓷的故事。
2008年冬天,李老师安静地走了。他把自己收藏的所有古籍和文物都捐给了县博物馆。葬礼那天,天空飘着小雪,整个老街的人都来送他最后一程。
小军已经考上了北京大学历史系,他说要研究中国古代文物保护,将来做一名像李爷爷那样的文物修复师。
每次回到县城,我都会带着儿子去博物馆,看那件瓷盘。有时候,站在玻璃柜前,我仿佛能看见李老师慈祥的笑容。
有人说,文物是凝固的历史;我却觉得,它更是流动的人性。那些刻在瓷器上的纹路,传递的不仅是工艺,更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和记忆。
如今,我和淑华都老了,头发花白。小超市交给了侄子打理,我们过着安稳的晚年。县城变化很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老街的青砖黑瓦几乎都不见了。
唯有博物馆里那件瓷盘,依然静静地诉说着往事。它见证了一个家庭的苦难与希望,一位老人的无私与大爱,也见证了这个飞速变迁时代里,那些不曾改变的人性温暖。
人世间,情比金贵;邻里之间,心心相印。这大概就是那件瓷盘想告诉我们的故事吧。
有时我在想,如果生命是一件精美的瓷器,那么友情、亲情和感恩,就是那些让它更加珍贵的花纹与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