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老头蒙你呢吧?梅这十年不都是喝奶长大的吗?」
亚瑟感到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为她有一半人类的血液。」
我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看着宫人们匆匆收拾着行李:
「喝奶也勉强能活,但是只喂奶的话估计是不行的。」
「所以……你要回去求他?」
「没有其他办法了。」
亚瑟面露忧色:
「我可是听说,罗克维这些年行事尤为狠厉,而且这几年亚尔兰对人类敌意更大了。
「何况你当年为了报复他,最后还和我演了那出戏……」
「没时间去想这些了,我没有其他路可以选。」
我裹上了远行的斗篷:
「只要能救她,我可以做任何事。
「就算是跪着求那个人原谅我。」
13
我抱着病重的女儿迫不得已再次回到了那座冰冷阴暗的宫殿。
我跪在高不见顶的台阶之下,王座上的人只是一个面目模糊而遥远的金色身影:
「你说这是我的女儿?」
罗克维语气带着刺骨的嘲弄,冰冷得骇人。
「公主殿下,你们人类现在糊弄人的手段,可真高级啊。」
他微微俯身,像是对我此刻卑躬屈膝的样子颇为新鲜:
「听说人类记性不好,我不介意提醒你一下。
「当年可是公主殿下您,当着我的面,亲手谋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握紧了拳头,见和他服软周旋已毫无用处,愤然抱着怀里被折磨得面如菜色的幼弱身躯,起身径直步上了面前耸立的阶梯。
他没有阻止我,让我一路畅通地站在了那座熠熠生辉的王座前。
时隔十年,我再次清晰地见到了他的脸。
那张脸和记忆中那张清风朗月、俊朗矜贵的面容大不相同。
虽然他脸上不见丝毫衰老的痕迹,但却仿佛生了场大病,身上简直瘦脱了相。
他面颊向内凹陷,五官线条尖利,那头水润服帖的长发如今看来就像一团枯草似的毛躁。
「我没必要骗你。」
我反手悄然握紧了袖子里的短刃,声音尖厉,手指因为用力过度止不住地颤抖:
「你们龙族婴孩不是只饮父血吗?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我指尖寒光一闪,挥刀刺向了他的手臂。
可惜刀刃还未碰到他的皮肤,我就被他从容淡定地握住了手腕。
「你还是那么粗鲁没规矩。」
他轻轻一翻手,那把匕首轻而易举地落在了他手里。
「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我姑且陪你玩玩。
「你应该知道再骗我会是什么下场吧,公主殿下?」
下一秒,他不紧不慢地抬手,割破了自己瘦骨嶙峋的手腕,嘴角依旧带着准备看我笑话的讽刺。
他的把手腕轻轻靠近梅苍白的唇时,昏睡多日的她不可抑制地睫毛颤了颤,旋即急切地抱住了他的手吮吸着大颗渗出的血珠。
罗克维那张形容枯槁的脸肉眼可见地怔住了。
「你……」
他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向我,一时找不到措辞。
「你不用感到负担。」
我瞬间猜到了他复杂的神色底下藏着的心思,声音冷淡。
「我没要求你负责,也没打算挟子求荣。
「等她缓了过来,我们自会离开。」
14
亚尔兰突然多出来了一位小公主。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小公主身上流着一半人类的血。
长老会针对到底能不能承认她是龙族如今唯一的储君这事不可开交地吵了将近一个月。
「说得像我们有多稀罕似的。」
我听见这事的时候正在和议政厅外的花园里和罗克维那位忠心耿耿的近侍米达尔聊天,等着罗克维下班奶孩子。
米达尔说我措辞有点太粗鄙了。
「不能叫奶孩子,叫喂养。」
「差不多的意思。」我笑。
「不过我很喜欢你们这个习性,不然父亲这角色也太可有可无了。」
「殿下慎言。」米达尔紧张地咳嗽了一声。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梅睡觉,漫不经心地开口:
「不过说起来,你们陛下如今看上去怎么病恹恹的?」
「嘘!」米达尔吓了一跳,忙止住我,「这件事不能提。」
他非常扭捏地摩挲着衣角,面露纠结。
「不说算了。」
米达尔这人确实非常不禁逗。见我不想听了,他反倒开始着急上了:
「这事,这事说起来,倒是确实和您有点关系。」
我挑了挑眉毛:
「我?我怎么他了?」
「您……您始乱终弃,薄情寡义!」
他说到这里还有些愤愤不平。
「我们从来认定了的配偶便不会再变,可是您……您居然……」
「我居然私通外男、试图残害亲女,还甩了你们陛下?」
我很好心地帮他补充。
他有些气结地弱弱瞪了我一眼,才低头嘟囔道:
「您走以后,陛下亲自求了诅咒惩罚自己,以警醒自己永记此痛。」
我的心不可抑制地微微一酸,嘴上却还在自嘲:
「永记此痛?是要记住我有多恶毒吗?」
他顿了顿,倒是没有否认,只是还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
「这种咒术要夜夜生受着剜心之痛,陛下身子自那以后就没……」
他突然止住了话尾。
不远处落日灼灼金光下,罗克维裹着过分宽大的黑袍徐徐步下了台阶。
我有些晃神地看着他衣袂飞扬,衬得那副单薄病态的身躯宛如一张随时要被风吹散的碎纸片。
他像是刻意躲开了我复杂的目光,只是轻车熟路地走近,揽起刚睡醒的梅面色温和地看着她打哈欠,语气轻柔:
「我来晚了,抱歉。」
我这才反应过来,抓过茶杯有些局促地喝着,试图掩盖住自己眼中的失态。
可惜我一紧张就会不自觉地开始没话找话:
「你这抱歉是和梅说的,还是对我说的?」
说完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这没话找话的尬聊听上去却仿佛像是在打情骂俏。
我保持着喝茶的动作僵在原地,内心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我没有边界感的调侃时,他的声音却闷闷地响起:
「作为你法律上的丈夫,没在你的孕期一直陪着你是我的失职。
「我很抱歉,简。」
我看着他逆光的影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原以为,这会是我们冰封了十年的关系缓和的开始。
15
我没想到那天过后,我们似乎谁也不再有勇气打破彼此之间微妙的距离。
我和他一起默契地揣着明白装糊涂,闭口不提过往种种,维持得体的表面和平。
虽有些失落,但我觉得这也并不怪他。
不过是形同陌路的表面夫妻罢了,就算我们一辈子不说话,这在亚尔兰也并不稀奇。
这索然无味的日子本该平缓如流水地逝去,却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顿生波澜。
我生日那天正逢新年,亚瑟忽然托了口信,说要特地绕来亚尔兰看看我。
我本想让米达尔和我那位陌路夫君报备一下,却蓦然想起亚瑟在这宫中有些尴尬的身份,便只是含糊其词地说打算出宫逛逛。
这一天本应很平常。
在仪式繁复的新年酒会结束后,我躲开了嘈杂的人群,在傍晚有些冷峭的风里赶到了码头。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问题是,我在酒会上有些高估了自己的酒量。
那些果酒后劲比我想象中要大,我直到下马车时有些站不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意识有些飘飘然。
那时我还在侥幸地想,微醺罢了,应该是不碍事。
漫天燃烧的霞光里,我终于等到了故友靠岸的船只。
不可否认我确实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以至于是那么兴奋地朝甲板上熟悉的人影招手,全然忽略了背后传来的清脆马蹄声。
「你倒还真是长情。」
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个冰凉透心的声音,带着尖锐刺骨的嘲意。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声音讽刺的意味更重了:
「公主殿下这次,又准备走多久?」
我感觉空气都因这声质问滞了滞,四周忽然静得吓人。
我有些僵硬地回头,只见那位和我虚与委蛇数月的国君正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着我,面上向来无懈可击的疏离神色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痕。
想来是完整地目睹了我方才的兴高采烈。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不得不说,看上去确实全然就是一副要和旧情人私奔的架势。
他见我沉默不语,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像是极力克制着浓重的恼意,甚至连字词的尾音都有些颤抖:
「莫不是,又要我等十年吧?」
16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的脑子在混沌的酒精作用下居然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酒气确实壮人胆,我竟没有一点心虚。
我只记得自己满脸酒精上头的绯红,歪歪扭扭地走到马前把手肘搭在他膝上,挑了挑眉毛:
「哟,听这意思,难道陛下这十年很想我?」
那模样应该全然就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地痞流氓。
他被我的话狠狠噎住,琥珀般的眸子沉沉盯着我许久。
那眼中明明似有千言万语,他却宁肯把唇咬得发白,也不愿吐露半分。
船只靠岸的汽笛声响起时,他狠狠剜了我一眼,猛地拉缰掉转马头作势要走,那马愣是被他的力道勒出了一声吃痛的嘶鸣。
「陛下这就走啦?」
我简直不敢回想那时我话语里那轻佻动人的尾音。
我只知道当时我被越来越上头的酒精熏晕了理智,满脑都是这段日子藏在心里无名的委屈和酸涩。
是的,我根本不想向他解释这个破误会,我只想火上浇油。
我故意让话里带着尖锐的嘲意:
「陛下就那么没自信,笃定了我一定会选他?」
马上的人影狠狠地滞住。
我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去他的各自体面!去他的相敬如宾!
我非要逼着他被我冒犯,为我烦忧。
我就是要好好看看那双眼睛里,是不是当真空空如也。
彼时我视线模糊,辨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的声音如同克制着万钧波澜:
「你醉了。」
「是吗?但我说的可不是醉话。」
我从容地伸手拽住了他的缰绳,眨巴着被酒精氤氲得湿润迷离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抬头望着马上人,盈盈一笑:
「陛下再不和我服个软,我可就真要被抢走了噢?」
17
这场故友相见的戏码比我想象的短了太多。
我醉倒前最后的记忆,就是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一手揽着粗鲁地拦腰扔上了马背。
不得不说酒精大大降低了人的反应灵敏度,我居然一点也没有惊呼出声,倒是非常从善如流地伸手揽上他劲瘦的腰身,很是安然自得地往他胸口凑了凑——便睡着了。
亚瑟刚下船就看见我宛如被强抢了似的绝尘而去的背影,只留下他在风中凌乱了半晌:
「我真服了。」
第二日我醒来的时候,头疼得非常厉害。
所以当我晕乎乎地推开门,看见罗克维和亚瑟气压很低地面对面坐着喝茶的时候,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很久以后亚瑟说起这个天早上时还在和我大吐苦水。据说他一大清早登门拜访,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解释了三个小时,终于亲自在罗克维面前说清了多年前结下的那个梁子。
但他依然全程没有得到任何好脸色。
说起这事亚瑟还做了个很丑的鬼脸骂他:「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你!小气鬼!」
不过此时,我只能在诡异的气氛中迟疑地坐在他们两人中间,试图尬笑着打破这修罗场般的死寂:
「那个……我好像有点断片了……」
亚瑟看热闹不嫌事大,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
「唉!昨天也不知道是谁说了要亲自来接我,最后倒是让我黑灯瞎火地走了两个小时。你们亚尔兰真是好大的面子呢——」
「还有这事?」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对啊,我明明去接了……」
「你」那个字生生卡在了我的喉咙里。
酒会,风,粗粝的缰绳,马背,颠簸的梦。
我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以至于亚瑟一脸同情地起身开溜的时候,我依然处于大脑宕机的状态。
满室尴尬的默然如山一般沉重。
我做了四次心理建设,试探着想打破我和罗克维之间的这片沉寂:
「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
「你真忘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我们几乎是同时出声。
我面色一变,胆战心惊地小声试探:
「昨晚……我还做了别的事?」
他琥珀色的眼睛浮上浓重得让我看不懂的情绪。
在我屏息凝神的视线中,他慢慢抬起如玉枝般的手指,缓缓扯松了颈口紧束着的领巾。
丝绸质地的短巾随着他的动作如流水般滑落,露出了他修长白皙的脖颈。
他的皮肤白得近乎毫无血色,因此喉结边上那个泛着青紫色的咬痕——
我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简直可以说是扎眼得吓人。
18
我的脑子「轰」地炸开,昨晚破碎混乱的记忆碎片仿佛在一瞬间忽然找到了得以依附的线索,在刹那间严丝合缝地相互咬合拼凑。
我记起自己被他抱回宫中,却耍流氓似的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不愿撒开手:
「不许走,走了我就不理你了!」
他因疾走仍有些微喘,幽暗的光线让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在试图掰开我倔强地箍在他颈上的手指。
我听见他无可奈何地低声恳求:
「简,放开我。
「我不能在这过夜。」
我一听更不乐意了,不死心地向他的方向蹭了蹭,手上抱得更紧了:
「为什么不可以?」
他有些失措地想躲开我酒气冲天的脸:
「午夜会……会有……」
远处钟楼里午夜的钟声非常应景地响起,悠扬动人。
我没意识到他忽然僵住的身体,还在摇头晃脑地絮絮念叨:
「会有什么?」
回答我的是他非常隐忍的一声压抑的闷哼。
我睁大了仍有些眩晕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他像是忽然脱力地倒在身旁,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蜷成一团。
他的颈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起淡淡的金纹,像是极其痛苦地忍受着某种骇人的折磨。
我迟钝的脑子终于后知后觉想起了那天下午米达尔的控诉还有后半段:
这种咒术要夜夜生受着剜心之痛。
「你……」
我震惊地看着他身上那些鳞片状的花纹飞速蔓延至四肢躯干——它们似乎不再只是花纹,那些鳞片仿佛一瞬间有了实体般微微翕合着,缝隙间光芒更甚。
他的指尖忽然长出尖锐的利爪,就像是即将要在我面前生生露出原身。
我竟然没有感到害怕,甚至下意识地伸手试探地贴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
在我碰到他的那一秒,他浑身不可抑制地一颤,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离我远点。」
被我撞见这失控的不堪情景,他像是非常难堪羞恼。
可惜我从来不是听话的人。
我伏在他身侧,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很疼吗?」
他的声音已经接近哀求:
「简……别看我。」
他在求我不要看他这狼狈丑陋的脆弱模样。
黑夜和酒精是世上最奇妙的良药,往往能无限放大人类的感性。
我忽然如同福至心灵。
如果,如果他真的决意要与我一刀两断,又如何会被我三言两语挑起妒意,像强盗似的把我掳上马背。
若他当真打算与我形同陌路,那抱着我回宫时为何那双手要将我搂得那样紧,却又微颤着控制力道怕把我弄疼——
就像是在害怕以后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借口触碰我了。
我的脑中形成了一个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亲爱的。」
我用仅有我们两人可闻的气音颤抖着开口:
「他们说你是因为恨我而惩罚自己,但事实并非如此吧?」
他像是被我的话语戳中了什么,极其痛苦地深吸了口气。
但这无法阻止我的声音:
「你分明是在后悔愧疚,怪自己当初对我并非全然真心相付。」
他猛地抬起头。
我这才发现,他的瞳孔已经变成了冷血动物般的竖长菱形,仿佛一头恶魔。
「简……」
他嘶哑地轻喃着我的名字,试图让我别再继续说下去。
我还是狠心地道破了他摇摇欲坠的伪装:
「你让自己夜夜受剜心之痛,根本不是因为你不原谅我。」
「明明是你不愿意原谅你自己。」
时间在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仿佛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我只感到天地翻转,再抬起眼睛的时候,我的双手被他举过头顶,死死地按在榻上。
他撑着身子俯视着我,模糊的夜色里,我看到了他莹亮的琥珀般的眸子里流转着我从未见过的侵略性的光。
他的声音透过紧咬着的牙关:
「所以呢?」
我剧烈地试图挣开他的束缚:
「放开我!」
他引以为豪的克制和礼节仿佛顷刻间粉碎,声音刺耳极了:
「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开始可怜我吗?」
他额上冰冷的汗珠滴在我的颊上——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泪。
我无力地张口:「我——」
他打断了我,声音裹挟着尖锐的涩意:
「是,我就是个肮脏卑劣的贱骨头——明明是你叛我弃我在先,我还一直自责愧疚,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就算是被你踩进泥里粉身碎骨,只要你抬手给一点甜头,我就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往前凑;哪怕是认清了你虚伪又绝情,我也忍不住偷偷心存侥幸,盼望着哪天你告诉我,你对我其实有过一丝真心!」
苍白的月光隐隐照亮他的半张脸,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浑身不可抑制地微微战栗,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可是那双眼睛看我的眼神是那么无助绝望,浑然像是溺水窒息的人拼了命地试图抓住一根不存在的救命稻草。
「现在你满意了吗,殿下?」
19
我在他如枪炮般的质问下激烈地反抗着他的禁锢,在混沌慌乱中狠狠咬上了他的脖颈。
他的动作因颈上的刺痛狠狠一滞,像是终于找回了几丝理智。
我们气息凌乱地看着黑暗中彼此模糊的脸,气氛尴尬又诡异,仿佛陷入了什么进退两难的境地。
半晌沉寂后,他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触电般松开了禁锢着我手腕的力道,苍白地试图挽回些什么:
「对不起。
「我……我失态了。」
看着他试图扣上凌乱的上衣起身的身影,我的胸口忽然涌上了盛大得无处安放的怜意。
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想看到他躲开了。
我的指尖如丝般轻抚过他的耳畔时,他若有所感地停下了动作。
「嘘。」
我伸出食指轻轻堵在唇边,呼出的气息中仍有浓烈刺鼻的酒精气味。
「你知道,我醉得厉害。
「酒可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他身形僵硬地任由着我伸手缠上了他的后颈迫使着他靠近我,直到我们能清晰感受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陛下,既然饮酒,就不要辜负了这个良夜。」
20
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断片没断干净。
昨天那个游刃有余拿捏人心的人格荡然无存,满室间只剩下我内心无声的崩溃。
我内心最强烈的想法居然是,无论如何,我以后绝对不会再喝这里的酒了。
他的模样倒是出了奇地平静,像是早已料到了我如受雷击般的反应:
「我很抱歉,这是我的过错。
「你如果希望我忘了,我以后便不会再提起。」
我无言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他放在桌上的苍白的指节。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他甚至不愿意让我感到惭愧,就像是生怕我为他委屈自己半分。
在他就快要把我的沉默视为默认的时候,我倏然抬头一笑:
「如果我不希望呢?」
他有点疑惑地微微一愣,声音裹挟着一丝意外:
「那……你希望怎么样呢?」
要坦诚相待地吐露真心,我们俩都是生手。
他太过小心,而我太过戒备。
他总是怕自己逾矩,每次只要我轻轻一皱眉,他就会立刻停下朝我靠近的手。
仿佛在提醒我,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如我所愿。
我们的纠缠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失意的死局。
所以当我沉吟良久后抬起头问他,我们要不要重新试试时,他犹豫了很久。
他说:「你明知这是地狱。」
我没有否认,微微叹了口气:
「惧怕地狱是圣人的事。
「亲爱的,我们早就在地狱之中了。」
21
我们重归于好那一天,亚尔兰下了很大的雪。
梅咯咯地笑着在罗克维怀里伸着肉乎乎的小手,试图抓住眼前莹亮的雪片。我笑着裹好斗篷追上他们,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嘟囔着:
「你现在太瘦了,肩膀都硌人。」
他像是有些紧张:
「我以后改。」
我觉得分外好笑,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我倒觉得你这个毛病才是最该改的。」
他不明所以地回头,眉目写满了谨慎和小心。
我叹了口气:
「我不需要克己守礼的尊重。我想看见你真正的模样。
「就算是充满疯狂的占有欲也好,粗鲁肮脏龌龊也罢,笨拙无措亦无妨,只要那是你,我都愿意接受。」
他好像从未开口对我表过白,但是看向他的每时每刻, 我都能如此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爱意。
我捂住梅好奇的眼睛,飞快地亲了亲他有些绯红的耳朵, 声音近似耳语:
「希望未来的每一天,我们都能问心无愧。」
22
正如所有童话的结局,国王和他深爱的妻子冰释前嫌, 手挽着手解除了恶毒的诅咒,重归于好。
他们恩爱异常,羡煞旁人,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
也正如每一个新的童话故事的开始,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总是会有一个早早离她而去的母亲。
小公主终于成年加冕那天, 她那位人族母后已经是一位垂暮的妇人了。
很可惜,这个世界没有金手指, 也没有魔法让动人的爱情天长地久。
在漫天的礼炮和祝贺声中,王后垂垂老矣, 轻轻握着守在病榻旁的国王苍白的手:
「这么好的日子, 你又何必来陪我这个老太婆。」
国王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骨节僵硬的手指,声音低似呢喃:
「简,你现在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好看。」
「你不会又要哄我,说我身上有岁月留下的花纹吧?」
年老的王后还是和年轻的时候一样爱逗人, 但现在说完话却只剩下了断续的咳嗽。
她轻轻伸手擦去了国王无声滑落的一滴浅泪:
「罗克维, 我们都知道有这一天的, 你答应了我不会太难过。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窗外爆发出了一阵雀跃的欢呼,加冕仪式终于完成了。
「今天真好啊。」
王后看着漫天飞舞的彩条,苍老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
「你把窗开大一些, 我想看看庆典的焰火。
「我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唯一让我高兴的事, 就是那天的焰火很好。」
国王转身推开窗扉的时候,小公主加冕庆典的焰火恰好升起。
流光宛如染上了光彩的大雪, 纷纷洒落人间。
他笑着回头唤着:「简, 你看……」
却猛然止住了话尾。
床上的王后安然地闭着眼,嘴角带着清浅笑意。
仿佛只是在一个圆满的美梦中睡着了。
没人知道, 她看着丈夫背过身去开窗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她想, 他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后才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以至于真正依偎相伴的日子认真数来,确实太过短暂。
不过做人实在不该太贪心,这个结局其实也是最好的一种。
她没等到窗前的人回头,失去意识前最后一秒还有些惋惜。
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么好的焰火了。
后记
她停止了呼吸。
窗前的男子眼中并没有悲恸,只是缓步行至妻子冰冷的身躯前, 俯身轻轻吻了吻她已经有些僵硬的手背。
下一秒, 他却如同终于抑制不住似的, 猛地低头咳出了一口强忍许久的鲜血。
就算是这种时候他还在想, 幸好没让她看到,不然她又得念叨许久。
男人似是对嘴角的血痕不以为意, 只是伸手用指尖描绘着妻子了无生气的苍老面容,声音微微嘶哑,轻如呢喃:
「亲爱的, 谁告诉你这是最好的结局?」
在他温柔似水的沉沉目光里,眼前女子毫无血色的颈间,忽然似有淡淡金纹浮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