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出分那天,我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姑父发来的信息:"小辉,姑姑走之前给你留了个盒子,你来家里取一下吧。"手机屏幕亮着,我却迟迟没回复,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那是1998年的夏天,蝉鸣声嘶哑地响彻整个老城区。
我家住在东风路的老筒子楼里,楼道里终年弥漫着一股霉味,混着各家各户煲汤的香。
十八平米的房间里,妈妈支了张方桌给我当书桌,晚上就收起来当饭桌,房间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妈妈总说,这些奖状就是咱家最值钱的宝贝。
爸妈在国营纺织厂打工,工资不高。记得高三那年,厂里经常发不出工资,有时连续好几个月都只发几十块钱的生活费。
妈妈干脆跑去菜市场帮人摆摊,天不亮就起床,回来时总是一身疲惫。那时候我心疼妈妈,说要去找个兼职。妈妈却说:"你就安心念书,供你上学的钱,爸妈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
住的是筒子楼,一层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卫生间。夏天闷热难耐,我常常搬个小板凳坐在楼道里看书。
邻居王大妈每次经过都说:"小辉啊,又在看书呢?你跟你姑姑一个样,都是读书的料。你姑姑当年可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女学生呢!"
说起姑姑,我心里就酸酸的。她在离市区四十公里的马店村教了二十多年书,每个月总要来看我一趟。
从马店村到城里要换两趟车,还要走五里地的土路。遇到下雨天,那土路泥泞难行,可姑姑从不耽误约定的日子。
"诶呀,这不是来看我们家小辉嘛!"姑姑每次来都这么说,仿佛我才是她来的最大目的。
她总是拎着个旧竹篮子,里头装着她自己种的新鲜蔬菜,还有她腌的咸鸭蛋、晒的红薯干。冬天来还会带些自家腌的酱萝卜,说是开胃解腻。
那时候我嫌弃农村来的东西,总想吃城里的零食。姑姑就笑着说:"城里东西是好吃,可都是添加剂,哪有咱自家种的健康?"
姑姑是村里唯一的女教师,教了一辈子语文。村里人都尊称她杨老师,可她最爱让学生叫她杨姨。
她最爱说的就是她带过的学生李大勇。那孩子家境困难,爸爸有病干不了重活,妈妈一个人种地养家。可人家懂事,每天放学都帮着干农活,作业都是晚上点着煤油灯写的。
姑姑不光给他补课,还经常接济他家。有次李大勇妈妈来城里看病,身上钱不够,是姑姑偷偷塞给她五百块钱。那可是姑姑一个月的工资啊。
姑姑教书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从不照本宣科,讲课时手里总拿着把蒲扇,像是在讲评书。"这篇课文要这么读,你听啊......"一边读一边打着蒲扇的节拍。
那把蒲扇是用本地的芭蕉叶编的,夏天一摇,教室里就凉飕飕的。学生们都爱听她讲课,说她讲的故事比电视还好看。
可日子过得好好的,1995年那年,一场变故打破了这份平静。姑姑和爸爸因为一笔借款的事儿闹翻了。
那天傍晚,我正在做作业,听见外头吵架声。姑父指着爸爸的鼻子骂:"一家人丢不起这个人!借钱不还,还有没有良心?"爸爸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
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爸爸年轻时借姑姑家的五千块钱,说要开个小门市。可生意没做成,钱也还不上。姑姑倒是不在意这钱,可姑父觉得没面子。
姑父是镇上供销社的会计,在农村也算是体面人物。他总是说:"穷亲戚最可怕,借钱不还,还有脸来往?"这话把爸爸的自尊心伤得厉害。
从那以后,姑姑再没来过我家。可每到过年,我总能在书包里发现塞进去的红包。我知道是姑姑趁我不注意塞的,也知道她一直在默默关心我。
有时放学路上,我远远看见姑姑站在学校门口,等着要跟我说话。可我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假装没看见。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多么不懂事啊。
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在街上碰见了姑父。他脸色难看,说姑姑查出了癌症晚期。原来姑姑早就胃不舒服,可为了省钱,一直吃些止痛片硬撑着。
等到实在撑不住了才去医院,可为时已晚。医生说,如果早点来检查,也不会这样。姑姑却说:"没事,反正孩子们都长大了。"
我想去看看她,可爸爸死活不让。"她都不来往了,你去干啥?"爸爸嘴上这么说,可那段时间总是躲在阳台上抽闷烟,一根接一根。
有天晚上,我听见他和妈妈小声说:"要不,我去看看她?这些年,也怪我钻牛角尖。"可最终也没去成,大概是那份自尊,还是放不下。
直到姑姑走的那天,我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街坊邻居说,姑姑走得很安详,走前一直念叨着要给我准备上大学的钱。
听说那天,李大勇从北京赶回来了,跪在病床前哭得像个孩子。姑姑摸着他的头说:"大勇,你有出息了,姨也就放心了。"
这不,高考成绩刚出来,姑父就发来了信息。我颤抖着按下查分短信,"587分"!这个分数,稳上重点大学了。
我第一反应竟是想告诉姑姑这个好消息,可抬头望向窗外,只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楼下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就像姑姑当年的蒲扇声。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的,我站在姑父家门口,看着门上贴的那副对联,还是姑姑生前贴的。记得小时候,姑姑最爱给我讲这副对联的出处。
开门的姑父比印象中老了好多,头发全白了,身子也佝偻着。"进来坐。"他从老式衣柜顶层拿出一个包着报纸的木盒,"这是你姑姑走前留给你的。"
盒子里有一叠发黄的信纸,一个红色存折,还有一张姑姑和她学生的老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了,但我一眼就认出那个高个子男生是李大勇。
照片上的李大勇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腼腆地笑着。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92年6月,李大勇高中毕业。那时的姑姑还很年轻,站在李大勇身边,笑得那么灿烂。
信是李大勇这些年写给姑姑的。原来姑姑不光给他补课,还每月省下工资接济他家。李大勇考上清华后,一直惦记着姑姑的恩情。
信里说他在北京找到了好工作,还说要接姑姑去北京看看,住在他那里。可惜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存折里有两万块钱,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姑姑的存款明细。最早的一笔是1995年,就是她和爸爸闹翻那年。一笔笔小额存款,记录着姑姑这些年的牵挂。
那时候乡村教师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块,能攒下这些钱,不知道省下了多少苦。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姑姑知道你爱学习,怕你家里困难。"姑父声音哽咽,"她住院那会儿还惦记着这事,说一定要给你留着。她总说,你跟大勇一样有出息。"
翻到信的最后一页,我看见姑姑颤抖的笔迹:"小辉,姑姑没能等到你高考。这辈子,我最大的骄傲就是教出了李大勇这样的好学生。现在,我把这份期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抱着木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在街角的小店买了两瓶啤酒。推开家门,爸爸正坐在藤椅上发呆。
"爸,"我把啤酒递给他,"咱爷俩喝一个。考了587分,能上重点大学了。"
爸爸接过啤酒,手明显抖了一下。他低着头,半天才说:"你姑姑这人,心眼实在,当年是我不懂事......"
夜深了,楼道里还飘着饭菜香。躺在床上,我想起姑姑教我写作文时说过的话:"好的文章,就像是在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要让读的人感同身受。"
窗外的雨还在下,轻轻地打在我们这座老城的屋檐上,打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上。姑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这份恩情,这份期望,我会永远记在心里。