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记忆】五爷爷罢官

文/李玉生

今年春节,我到内蒙上班前,特意休了年假回老家探望了五爷爷。他今年九十多岁了,住在我堂姑家里,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一幅颤微微的样子,口齿有些混沌,但脑子不糊涂。老人紧紧拉着我的手,又给我念经了,翻来覆去的就那么几句话。告诫我无论到哪里,都要好好干,千万不要贪,不能丢老李家先人的脸,然后又把说了几十遍的老黄历再讲给我听。

我五爷爷在七十年前是很有名气的一个人物,桐城县地方志有一段他的记载:李庆林,桐北红庙乡人,新四军皖西支队警卫营战士,曾配合刘邓大军解放过桐城县城。李五爷身材高瘦,白白净净,像个秀才,却不爱读书,喜欢上舞枪弄棒,读了两年私塾就跑到孔城盐铺当伙计,经常到立煌县(今金寨县)武装贩盐,他把驮队防身用的自来得手枪玩得特别溜,百米之内,指哪打哪。有一次贩盐驮队在青草隔,遇到刘小瘌痢带的十几个土匪拦路,那是五爷第一次上阵,一枪就把刘小瘌痢的眼睛打瞎了,其余土匪如鸟兽散。一战成名,“神枪李五爷”的威名在桐北叫响了,其实那年他不过15岁。

抗战军兴,日本人的炮火已经打到孔城街,李五爷那年参加了桂林栖组织的新四军皖西支队第二大队,因人小机灵,枪法准,深受的领导喜爱。后来又被选中当了桂政委贴身警卫员,跟着首长南征北征,从桐北到桐东,从皖江到大别山,除汉奸,杀鬼子,抗敌顽,处处留下五爷的威名,也练就了一身好本事。民国三十六年秋,刘邓大军前锋直抵庐江、桐城,五爷作为地方部队的联络人,给八旅当向导。在解放县城时,五爷化装成为贩桐油的小伙计,把手枪藏在油桶的夹层里,混进城内,当晚摸上东门楼,解决了岗哨,打开城门,让大军不费一枪一弹解放了县城,五爷受到八旅政治部的嘉奖,奖给他一支派克金笔。

1949年春,二野三兵团驻扎桐城,大军准备过长江,五爷已经是游击队的大队长了。他冲锋在前,带了一支短枪队活动在庐南、桐北一带,肃清了岱鳌山和浮山一带的土匪和保安队。同时发动群众,准备大量粮草、鞋袜、门板、毛竹等物资交给支前工作组,他还组织民工修复麒麟公路和孔城河大石桥,为大军顺利渡江立下大功。刘邓首长在桐城中学接见地方干部时,还特别召见了五爷等一批支前模范,称赞他是“智勇双全、开路先锋”。

全国解放后,五爷离开部队,回到地方,当上了区公所第一任区长。当了人民政府的官,李五爷赤胆忠心,一心为民,甩开膀子干革命。土改中,他认真仔细,亲力亲为,丈田分地,公平公正;夏天发大水,他上堤坝,战洪水,饿的头发晕,也不吃一粒为安置灾民筹集的粮食;他带领乡亲们兴修水利,疏浚新河,建霍湾水库,三过家门而不入,把过去三年两不收的穷泛区变成庐西南的大粮仓;治大肚子病时,他冒着危险下水抓钉螺,最先在全县宣布消灭血吸虫病;支援抗美援朝,五爷把奖励给他传家宝派克金笔卖了50块钱,捐钱给朝鲜前钱。那时候,五爷忙得像个陀螺,一双草鞋没几天就穿坏了。

到老百姓家里,同吃同住,端起碗就喝水,拿起筷子就咸菜粗饭,从不讲究。二十几岁的人了,忙得顾不上娶老婆,急得太奶奶茶饭不思。当年的老人们都交口称赞:李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一个好官。五爷被乡亲们当作真心人,威望极高。

五爷直到二十八岁才结的婚,当年五奶是浮山中学的高中生,眉清目秀,落落大方,分配到区里当文书,与五爷朝夕相处,五爷一眼就看上了,没费多大劲就娶到了五奶奶。五奶奶出身富农,父亲是汪小圩的开油坊的,家里还有五亩水田,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没吃过苦。五奶奶不光人长得好看,还会烧一手好菜,俘虏了五爷的胃,特别在迎来送往方面,落落大方,待客周道,有时还能陪领导喝上几杯,让五爷感觉特有面子。

五爷爱情事业双丰收,春风得意马蹄急,本色慢慢变了。他爱听奉承话,听不进反对意见,心安理得的享受特权待遇来。他任人惟亲,大搞裙带关系,李家大院许多人鸡犬升天,有的当了乡长,有的当了武装部长,有的当了供销社主任,连大字不识几个的杀猪佬表哥也搞到区里当生活秘书。这时的李五爷自恃劳苦功高,资格老,群众威信高,没有人敢把他怎么样,变得嚣张跋扈,不近人情了。他把修粮站的水泥拉到红庙乡来修李家祠堂,还雇人翻修了祖坟;他变得讲究吃喝,每餐必须有酒有肉,为掩人耳目,在磙子桥里搞了一个小食堂,天天带着一帮人在这里大吃大喝,还勾搭上一个叫桃花的女人,晚上就到她家睡觉;到区供销社拿东西就像拿自家东西一样,成桶的酒、成袋的红糖、成条的香烟往小食堂里拿,白条也不打一个,让人敢怒不敢言。

五爷非常有心机,深知背靠大树好各乘凉的道理。有一次到安庆开会,他带上桐城的土特产米面、芋头粉、菜籽湖小鱼干,去拜见老领导桂政委,汇报自己的工作和思想。桂政委当时已经是地委书记了,见到以前的警卫员变得这么有出息,就非常高兴,勉励五爷要好好工作,勤政廉政,不能丢共产党人的脸,还请五爷吃了饭,合了影。有一次组织部门政审时,要五爷抗战时期参加新四军的证明,其实当地许多人可以证明五爷的历史,可他偏去找桂书记,请求他给自己写证明材料。桂书记不光写了证明材料,还把五爷参加刘邓领导接见的合影照送给了他一张。五爷接到桂书记写的证明信和相片,如获至宝,到县照相馆放大,放在办公室里,言之必称他与桂书记如何如何。大伙见五爷的后台这么硬,都不敢惹他,让五爷的胆子越来越大。

以后五爷干的事越来越出格了。大炼钢铁,他带头砍光了附近山上的树,甚至挖野坟扒棺材板,挨家挨户收“废铁”,日夜火光冲天,却炼出一堆没人要的生铁;以粮为纲,他把畈地土坡也种上水稻,让老百姓从大河里挑水保田,乡亲们浇了一夜的水,也不够半上午漏的,大伙苦不堪言;六○年冬,省里为了减少田地抛荒,放开政策,可以分田到户单干,他压着不分,过了第二年清明才分田,结果误了农时,秋天粮食收不上来,饿死不少人。

老百姓背后就骂他“李坏种”、“活阎王”。五爷倒行逆施引起众怒,大家联名告到县里,告到地区行署,最后行署周专员责令严查,组成行署、县、区三级联合调查组,把五爷查了个底朝天。五爷又哭又闹跑到省里求桂书记,没想到桂书记早知道了五爷的事,一点情面也不留,把五爷大骂了一顿。五爷从省城回来后,灰头土脸的,像个霜打的茄子,彻底没有了往的威风。因为五爷没有贪污公款,主要犯的是工作作风和生活作风错误,又念他是老革命,没有让他坐班房,组织给他开除公职、留党察看一年的处分。五爷终于倒台了,卷起铺盖灰溜溜地回到李家大院。

成了平头百姓的五爷,变得温良和善,是一心务农,再也不掺和政治,无论是“四清”运动、红卫兵造反破“四旧”、批林批孔、斗资批修,他都一概不问,下半生过着波澜不惊、平静安详的日子。只是每年春节我们给他拜年的时候,看到他写的春联觉得他有点意思,不像普通百姓家的春联,如“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为官一身正气,做人两袖清风”、“国家安定百姓乐,党政清廉政事业兴”等。李家人丁兴旺,只要晚辈为官从政,无论当了处长,还是科长,哪怕当了个村长,五爷就必须开始一场廉政谈话,现身说法,讲起自己的革命经历和历史教训,要求做到为国家效全力,为百姓办实事,戒骄戒贪,莫伸手,小心党纪国法。

我是他孙子辈中最疼爱的一个,20年前,我刚参加工作,他第一时间知道消息,跑到我家,笑眯眯的说:“老窝子,现在你是公家的人了,有出息,要好好干,以后当了干部,千万不要贪财,不要好色,不要学我。”我说:“五爹,您老放心吧,我会好好做人做事的。”过了几年,我提了副科级,五爷又找我谈话,重复那句话:“老窝子,你现在当领导了,能管人管事了,千万不要犯错误。”我笑着说:“五爹,我只是个小官。”“那更要注意,贪污腐化是从小处开始的,毛主席早就说干部要防糖衣炮弹的进攻呢。”五爷目光如炬,盯着我说。

在我20多年的职业生涯里,曾经有成功的喜悦,也有失败的痛苦,还经历过各种名利诱惑,当我想起五爷爷的经历和教诲,就变得心平气和,勇敢的面对人生的各种挑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