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当安福路还很沉静的时候,唯一热闹的去处是安福路与武康路转角,一家装修冷峻得如同一件欧洲男装风衣的咖啡馆,名字叫“去年在马里昂巴”。不用说,出入这家咖啡馆的,都是上海乃至全国的文艺潮人,与安福路上近在咫尺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形成一种倾斜角度的并峙。刚工作时的我,与文艺毫不相关,曾陪朋友勇闯过一次,咖啡馆里的陈设无甚稀奇,重要的是那因时髦而性感的气氛。我和朋友很快就像冲洗地面的水一样又顺溜地被冲了出来,从此知道只配“路过”。现在,这个地方也有一家咖啡馆也叫“马里昂巴”,此去经年,没有了“去年”。
想起这个画面,是因为喜欢阿兰·罗布-格里耶的上海小说家方块出版了他的小说集《幽会的节日》,而格里耶正是《去年在马里昂巴》的小说作者。小说后来又拍成电影,若干年后成为上海一家文艺咖啡馆的名字,成为记忆里不那么可靠的一片淡蓝色海滩。
照行文规范,此处应为“方块兄嘱我写一篇序”——可是我不得不更为贴切地描述为“竟然让我写一篇序”这种震惊的心情,首先是来自于小孩误上了大人桌的惊骇:我也到了给人写序的年纪了?其次则源于一种更复杂的愧疚或者说心虚:集子里的小说,我确实大部分都有幸第一时间看过。当方块以投稿的方式,非常诚敬地投给《收获》杂志,而我读后与他多轮讨论,最终因小小缺憾没有用成,期待着他的下一篇……这些感受经年累月地叠加在一起,使得我似乎确实对方块的小说写作负有某种程度的责任。
现在,方块把这些我们以目光多次探视过的篇什集成一束投向我,就像向我投了一个照彻夜空的信号弹,它逼迫我不容他顾地回答一个问题:这些年里,究竟我们有没有错过一位优秀的小说家?
这个问题折磨着我,让我在重温这些小说的夜晚,循着新生长出来的路径,去感受真实与虚构之间交错而多重的边境。拿到这本小说集的读者自然会在阅读中形成自己的判断,我在这里尽量不剧透地提出几个感受角度。
一则,是方块的小说与上海文脉的关系。方块的小说以略微有别于现实的折射角度,去绘制感觉层面的“心”的现实,这在上海的文学花园中并不孤独也绝不违和——应该说,一直有专属的位置。换句话说,方块这样的小说家出现在上海,是毫不令人意外的。
上海的屋檐披沥了一百多年的中西之雨,其特有的历史源流与都会属性,注定了它广阔的灰度。从穆时英、施蛰存、叶灵凤等上海“新感觉派”作家,到新时期以来,余华、苏童、马原、格非、孙甘露等先锋小说家以上海的文学期刊为主要发表阵地的崛起,上海始终宽容甚或是鼓励着现实主义维度之外的文学尝试。
还记得2016年春天,我因一场文学赛事而与方块在网上相识时,便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出色的语言控制能力和造境的直觉。其后一直阅读他发来的新作,虽取材不同、表现各异,但那午夜梦境般不安、不确定、非理性、非客观的气息始终弥漫,令人着迷也令人沉醉。他是一个出色的画者。例如《旅客》:“整个旅馆阴暗的格局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一株面目狰狞的老树,二楼和三楼并不在同一个平面上,之间形成一个呈九十度的直角,就如同分向两边枯萎的树杈,拥抱了来势汹汹的风暴。”
那欲望交织中的沉默张力,想象与日常拼贴而来的荒诞斑驳,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记忆谜题,与城市肚腹中的物质景观图层一起,构成了方块小说的底色与异趣。
二则,是方块的小说与普通人物的关系。印象中,方块从来没有写过特殊人物。他笔下的主人公一般都是被动进入一个未知迷局的普通人,他代表着大部分的我们,在被命运过筛时卡住了,不上不下,无可慰藉。那也是日常生活中偶尔发作的炸裂剧情,个体的情爱与偷安,被一只荒诞的手高高拎起,展示其无能、无趣与无为。在读到方块写的这些哆哆嗦嗦而奋臂向前的过河卒子时,我们在观看的同时也很难不感受到背后的冰凉,那无常的河水也在一波一波地推涌着所有人。
刚才说到,方块继承了上海文学源流中偏“意识流”的一支,但这并不意味着作者不关注现实、不介入现实。虚笔也好,曲径也罢,最终都是对现实生活的映照和回思,这是文学的本心。例如取材于这些年普通人日常遭遇的《邻人之春》,是这样结尾的:“孟欣在我的肩头哭泣,我们只能在黑暗中互相支撑。在众多沉默无语的邻居环绕中,那具逆流而上被放逐的人体模特大概正在沿着河水洄游到青藏高原的发源地,而春天的夜晚就像老姜挖开的泥土,显得寂静而又荒凉。”
三则,是方块的小说与沪语生态之间的关系。方块的小说并不遍用上海方言,但却得上海方言中松弛、幽默、噱戏的真意。这是我尤其想要指出的一抹亮色。有多少次,我或被他小说中人物驴头不对马嘴的一句对白、或一个不经意的冷面滑稽,或一处绝妙天成的错位互动——逗得哈哈大笑,也对他调度荒诞场面的能力叹为观止。记得他曾有一部小说叫《说谎者》,其中有发生在深夜医院里的一幕,如嘉年华狂欢而又跳脱自如,充满生机,充满弹性。我当时就想,他的灵魂里不仅有格里耶,还有拉伯雷啊。所以,在这部小说集里,他既有这样的诗意:“一些矮小的灌木和新生的枝条分散其中,在少见阳光的空地上缓缓发育。阴冷的光线通过树木间的空隙以光柱的形式漏进地面,是深山空旷处的唯一安慰。”(《深谷空湖》)也有这样的趣意:“冯子轩从桌案上成堆的书籍中抬起头,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他,快了,我的作品离完成大约还有三公里的距离,我相信你一定能看见的。”(《旅客》)
和方块仅见过一次面,但大概知道他从事着一份与文学相距甚远的工作,喜欢足球,过着普通人的生活。方块一直叫我“吴越兄”,有一次,我说,你最近这两篇小说里怎么老写吃面?他略显无辜地回答:吴越兄,那家面馆么,我常去吃的,味道不错。还非常诚恳地告诉我那家面馆的地理方位。这些年来,看完了他的作品,讨论;通过或没通过,方块也不纠结,只说:下次再争取,下次再努力。只有过一次,他说,以后不一定写了,于是我当真了,待要思考如何回复,没多久,又一篇新的发给我了,鲜亮,聚集着他从普通生活中抓取而来的奇思,充满颤动地等着跃变的那一霎。
方块的写作应该被看见,这本小说集自此将开始属于它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