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走后我很少回家,那次推门看到舅舅在吃饭,我临时做了决定

回家的意义

午夜时分,我推开老屋吱呀作响的木门,看见舅舅周大勇独自坐在饭桌前,碗里是简单的白菜豆腐汤,桌角摆着半瓶二锅头。

四目相对,那一刻,我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读出了岁月的沧桑和一丝惊喜。

"明远,真是你啊?"舅舅放下筷子,迟疑着站起身,仿佛怕我是幻影。

我叫周明远,在省城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八零后,算是早早就离开这座小城的人。

姥姥走后,这个承载童年记忆的老宅,我很少踏足,三年零四个月,连我自己都数得清楚。

不是没时间,工作再忙,挤一挤总能回来;也不是没钱,工资虽不高,买张火车票绰绰有余;而是不敢面对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里漂浮的回忆。

八十年代末的小城,依旧保留着老式四合院的格局,青砖灰瓦,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门楣上悬挂着褪色的红灯笼,那是姥姥生前每年除夕必换的习惯。

"你咋不打个电话提前说一声啊?"舅舅用袖口擦了擦眼角,转身走向厨房,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颤抖。

炉火的余温还在,舅舅麻利地添了几块煤球,火舌很快就窜了上来。

"给你煮碗面,路上累了吧?"舅舅的背影在灶台前忙碌,曾经挺拔的肩膀如今略显佝偻。

"别忙活了,我在站前吃过了。"我撒了谎,其实我是直接从单位赶来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

舅舅端着热茶递给我,炉火映照下的脸庞略显疲惫,眼角的皱纹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

"吃了没?别骗我,你从小就不会撒谎,耳朵尖都红了。"他笑着戳穿我,手上已经开始揉面。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每次说谎,舅舅总能一眼看穿,然后笑着摸我的耳朵,说这是"说谎精"的标志。

"公司太忙,好不容易请了假。"我放下行李,觉得这个借口苍白无力,就像这些年我找的所有理由一样。

舅舅摇摇头,眼里有失望,却不责备,"你姥姥临走那会儿,一直念叨着你,说明远要是回来了,让我煮她最爱吃的葱油面。"

我突然想起姥姥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啊,能吃一口热乎的,就不要等它凉了。"

舅舅将热腾腾的面放在我面前,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黄橙橙的蛋黄周围是翠绿的香葱末,就像儿时姥姥给我做的一模一样。

"吃吧,我去给你收拾房间。"舅舅转身离开,步伐有些蹒跚。

"舅,这些年,您腿怎么了?"我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腿略微拖沓。

"没啥大事,前年冬天摔了一跤,落下点毛病。"他语气轻松,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埋头吃面,泪水却不争气地滴落在碗中,又咸又涩。

姥姥的老挂钟滴答作响,墙上的旧挂历还停留在三年前,那一页写着姥姥离世的日子。

吃完面,舅舅领我去我的旧房间,推开门的瞬间,时光仿佛倒流。

陈旧的木床上铺着蓝白条纹的床单,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墙上贴着我高中时收集的篮球明星海报,褶皱处被小心翼翼地抚平;书桌上的课本、墙上贴的火车票,连台灯的位置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都按你走时的样子,没动过。"舅舅小心翼翼地掸去书桌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珍宝。

"我每周都来打扫,你姥姥说了,这是明远的根,不能让灰尘把根埋了。"舅舅的话语简单,却重若千钧。

窗外,初春的月光洒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树冠已经冒出了嫩芽。

那是我小时候和舅舅一起种下的,如今已经长得比房檐还高。

"还记得吗?你五岁那年,非说要种棵树,让姥姥能在树荫下乘凉。"舅舅指着窗外的槐树,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我点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买树苗,是舅舅带我去城郊的荒地上挖了这棵小槐树回来。

那时他刚从粮站下岗,正是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却仍然背着锄头,牵着我的小手,走了十几里路去寻找一棵合适的树苗。

"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舅舅比划着,手停在腰间,"嘴巴甜得很,成天'舅舅好''舅舅棒',把你姥姥乐得合不拢嘴。"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冲刷着我心中积攒的思念和愧疚。

"这些年,您一个人..."我哽咽了,说不下去。

"不算一个人,"他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相册,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有些连我自己都忘了,"你姥姥说,照片里的你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

相册的第一页是我咿呀学语时的样子,舅舅抱着我站在院子里,脸上的笑容阳光灿烂。

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是县里有名的篮球健将,因为姐姐(我妈)早逝,他二话不说辞了工作,回来照顾姥姥和我。

翻到中间,是我小学毕业的合影,舅舅站在后排,眼睛直直地看着镜头中的我,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最后一张是三年前姥姥的葬礼,我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照片上的我眼圈发红,神情恍惚。

舅舅轻轻抚摸着相册,"你工作忙,我懂。"

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把刀剜在我心上。

那晚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耳边是舅舅轻微的鼾声,从隔壁房间断断续续地传来。

记忆中他睡觉从不打呼,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是我大学毕业后?还是更早?

清晨,我被院子里的鸟鸣声唤醒,推开窗户,看见舅舅已经在院子里忙活,给那棵老槐树浇水。

他哼着一首老歌,是七十年代流行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是姥姥生前最爱听的曲子。

阳光下,舅舅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却又倔强地挺立着。

早饭是舅舅蒸的馒头,白面掺着玉米面,外加一碗咸菜豆腐汤,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尝尝看,和你小时候吃的一样不?"舅舅期待地看着我。

馒头略微发硬,但咬一口,满嘴都是童年的味道,那种温暖的、安心的感觉,像久违的拥抱。

"舅,我们今天整理一下姥姥的遗物吧。"我提议道,终于鼓起勇气面对这三年来一直逃避的事情。

舅舅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该收拾收拾了。"

姥姥的房间被保留得很完整,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梳妆台上的铜镜一尘不染,仿佛主人只是出门一会儿,随时会回来。

"你姥姥走得很突然,那天晚上还念叨着想吃你小时候最爱的糖醋排骨,说等你回来给你做。"舅舅轻声说着,手指轻轻抚过姥姥的床单。

我想起最后一次和姥姥通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等忙完这个项目,可那个项目一拖再拖,等我真正放下工作赶回来,却只见到了冰冷的遗体。

舅舅开始从衣柜里取出姥姥的衣物,那些老式的蓝布棉袄、灰色毛衣,每一件都被叠得方方正正。

"这些衣服,我想捐给敬老院。"舅舅说,"你姥姥生前常说,她的东西要物尽其用。"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默默帮忙整理着。

在姥姥的针线盒底层,我们发现了一本发黄的日记本,封面上用毛笔工整地写着"人生杂记"。

舅舅翻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对我的思念,以及舅舅照顾她的点点滴滴:

"今天明远来电话了,说在省城工作顺利,我很欣慰。大勇炖了鸡汤,说是补身子,这孩子,总是操心我。"

"明远说最近加班,又要推迟回来的日子,听得出声音很疲惫。大勇陪我下棋到深夜,故意让我赢,以为我不知道。"

"大勇的腿伤了,疼得直冒冷汗,还瞒着我。这孩子,从小就倔,不肯示弱。要不是我半夜听见他呻吟,还被蒙在鼓里。明远若在家,一定能劝他去医院。"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对我的牵挂,而我却连最基本的陪伴都没能给予。

"你看,这是你姥姥最后的一页。"舅舅翻到日记的最后,上面的日期正是她离世前一天。

"明远说下周要回来看我,我得多活几天,好好做顿饭给他吃。大勇今天又去买了我爱吃的荠菜,说是春天最后的鲜味了。这孩子啊,四十多岁了,还单着,都是为了照顾我和明远。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他,耽误了他的一生。"

舅舅的手微微颤抖,"你姥姥走时很安详,说她这辈子没白活,看着你长大成人是她最大的幸福。"

午饭时分,邻居王阿姨送来热腾腾的馒头和几碟小菜,见到我又惊又喜。

"明远回来啦?可想死人了!你舅这些年就盼着你回来哩!"王阿姨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在城里是不是吃不好?"

舅舅忙着招呼王阿姨坐下喝茶,脸上有掩饰不住的自豪,"我外甥现在是工程师了,厉害着呢!"

王阿姨压低声音告诉我,开发商多次来收购老宅,出价一次比一次高,舅舅都一口回绝。

"你舅舅说,这是明远回家的地方,不能卖。那些开发商都说他傻,这么好的地段,卖了能买省城的大房子,可你舅就是不听。"

我看向舅舅,此刻他正在厨房里忙活,背影瘦削却坚定。

"那次他跟开发商吵起来,气得腿疼发作,在床上躺了三天。"王阿姨叹气道,"你要是能多回来看看,他就不会这么犟了。"

王阿姨走后,我帮舅舅收拾碗筷,鼓起勇气问道:"舅,您腿伤到底怎么回事?"

舅舅摆摆手,"哎,小事情,年纪大了,骨头不硬朗。"

我坚持要带他去医院,他却笑着拒绝,"真没事,这老毛病,犯了就犯了,过几天自己就好了。"

下午,我趁舅舅午睡,偷偷翻看了他床头的药瓶,心里一沉——是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药物,已经吃了大半。

晚饭后,舅舅提议去院子里坐坐,春夜微凉,他搬出两把竹椅,和我并排坐在槐树下。

"记得小时候你最爱在这儿听我讲故事。"舅舅仰望星空,声音温柔。

我点点头,那时每到夏夜,舅舅就会搬出竹椅,讲他年轻时的故事,那些篮球场上的拼搏,南下深圳的闯荡,还有后来为了照顾姥姥和我而放弃的梦想。

"舅,您后悔过吗?"我突然问道。

"后悔什么?"舅舅疑惑地看着我。

"后悔...为了我和姥姥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我低声说,心里满是愧疚。

舅舅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头,"何谓放弃?何谓人生?照顾你们,就是我的人生。"

简单的一句话,却重若千钧,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夜空中繁星点点,舅舅指着最亮的那颗星,"你姥姥在那儿看着呢,肯定高兴见到你回来。"

我鼻子一酸,突然记起小时候舅舅常说,天上最亮的星星就是离我们而去的亲人在注视着我们。

"舅,我决定了,以后每个月都回来住几天。"我脱口而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就在心底埋下的种子。

舅舅眼里闪烁的光芒胜过千言万语,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我等着。不过你工作忙,我理解的。"

还是那句"我理解",却让我更加愧疚。

"不,舅,我是认真的。我已经错过太多了,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坚定地说。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想起小时候院子里养的那条老黄狗,每次我放学回家,它总是第一个冲出来迎接我。

"明天去看看黄狗的坟,我埋在后院柿子树下了。"入睡前,舅舅站在我房门口,轻声说道,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床,看见舅舅已经在厨房忙活,准备了丰盛的早餐:荷包蛋、小米粥、咸菜,还有我小时候最爱的油饼。

"好久没做了,手艺生了,别嫌弃。"舅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油饼外酥里嫩,咬一口满嘴留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舅,今天我陪您去趟医院吧,把腿好好检查检查。"我一边吃着一边提议。

舅舅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同意,"行,听你的。"

县医院的骨科医生是舅舅的老同学,看完片子后,医生直摇头,"早就让你来,非不来,骨头都快磨没了,还嘴硬!"

原来舅舅的膝关节已经严重磨损,需要手术治疗,但一直拖着不肯做。

"手术费用我来出。"我坚定地对医生说。

回家路上,舅舅沉默不语,走到老槐树下才开口:"你工作不容易,钱留着自己用。"

"舅,您别拒绝我,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曾经抚摸过我的额头,为我系过鞋带,教我写过第一个字。

傍晚,街坊邻居得知消息,纷纷来家里探望。

李大爷带来自家腌制的咸鸭蛋,张婶提着刚蒸好的糯米糕,就连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隔壁王老师也送来几本养生书籍。

"大勇这些年照顾老人小孩,从没喊过苦,是咱们街上的好样的!"李大爷拍着舅舅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敬佩。

"明远回来了,大勇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张婶笑着对我说,"你舅这人啊,嘴上不说,心里全是你。"

院子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舅舅的眼角悄悄泛起泪光。

邻居们走后,夜色渐浓,我和舅舅再次坐在槐树下乘凉。

"舅,您跟我说说这些年的事吧。"我递给他一杯热茶。

舅舅喝了口茶,慢慢道来:姥姥走后的日子,他如何一个人支撑这个家,如何想念我却不敢打扰,如何拒绝亲戚劝他改嫁的好意,如何在夜深人静时翻看我小时候的照片...

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而舅舅讲述的语气却如此平静,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故事。

"明远啊,人这辈子最难的不是吃苦受累,而是孤独。"舅舅望着星空,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你姥姥走了,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孤独。"

一阵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好像在回应舅舅的话语。

"舅,对不起,我..." 话到嘴边,又被舅舅摆手打断。

"傻孩子,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有自己的路要走,这很正常。"舅舅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姥姥生前常说,鸟儿长大了就要飞,这是自然规律。"

月光下,舅舅的脸庞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轮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篮球少年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

夜深了,我们回到屋内,舅舅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红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这是你妈留下的,本想等你结婚时给你,但我想现在给你也好。"舅舅将盒子递给我。

盒子里是一枚玉佩,温润如脂,上面刻着"平安"二字。

"你妈走得早,来不及看你长大,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舅舅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捧着玉佩,泪如雨下。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在院子里玩耍,舅舅在一旁看书,姥姥在厨房忙碌,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醒来时,我发现枕头已经湿透。

第三天一早,我帮舅舅做了个决定——装修老屋。

不是大拆大建,而是保留原有的结构,只更换老旧的设施,添加一些现代化的设备,让舅舅晚年生活更舒适一些。

舅舅起初不同意,说花钱太多,但在我的坚持下,他最终妥协,条件是保留我的房间和姥姥的房间原样。

"就当是为了我回来时住得舒服些。"我半开玩笑地说,舅舅这才笑着点头。

中午,舅舅做了一桌子菜,全是我小时候爱吃的:红烧肉、糖醋鱼、炒青菜,还有一碗香喷喷的蛋花汤。

"这些年,手艺都生了。"舅舅不好意思地说,"你别嫌弃。"

菜肴的味道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或者说,比记忆中更香,因为此刻多了一份思念和温情的调味。

饭后,我向舅舅提出了一个想法——把公司的部分业务转到县里来做,这样每月就能回来住上半个月。

"真的吗?"舅舅眼睛一亮,随即又担忧道,"会不会影响你的发展啊?"

"不会,现在互联网这么发达,很多工作可以远程完成。"我笑着说,"而且县里这两年发展不错,也有潜在的项目可做。"

舅舅笑得像个孩子,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好好,那我要把家里收拾利索点,不能让你同事来笑话。"

临走前的晚上,我和舅舅坐在院子里,喝着二锅头,聊着过去和未来。

"明远,你记得小时候经常问我一个问题吗?"舅舅微醺,脸上泛着红晕。

我摇摇头,记忆有些模糊。

"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小县城。"舅舅笑着说,"那时候我总是搪塞你,今天我想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舅舅深吸一口气,"因为这里有我的根,有我的责任。你妈临走时拜托我照顾好你和姥姥,我答应了,就要做到。"

"可是舅,您为此牺牲太多了。"我内疚地说。

舅舅摇摇头,"什么牺牲不牺牲的,这是我的选择,我从不后悔。看着你长大成人,有出息,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月光下,舅舅的眼神坚定而温柔,那一刻,我读懂了什么叫无私的爱。

推开门的那一刻,我才懂得,生命中有些路,是必须要亲自走一遍的;有些情,是需要亲身体会才能懂得的;有些人,是无论你走多远,都会在原地等你的。

那一刻我明白,家不只是一个地理位置,而是心灵的港湾,是无论漂泊到哪里,都能指引你归来的灯塔。

在这个简陋却充满爱的老屋里,我终于找到了漂泊多年的归属感。

"舅,我回来了。"走之前,我紧紧拥抱着舅舅,轻声说道。

舅舅拍拍我的背,笑得像个孩子,"我知道,你一直都没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