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红于雨》
"明子,家里那棵樱桃树结果了,多甜啊,就想着给你送来点儿。"
"你瞧,一颗颗红艳艳的,跟你二嫂的心一样。"
那是1979年6月,高考前夕。
窗外的天闷热得厉害,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叫醒。
我在县城高中的教室里正埋头苦战最后一套模拟题,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打湿了试卷的一角。
忽然间,天色骤变,电闪雷鸣,一场夏日暴雨倾盆而下,瞬间洗净了尘土飞扬的校园。
雨点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同学们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向窗外。
我的笔尖停在了第三十八题上,那道几何难题让我头疼不已,可雨声却莫名给了我一丝清凉。
正当我重新专注于试卷时,班主任张老师推开门,嘴里喊着:"周明,你二嫂来了,在楼下等你呢!"
全班四十多个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我身上,有好奇的,有羡慕的,更多的是那种看热闹的神情。
我愣了一下,急忙跑到走廊窗前。
楼下雨帘中,二嫂李秀兰头上盖着块褪色的蓝花布,身形瘦小,衣服已经湿透了,怀里却紧紧护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
她就那么站在雨中,仰着头四处张望,时不时往怀里的油纸包看一眼,生怕它被雨淋湿了。
"谁家来人了?"班上的尖子生王大壮也凑了过来,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哟,这不是你二嫂吗?"
"啧啧,这大雨天的,你二嫂也太关心你了。"李小芳也笑着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调侃。
我顾不上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雨水浸湿了我的白球鞋,但我毫不在意。
"二嫂,这大雨天儿的,你咋来了?"我快步跑到二嫂面前,接过她怀里的油纸包,心里五味杂陈。
二嫂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脸颊被雨水冲刷得格外红润,眼睛眯成一条缝:"家里樱桃熟了,我寻思着你考试辛苦,得补补。"
"这不赶着送来了嘛!"她语调上扬,说话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些,仿佛怕我听不见似的。
那股子淳朴的乡音,在知青回城的那个年代,在这个县城高中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另类。
我注意到旁边几个同学正从教学楼的窗户往下看,有人指指点点,还发出窃笑声。
打开油纸包,里面的樱桃一颗颗饱满红亮,竟是完全干燥的,可二嫂的衣服前襟全湿透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她一定是一路用身体护着这些樱桃,任凭雨水打在自己身上。
"快尝尝,今年的格外甜!"二嫂催促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雨水中泛着白。
我拿起一颗樱桃,含着泪放入口中,甜中带着酸,像极了那会儿的日子。
"明子,你咋还哭了呢?"二嫂惊讶地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已经有些潮湿的手帕,笑着说,"大小伙子了,还这么爱哭鼻子。"
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更想哭了,只能使劲憋住,假装是雨水迷了眼。
教学楼上,同学们的目光更多了,我听见有人嘀咕:"瞧瞧,还有人给送吃的呢,真是村里人。"
这话刺痛了我,但二嫂好像没听见似的,只顾着关心我:"明子,这段日子别太拼命了,该吃吃该睡睡,考试是马拉松,不是短跑,懂不?"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行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你二哥还等着帮生产队卸化肥呢。"二嫂看了看天,雨势稍微小了一些,"你好好复习,我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她:"二嫂,你浑身都湿透了,要不先去我宿舍歇会儿,等雨小点再走?"
二嫂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怕淋,你二嫂皮糙肉厚的。"
说完,她匆匆离开,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雨幕中。
我站在那里,手里捧着樱桃,久久不能平静。
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1974年,正赶上知青上山下乡的尾声。
我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爹在农场当知青,日夜劳作,腰都直不起来了。
娘的风湿病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直不起腰,家里的活儿全落在二哥陈家兴身上。
二哥本来有机会随最后一批知青返城,找个厂里的工作,可他看着年迈的父母和还在上学的我,最终选择留了下来。
那年冬天,他跟生产队里的李秀兰结了婚。
二嫂个子不高,脸晒得黑黝黝的,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但眼睛却特别有神,笑起来弯弯的,像两轮新月。
嫁过来的第一天,娘就有些嫌弃她:"这姑娘咋这么黑啊,手也这么粗,像没干过细活似的。"
可二嫂不在乎,她识字不多,但心灵手巧,干活麻利,是村里有名的能干人。
嫁给二哥那年,她才二十出头,却一下子挑起了照顾我们这个家的重担。
"读书人就该好好念书,家里的事有俺们哩!"这是二嫂常挂在嘴边的话。
她嫁过来没多久,村里人就开始议论纷纷:"李秀兰真是嫁错了家,那陈家除了个秀才小叔子,啥也没有,连口粮都不够吃。"
"就是,她爹可是生产队长,多少人家想娶她呢,偏偏看上了陈家兴那个老实人。"
闲言碎语传到二嫂耳朵里,她只是笑笑:"人家陈明可是要考大学的,到时候咱家也有出息人啦!"
记得那年的暑假,生产队好不容易分了几斤麦子,家家户户都舍不得吃,留着过年呢。
二嫂却半夜起来蒸馍,天不亮就把我叫醒:"明子,咱赶集去,趁早点儿卖个好价钱。"
我睡眼惺忪地问:"二嫂,麦子不是留着过年的吗?"
她笑着刮了下我的鼻子:"你这孩子,过年再想办法呗,现在要紧的是你的学习。"
我俩肩挎着篮子,走了五里地去镇上。
早市上人来人往,二嫂把馍摆在一块干净的布上,一个个码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让人想买。
卖完馍,她揣着钱直奔供销社,给我买了两本教辅资料和一支钢笔。
"二嫂,这钢笔太贵了,咱家..."我有些心疼。
她摸着那崭新的钢笔和书皮,脸上露出少有的骄傲:"好好学,争取考上大学,咱家得出个大学生。"
回家的路上,她哼着小曲儿,像个孩子似的,脸上满是憧憬:"明子啊,你要是考上大学,可得记得给二嫂寄张照片,让俺也跟乡亲们显摆显摆。"
那会儿,每到夏天,二嫂总会从生产队的果园里多摘些樱桃。
有一次被队长发现了,当众批评她:"队里的东西也敢偷?你爹是队长就能特殊?"
二嫂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回到家,我气愤不已:"二嫂,他凭啥这么说你?不就几个樱桃吗!"
二嫂却笑了:"傻孩子,人家说得对,我就不该偷。"
第二天,她天没亮就起来,把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杀了,做成香喷喷的炖鸡,亲自送到队长家。
队长拗不过她,只好允许她每次摘一小篮子樱桃。
她把那些樱桃风干了冬天熬粥喝,最饱满的都留给了我这个正在上学的小叔子。
"樱桃补脑子,读书人得多吃点。"这是她的理论,虽然不知道是从哪听来的,但她深信不疑。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了。
1985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一家设计院,正赶上改革开放初期,各种建设项目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工作忙得脚不沾地,我很少回老家,偶尔寄些钱回去,心里也总觉得亏欠。
二哥一家仍在农村,但随着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记得有一年春节回家,发现村里陆续建起了砖房,不再是过去的泥土房子了。
我家门前还种了棵小樱桃树,已结出青青的小果子。
"这是从生产队果园移来的,等你下次回来,就能吃上自家的樱桃了。"二嫂一边炒菜一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像扇子一样展开。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那双曾经灵巧的手变得更加粗糙,布满老茧。
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她咳嗽了几声,我想帮忙,却被她赶了出去:"城里人就该有城里人的样子,灶台这种粗活儿哪能让你干。"
那天晚上,娘叫我到她房里,轻声说起了一件事。
"你那四年大学的钱,家里积蓄哪够啊。"娘的眼中泛着泪光,"你二嫂偷偷找亲戚借了不少,还卖了她陪嫁的金手镯。"
我震惊不已:"为啥不早告诉我?我工作后就能还上了啊!"
娘叹了口气:"她只对我说过一次,让我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二哥。她说这是她心甘情愿的,不许当成人情。"
"明子啊,当初你二哥也想跟着知青回城,是秀兰劝他留下来照顾家里,说城里机会留给你。这丫头心太好了,嫁给咱家反倒受了苦。"
娘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在我心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站在窗前看着那棵在月光下摇曳的樱桃树。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看见二嫂已经在院子里忙活了。
她正在给樱桃树浇水,看见我出来,惊讶地说:"明子,你这么早就起来啦?"
我看着她,鼻子一酸:"二嫂,谢谢你。"
"谢啥呀?"她笑着摆摆手,"一家人说这话就生分了。"
"二嫂,你为啥对我这么好?"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因为你是家兴的弟弟呗,再说了,谁不想家里有个大学生啊!"
就这样,我带着愧疚回到了城里,发誓要好好工作,报答二嫂的恩情。
可人总是容易被工作和生活所淹没,我忙着升职加薪,忙着在城里买房安家,对家乡的牵挂渐渐变成了偶尔的电话和春节的短暂团聚。
岁月匆匆,转眼到了2021年的冬天。
那天晚上,我正在外地出差,刚开完一个重要的项目会议,累得够呛。
半夜突然接到二哥的电话,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明子,你二嫂...她突发脑溢血,医生说情况不好,得马上转院..."
电话那头,二哥哭了起来,那个在我印象中坚强如山的二哥,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一夜未眠,连夜赶回县城,医院走廊窄窄的,散发着消毒水的气味,灯光惨白得有些刺眼。
推开病房门,二嫂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鼻子上插着氧气管。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至少二十岁,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枚硬币。
看到我,她却勉强笑了:"没啥大事,你工作忙,不用特意回来的。"
这话像一把刀子扎在我心上,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句话,"你工作忙"。
我强忍着泪水,握住她的手:"二嫂,我这次不走了,等你好起来。"
医生把我叫到走廊上:"病人情况危险,建议马上转省级医院治疗,但现在大医院床位紧张,可能要等几天。"
"几天?"我急了,"她等得起吗?"
医生叹了口气:"尽力而为吧,县医院条件有限。"
我看了看病房里的二嫂,注意到她枕边放着一张老照片——那是我大学毕业时全家唯一的一张合影。
照片上,二嫂站在角落里,穿着朴素的碎花衣裳,在一群穿着正装的亲戚中间显得格外不搭调,但她的笑容是那么真诚,眼睛里满是骄傲。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那年高考前她冒雨送来的樱桃,那个暑假卖馍买的钢笔,那些她偷偷卖掉的嫁妆...
"不用等了,必须今晚转院。"我立刻掏出手机,联系省人民医院的老同学,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
"老李,这是我二嫂,救命的事儿,求你了!"我在电话里几乎是哀求。
三个小时后,一架医疗直升机降落在县医院的停机坪上,二嫂被送往省人民医院。
手术持续了整整七个小时,我在ICU外面站了一整夜,腿麻了就靠在墙上,困了就去洗把冷水脸。
透过玻璃窗,看着二嫂输液的手上布满老茧和冻疮留下的痕迹,一如当年她递给我樱桃时的手。
"她是个好女人。"主刀医生手术结束后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写满了疲惫,"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康复很关键,得有人精心照顾。"
"我来照顾她。"我哽咽着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这一次,该我守护她了。"
二嫂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我把工作都交给了助手,每天陪在病房里。
那段日子,我才真正了解了二嫂这些年的生活。
二哥告诉我,这些年二嫂一直在为村里的乡镇企业做工,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就为了多挣点钱。
"她总说要攒钱给你买房子,说城里房子贵,你一个人不容易。"二哥红着眼眶说,"我劝她别太累,她就说'明子不容易,咱得帮帮他'。"
我听了,心如刀绞。
康复期间,我坚持把二嫂接到自己的公寓里调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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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担心给我添麻烦,把床铺得整整齐齐,一日三餐按点做好,生怕让我这个"大忙人"等着。
"二嫂,你就安心养病,别忙活了。"我心疼地劝她。
她却不听:"闲着也是闲着,让我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心里踏实。"
慢慢地,她也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学会了用微波炉热牛奶,会用遥控器换电视频道,甚至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给二哥视频通话。
记得有一天下班回家,餐桌上摆着一小碗鲜红的樱桃,二嫂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
"这樱桃哪来的?"我惊讶地问。
二嫂不好意思地笑了:"超市里买的,比不上咱家那树上结的。你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我咬了一口,甜是甜,却没有儿时的那种滋味。
"城里的樱桃就是不如咱家的。"二嫂也尝了一颗,皱了皱眉,"太水了,没啥味儿。"
她摆摆手,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眼神有些迷茫:"明子,我老想起咱家那棵樱桃树,不知道今年结果了没有。"
我心头一动:"二嫂,等你身体好些,咱们就回家看看。"
第二年春天,老家的樱桃树开花了。
我专程请假回乡,带上了设计院的图纸,准备在老宅旁边建一座新房子,宽敞明亮,适合二哥二嫂养老。
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我买了几包二嫂爱吃的瓜子和糖果。
店主老王认出了我:"哟,陈明啊,好久不见了!听说你二嫂病好些了?"
我点点头:"好多了,这不,带她回来住段日子。"
老王感叹道:"你二嫂真是个好人啊,这么些年,村里谁家有困难她都帮忙,从不计较。你知道吗,去年张老三家闺女考上大学了,学费都是你二嫂东拼西凑帮忙垫的。"
我不知道这些事,只能默默点头。
村里变了很多,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电线杆上挂着监控摄像头,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但我家那棵樱桃树还在,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花开得漫山遍野,粉白一片。
二嫂坐在樱桃树下的藤椅上,身体已大好,只是右手还有些不灵活。
她笑看我和二哥忙进忙出,测量尺寸,讨论建房计划。
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虽然病后头发白了不少,但笑容依旧那么温暖。
"我这辈子啊,没啥遗憾了。"她摸着树干,轻声说,"当年就是看中了这院子里的樱桃树,就跟你二哥说,这树好,能结好果子的人家,准能出好人才。"
二哥在一旁笑着说:"你呀,就会胡说八道,那时候哪有樱桃树啊,还不是你后来自己种的。"
二嫂"咯咯"笑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这不是想给明子一个念想嘛,让他记得家里有棵樱桃树,别忘了常回来看看。"
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老槐树下乘凉。
月光如水,照着院子里的樱桃树,隐约可见枝头已经结出的青色小果。
二嫂突然说:"明子,这樱桃树啊,总让我想起那年下雨给你送樱桃,你当时刚要高考。"
"那时就知道,你将来准有出息。"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我鼻子一酸,想起那年暴雨中的樱桃,红得发亮,像极了二嫂的一片心。
"二嫂,你知道吗?那次的樱桃是我吃过最甜的。"我哽咽道,再也忍不住眼泪。
她笑着摆摆手:"甭说这些肉麻话。樱桃嘛,年年都结,年年都红。"
是啊,樱桃年年都红,可二嫂那颗赤诚的心,却是这世上最稀罕的东西。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床,准备去县城买建材。
院子里,二嫂已经起来了,正在给樱桃树浇水。
晨光中,她的身影有些单薄,却又是那么坚韧。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动涌上心头。
这就是我的二嫂,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却用一生的付出,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她转过头,看见我,笑了:"明子,想啥呢?"
我走上前,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二嫂,我答应你,以后每年樱桃熟的时候,我都回来陪你吃樱桃。"
她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行啊,我等着呢。"
望着满树粉白的樱花,我忽然明白,人生最珍贵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这份历经岁月仍然如一的亲情。
花开花落,世事变迁,唯有这份情,像那年雨中的樱桃,愈发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