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眼前景、心中月,在断章茶馆
“2022年的这个夏天,我好想你。”
2020年的那个夏天,我妈妈接了个电话,后来,她告诉我,三奶奶走了。
01
今年的阳光还是如此得刺眼,我张开手指,对着太阳,金色的光穿过我的指缝,映在我的脸上,被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形状。
以前,我也总喜欢这样做,可是三奶奶怕我被阳光刺伤眼睛,总是急匆匆地将手覆在我的眼睛上,盖得紧紧得,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心上的细纹和粗糙的茧子。
三奶奶好像很不喜欢呆在家里,清晨,天微微亮,空中凝结着的薄雾还未消散,透着丝丝的凉意。
她就早早地走出院落,坐在旁边高度稍高于膝盖的大石头上,这一坐,便是只有到日落黄昏时,她才会拄着拐杖,缓缓地走进屋内。
我曾依偎在三奶奶怀里,她总是疼爱地让我坐在她的腿上,我喜欢摸她的头发。那在阳光下闪着银白色泽的发丝,看起来有着别样的美丽,只有稀稀疏疏的几根黑发,像是与时光倔强的反抗。
在我印象中,三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在周围这一片里,鲜少有比她还年长的。
她的眼睛很好看,双眼皮,大小刚刚好,笑起来,眼睛一弯,好似天上的月牙,皱纹在眼睛周围蔓延,像是月牙旁边几片云朵,衬着她更加温暖可亲。
她的牙齿脱落了许多,前面的几乎不剩几颗了,说话时,嘴唇开合,闭上时总是习惯紧紧地闭上,看起来多了几分可爱。
她总是喜欢摸着我的手夸手细嫩,然后自嘲地抓一抓自己的,不知道是瘦得还是因为什么。
她的手只剩下几层皮,松弛着,一拽,竟然能聚在一起,久久无法恢复原状,手背上几根筋暴起,就像是树根一样,匍匐在皮肉下。
我握着她的手,就像嫩枝缠着枯干,我从她身上汲取着安全感,同时也贪恋着她掌心的温度。
02
她的手虽然显得枯败,但却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
那一束束狗尾巴草,在她手中可以变成一只只摇着耳朵的兔子,风吹过,狗尾巴草在空中摇曳,就像是兔子蹦蹦跳跳地活了。
我咯咯地笑着,她把我圈进怀里,双手环着我剥瓜子,她手一捏,瓜子皮便十分听话地散开,露出里面的瓜子仁,颗颗饱满,粒粒分明。
她聚成一堆儿,然后轻轻将瓜子仁送到我嘴里,我牙齿一阖,瓜子的香味就弥漫整个口腔。
冬天时,她总会揣着几个烤熟的红薯,热腾腾的,给我一个看着我吃,红薯甜甜的,绵绵的,热热的,吃进肚子里,身体瞬间暖乎乎的,吃不下了,她便将剩下的塞到我怀里,让我拿回去慢慢吃。
她的手,能变出可爱的小兔子,能变出许多好吃的,就像哆啦A梦的口袋一样,总是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03
我一天天长大,她从老变得更老了。
她的腿脚益发不便,但是她仍固执地要走出院落,仿佛外面的石凳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只要坐在那里,她便安生生地坐在那里。
我开始注意到她的脚是紧紧裹起来的,即使到夏天,三奶奶也穿着长衣长裤。我妈妈告诉我,三奶奶裹过脚,她是从民国活到现在的老人。
我开始明白了三奶奶,这双脚束缚了她的一生,天高地阔,其所行却只是脚下一寸;当时的礼教,就像是一个无形的牢笼,制约着她日常每一个举动,而走出房子,走出院落,已然是她用尽全力的反抗。
由于诸多原因,我陪伴三奶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但她仍会在我路过院子时,远远地看见我从屋内叫住我,塞给我一些好吃的。
突然有一天,她再也走不动了,我去看她时,她躺在床上,甚至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看见了我,脸上有了些笑意,但时间长了,她好像连笑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混浊、难辨清明。
我看着她一动不动,就连眼睛也是直直得盯着屋顶,很长时间才要眨一次。就连我看见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掉到枕头里,消失不见了时,我也只疑心是她眼睛睁得时间太长,酸出眼泪了。
04
高中时,方便起见,妈妈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房子陪读,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家看看。
这通电话,是我高考前一个月打来的,我妈告诉我时,我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我甚至没去细想这件事。
当时,我固执地认为,我回去还能看见她,就算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也可以在那里和她说话。
只是那年我高考完回去,再也没看见她,只有那个石凳还安安静静地呆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存在。
又过了一年,那个石凳也被人移走了,明明是更为恰当的布置,我却觉得空落落的。
由于地面硬化面积逐渐扩张,这周围可供狗尾巴草生长的地方也几乎没有了,只有在村边的田垄和荒地上,才会看见成片的马尾草在风中起舞。
我总是在想:时间真的很厉害,它有着抹去一切的力量,就连一个真真实实存在过得人,在她离开后,也能将她所有的痕迹抹去得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只是,当我拔起一根马尾草,尝试着做成兔子的形状,明明小时候看了那么多遍,却仍然做不出来时,我会想起三奶奶;
只是,当我嗑瓜子,香味在唇齿间弥漫时,我会想起三奶奶;只是,当我在某个寒冷的冬天,在商铺买了个烤红薯,红薯的温度在手心蔓延时,我会想起三奶奶;
只是,三奶奶,你知道吗,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